他惊怔下手中一松,掉下了马,滚了两滚,狼狈不堪地站起,看着那瞎掉的马在原地转着圈子跺着蹄子。

心中渐冷,他一瞬间有了干脆放弃的心思。

又有一只羽箭,擦着他的耳边掠过,却是从他身后,直直射向他面前架着弓箭慢慢逼近的人。

然后安平炎轩忽然听见了白梅的声音:“陛下,向后退。这些人,我来解决。”

他身后,是同样架起弓箭,目光冷凝的白梅,还有已经弃马潜到暗处伺机而动的黑玄。

他和她的优势在于,对方虽然势众,但却绝不敢伤他的性命。

安平炎轩,在此之前,从没有想过原来白梅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也会动手杀人。

他一直,和许多人以为的一样,觉得白梅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白梅却只是轻挑着唇角,眼中是幽黑的深沉,并没有看向狼狈的安平炎轩。

“十二个,一人一半。”白梅说,尾音上扬,似乎还带了调侃。

安平炎轩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却看到白梅手中的箭已经急急射出,他跟着望去,看到先前围上的人尚来不及威胁或求饶,已经无声息的倒在地上。

六个人,每人一箭,都正中喉咙。

六个人,每一个都面带惊恐,黑玄站在一地尸首之间,一块白绢抹着匕首上滴落的血液,笑接白梅的话:“我这个动刀的都比箭快,主子你又分心了。”

白梅歪头,看向安平炎轩,眼神稍稍缓和:“陛下不该一个人跑得这么远,辰军忽然来犯,不见了陛下几乎急煞三军上下。”

安平炎轩听见她说话一板一眼,心里却反而紧张,他也略略耳闻,白梅说话越是规矩越是因为生气,自己也惭愧不当,正要道歉,却见白梅忽然神色肃然,转了头去看看远方,道:“黑玄,看一眼。”

黑玄攀上了树。

安平炎轩踮起脚望去,只看到远处烟尘弥漫,还未望得真切,就被白梅一把拽上了马前。

白梅揽住他的腰,收敛了唇角弯起的弧度,淡淡地道:“轩轩,恐怕咱们要共享一段逃亡的经历了,来的不是我们的人。”

安平炎轩没有说话,回抱住白梅,却稍稍感觉有点儿别扭,他还从来以如此受保护的姿势,在马背上,在一个人的怀里呆过。

对于王二刀来说,这辈子她从没干过如此窝囊的事儿——在其她姐妹都操着大刀长矛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傻呆呆地跟着一个军奴绕道去偏僻的林边“接人”。

“呸!”她一口唾沫吐出,忿忿地为自己就如此失掉的军功惋惜。接个屁人啊,她想,她才不信会是前面带路这人所说的什么大鱼,若真有如此好事能轮得到一个军奴?

就算是将军身边的军奴,就算是一向得到重视和信任,那也算不得什么人物,只是一辈子翻不得身的奴才,她在腹诽,不屑地瞥一眼身着灰色粗布衣骑在马上一脸凝重的女人。

她自然不知道,这所谓的“接人”,接的却是敌国的皇帝,她自然想不到,这次突袭的目的本也不在于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在于掳获最大的筹码谈判。

领队的灰衣原本也不曾多想,她多少感念对自己的照顾,何况答应她帮忙寻找遗落在外不知下落的九妹…她只想着,按吩咐去做,然而,眼看目的地即在眼前,她却忽然勒住了马。

她身后的人都随之停下,马不安烦躁的喷着鼻息踱着碎步,然而如此之外,却是——太安静了。

没有鸟鸣。

仔细感受,还有血腥味儿飘荡。

灰衣的抓着缰绳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她们都看到了河边躺着的人体,还有顺着河水蔓延开的,辉映着夕阳的,刺眼的血色。

灰衣抿起了唇:“血尚未凝结,应是不久前的事,想必人还未远,给我追!”

“对方显见不只一人!”王二刀身边的一个女人忍不住反驳,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再也忍耐不住不满:“你个奴才有什么权利命令…”

她的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完。

灰衣的剑从她的胸口拔出,冷冰冰看着她倒下马,抿着唇问:“还有人质疑我的决定么?”

没有人答话。

王二刀只觉得自己的两腿在发抖。

“很好…找不到人,我们就不用回去了!给我找!”

白梅扫一眼黑玄,开口:“你的轻功好,不会被拘束在这马上,先回去传信吧…我带陛下进前面林子等你带人来。”

黑玄犹豫:“主子,黑玄可以带人一起…”

“你带不了两个。”

安平炎轩忍不住插口:“为什么不骑马直接赶回?”

白梅笑,揉揉他的头顶:“这边是林子,地势复杂即便她们来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们,可若是赶回,一路平原如同箭靶,被围住了就真的逃不脱了。”

我要的,是要保证你最大程度的安全,而非最省事,不然叫谁来寻人不成?白梅看着安平炎轩,却不肯再解释。

马匹已经被抛弃在林外,安平炎轩磕磕绊绊地跟在白梅身后,艰难的行走。

两人间的沉默让他不安,他踌躇片刻,才终于开口:“白梅,你送我的马被她们射瞎了…”

“改日我再送轩轩一匹更好的。”白梅答。

“…你怎么找到我的?”

“运气,全靠运气好,可不一定每次都能有这么好运气,所以以后…”白梅叹口气,拉紧安平炎轩的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再出来至少带上能信任的人。若是宁德在,也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

“对不起。”

“…”

“是我的错。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你已经做得很好。”白梅违心安慰。

“每一次你忽然温柔,都让我不安,白梅,你还记得,我好几次以为是别人假扮了你。”

“是啊,多疑到可笑。”白梅捡起一根粗细长短适中的木枝,递给安平炎轩,“呐,拐杖,顺便扒拉扒拉边上的草,免得有蛇误伤了谁。”

“白梅…”

“嗯?”

“你从没有问过我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你父…你母亲没有别的女儿。”

“父君常说,我母皇或许不是个好皇帝,却一直是个好爱人,她专宠我父君,到了四十岁,才有了我们姐弟。”

“姐弟?!”

“一胞龙凤,就像是你的那两个孩子。我从小是被母皇宠大的,直到七岁那年…有人假扮成夫君身边陈公公的模样,陈公公一向与我们近亲,那一日显得格外可亲,我们毫无防备。他把我和姐姐推进了御苑中的水池…就是你曾经,掉进去的那一个。”

“…后来呢?”

“…我姐姐淹死在里面,可是母皇只有我们这一对孩子,敬王等人当时虎视眈眈,只好宣称死的是我,活下来的是…让我顶了姐姐的身份…原本只是权宜…母皇自那之后常常流连后宫各处,我还为这个怨过她…”

“轩轩…”

“我常常想,”安平炎轩的语气忽然低落但急促起来:“若是死的真的是我而不是姐姐,是不是,她能做得比我更好…姐姐她一定不会莽撞到我这个地步…”

白梅的眉,拧了起来。

安平炎轩的状态,很不好…

王二刀歪头看着灰衣。

灰衣刚刚忽然翻身下马,半跪在地上,盯着地面上一片杂乱的马蹄印不语。

王二刀正不耐烦,感觉有些又渴又饿,却听见灰衣说:“她们有三个人,两个往树林那边去了,一个往城里那边去了…”

“靠!”王二刀恼怒起来,她才不信灰衣这一番凝视能看出如此没谱的东西来,又在装神弄鬼,她想:“老娘就不信还捉不住人了!定是往城里去的那个…那去树林子的铁定是障眼法儿~”

这话却说得灰衣心里一疼,她还记得前些日子云璃闲时和她聊天,聊起一个名叫白梅的少女,当初便是做了青衍王女的障眼替死鬼,便是在那林子里…灰衣总是时不时在想,那个少女有没有可能是她苦命的九妹妹——至少年龄、样貌,似乎都是相当的,只是性子…

灰衣记得自己的妹妹性子娇纵倔强但不失善良,也记得云璃说那白梅娇气放纵活泼但其实胆怯,可最后紧要关头分明也是倔强的。

替死鬼么…是不是皇家人,都喜欢找些个替死鬼来让自己逍遥?

灰衣的眼神黯了黯,沉声道:“分两路,分别去追,一个也不能少。”转而收敛了心中的不安指一指表现一直不大安分的王二刀,而后依次又指了一串人,说:“你和我一起,还有你、你…”

白梅拉着安平炎轩,走得很艰难,不在于这路有多难走有多累,而在于安平炎轩的絮絮叨叨让白梅越来越心软,可想要开口安慰,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到底,虽然故事凄惨,可白梅竟是多少有些羡慕——上辈子,她从不曾有幸享受过如安平炎轩所说的,亲人间的依恋和信任。

唯一的一个,软软香香说起话来甜蜜蜜的小妹妹白李,到头来还是为了所谓的权势翻脸相向。

倒不如真的死在最初的时候才好,白梅想,所以她上一辈子才不争不闹,装着傻直到顺从别人的心思死于所谓车祸。

安平炎轩听不到白梅的安慰,渐渐也就不再说话,生怕自己讨了人厌恶,目光游离间却是一声惊叫,生生惊出白梅半身冷汗。

“怎么?”

“蛇!”

白梅抬眼,正看见一条银灰色的蛇蜿蜒着挂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悄无声息的吐着一颤一颤的信子。

她安抚的用力握握安平炎轩的手,语气恢复了平稳:“无妨,不是毒蛇。”

而后又抽了收从腰间摘了一个香囊挂在安平炎轩腰上:“传说是南方的奇药,可趋蛇虫的,现下可安心了?”

安平的脸微微的热了,然而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在余晖下并不明显,他说:“那你怎么办?”

她笑,重新揽住他狠狠一个拥抱:“咱们不是在一起么,挂在你身上,就等于在我身上,有什么差别?”

安平炎轩嘴角微微弯起,他感觉自己的头顶又被白梅用力揉了揉,然后他听见白梅说:“咱得先找个地方过一夜,在这儿可有些不妥。”

“嗯。”他点点头。

白梅又说:“印象中前面有个小山洞,几年前我就是在那里被宁德找到…轩轩你还记得那时的我什么样子么?”

安平炎轩答:“看上去很…很值得信赖的样子…”

“唔?”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不安地答:“好吧,是很漂亮很可爱的样子,让人很有…占有欲。”

她的嘴角勾起来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生离

黑暗总是喜欢趁着太阳落山时悄无声息的出动,贪婪地吞噬下一切色彩。

林子中枝蔓横斜,又有枯木横倒挡道,如今又在夜色中多了些神秘和恐怖,行走起来愈发艰难。

忽然有一声古怪的鸟鸣,短促而嘹亮,王二刀顺声抬眼,却看见黑暗中一双小眼在树枝间闪着璀璨而诡异的亮光。

灰衣用一根枯枝裹了衣物蘸了身上带着备用的煤油,点起了火把。

火苗在林中湿润的气息中微弱的燃烧着,奄奄一息地不稳定地散着忽明忽暗的光。

那双小眼睛的主人歪了歪脑袋,拍了拍翅膀,扑棱棱飞去了其它地方,原来不过是一只夜枭。

斜伸到灰衣眼前的树枝上,有一片墨绿的叶,叶尖处挂着一滴不知从哪里来的露水,有火光在上面熠熠的跳跃。一把撤下碍眼的叶子,她很是焦灼,林子太大,找人不易,有人匆乱经过的痕迹在夜幕下变得很难察觉。

王二刀眼睛盯着不远处树枝上盘曲着的一条蛇——那蛇吐着信子,头以某种似乎是别有含义的频率一摆一扭,发出嘶嘶的声音。

火把上跳出一个火花来,瞬间一亮,映得蛇的身体光怪陆离,虎得王二刀一慌神,脚下绊倒在一根粗大的从地低涨起的树根上,摔了个嘴啃泥。压抑的惊呼换来灰衣回首冷冰冰一瞥,她不由一个哆嗦,小心翼翼藏了自己擦破了皮鲜血淋漓的手掌在身后。

却听灰衣道:“罢了,这么晚了,她们也不敢继续乱走,明早再搜也是一样。都累了,找个地方守一夜。”

王二刀爬起,战战兢兢点头:“都、都听你的。”

却见灰衣又“噌”地一下拔出剑,上面还带着先前没有擦拭的血迹,用力一挥。

脖子一缩,吓得心惊胆战的王二刀眼巴巴看着灰衣用剑尖挑起了死蛇,慢悠悠说:“晚上倒刚好有加餐了。”

蛇尾巴在柔软的垂下,鳞片上滑腻腻的光亮在火的照映下很是油亮,却以一种僵硬的姿态摇摆着,让人又添了一个寒蝉。

一只老鼠“吱吱”两声,迅速从几人脚面上窜过,扎进草丛遮掩着的黑暗中,不见了。

“只是可惜了不能生火,”白梅语气中似乎颇有些遗憾:“不然一路上看见的蛇啊鸟啊老鼠啊都宰了来烤着吃也是一顿不错的晚餐。”

她说这话时,安平炎轩窝坐在山洞中许多古怪凸起的石头形成的的一个角落里,他看不清白梅的神态——虽然那些嶙峋的石头在夜色中散发淡淡的磷光,不至于让这个小世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是绝对看不清细节的——只是听着她的语气感到几分哭笑不得:“又来胡说,那些也能吃?”

白梅抚额:“怎么不能吃?”

“很…”安平炎轩对于野味的认知,显然是局限于小到雉鸡兔子,达到麋鹿狗熊一类,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蛇和老鼠这种窝藏于阴暗的动物身上去的。

白梅却凑近他,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一面絮絮叨叨:“轩轩你不知道,蛇羹和老鼠肉干那都是美味,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救命的好东西。莫说烤熟的,自是芳香四溢,就是生的,饿狠了也是要吞下去的…不然怎么活命?说到底还是人命最重要不是?”

安平炎轩咽了口唾沫,不安地向后靠了靠,脑袋却撞上坚硬的石头,他磨磨牙:“你是要我陪你一起活吞老鼠?”

“哪里哪里,轩轩你太小看我了。”白梅笑,把纸包打开塞进安平炎轩怀里:“幸好我带着干粮肉干,只是粗糙些…我这儿还带着水,等下也给你。”

一阵安静。

“怎么了?”白梅显然不适应一路一直在说话的安平炎轩忽然的沉默。

“你…吃过蛇肉和耗子?”安平炎轩的声音中多了不确定。

“啊?啊…”白梅却含糊了。

“还生吃过?”

“厄…这个…”

“我以为你一直都该过得还不错才对,怎么会?”这次的声音中却是肯定和自责了。

白梅蹭到安平炎轩身上,沉默了一下,回答:“为了配得上你,轩轩。为了我能站回你身边,能光明正大死缠烂打死皮赖脸地让你赶不走,我的确是付出了很多的…轩轩,有没用兴趣听听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安平炎轩的身体一僵,随后又放松下来,伸手摸索着从油纸包里掰出一小块干硬的面饼,放进白梅的手里,说:“慢慢吃,慢慢说…我很想知道,不光这些年,还有你的以前…如果你愿意。”

白梅低头蹭蹭安平炎轩,笑了:“好啊,我愿意,你边听边吃,我边吃边说。”

“嗯。”

“你知道,前些年,我找到了我的亲姐姐,可是,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那些小时候的事情,我的记忆,是从红袖楼开始的。好多女孩子,被当成…男孩子教养,我也是,可也有些不同的…”

“轮番守夜,谁也不许懈怠。”灰衣一面掏出一块手绢,擦着剑锋,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成红褐色的斑块,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是。”王二刀强忍了哈欠,眨眨眼睛很痛苦的回答,方才的蛇肉她一口没吃,只看着就觉得恶心得想吐,尽管肚子在强烈地为饥饿而抗议。

“困了就互相说说话…”灰衣瞥一眼无精打采的众人,心底无奈。她也不想把事情闹成这种样子,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现下担心的,是如果等天亮了,对方的人来援救,又该怎么办?

如果这林子比想像的大,搜索不到,错过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