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侧头,看着她,微笑,问:“为什么要走大路?”

“安全。”

“有你在,难道小路还不安全?”

“快。”

“欲速则不达,慢些又有什么?”

“咱赶时间。”

“是我要爬山,找僧人聊天想办法弄花弄点心,我都不急,你赶什么时间?”

“…”

除了随着白梅发疯,莫殇然还能做什么呢?

白梅一出,谁与争“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当莫殇然疲倦地站稳身体,对着大片的桃花头疼的时候,白梅伸出手,接住一瓣正在掉落的花瓣,说:“早闻说这儿景致甚好,果然果然!”

莫殇然兴趣缺缺,“这眼见着也要落光了,有什么好看?”

“诶,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哦!”白梅笑道,随手把集满了双手的花瓣,一起抛在莫殇然的头上,落得她满头满肩满身。

莫殇然才挑了眉要反驳,却忽然看见一个小小尼姑从桃花深处向着她们走来。

敲着个小木鱼,敛了神色,小尼姑向着白梅和目瞪口呆中的莫殇然施了一礼,开口道:“施主,结个缘吧!”

这却是一般来讲,化缘讨钱的说词。

莫殇然立时眉开眼笑,这寺中的老主持都多有贡奉,哪里会缺银子让人来讨?这来讨了银子结了缘,便也算得是有缘人了,想不到竟得来的如此容易…

赞许地看一眼白梅,莫殇然很爽快地就要掏钱,却被白梅摸出把折扇压住了手。

白梅原本还在呆楞,想象中的和尚们竟然是尼姑,再次在心里被女尊世界的一切刺激了一下,一转眼却看见莫大楼主要掏银子,立刻回了神。

“敢问小师傅,何者为缘?”

小尼姑微微一笑,颇有三分得色:“师傅常说,缘如这天边的云,云起云落,随风东西。”

白梅同样微笑,瞥一眼急得眼直抽筋儿的莫殇然,对道:“既然如此,可见这缘如云如风,风云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缘不可求,可对?又何需结缘?小师傅拘泥了。”

莫殇然大急,平日也罢没见这白梅有多么节俭,怎么今日却如此的吝啬起来?为了不掏银子,还说这么些晕乎乎地话…

却见小尼姑正了面容,恭恭敬敬地一拜。“施主这话,当受我一拜。路途困顿,可要去僧舍喝杯茶,换件衣服整理一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白梅的衣服。

一件原本雪白的衣服,已经沾染了灰尘泥泞,夹杂枯枝落花,实在算不上干净了,白梅在那山脚下还存着的几分飘然已经消失无踪。

莫殇然大喜之后又是大窘。

然而白梅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后,却是大笑着伸展开双臂,转了个圈,道:“无妨无妨,便这般吧,佛门之下皆静土么!怎好为此打搅?哈哈!”

她拉住莫殇然地袖子,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悠悠慢慢地留下一句话:“多谢小师傅好意啦!”

“莫莫,唱首歌来听听吧!”白梅转身,背对着正皱着眉头弹开花瓣的莫殇然,衣摆在花间随风散开,“这么干走,太枯燥了!”

“不会。”

白梅悠悠长叹,向花深处走去。

“莫莫,我昨晚看了很久你给我的,首任楼主留下的手书…”

莫殇然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我才知道,原来每代楼主竟都是用你这名字,如今,既然你也不想做楼主了,可要换个名字?”

莫殇然欲言又止,想了想,再次试图转移话题:“你这么东转西转,漫不经心,还把人家气跑,该不是在欲擒故纵吧?”

白梅转过身,用少有的严肃和专注看着莫殇然的眼,突地一笑:“非也非也,实话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打算得到什么见鬼的认可,还有那些花啊,点心啊的…所以,不要再去想那个了,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

是的,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

多难得的假期啊,怎么可以用在那样的勾心斗角之上?

更何况,白梅的心里,还有着那样一番计较。

倘若,倘若她得了花,得了点心,得了认可,得了天大的好处…那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于自己的,是什么呢?

麻烦之外,她真能借此得到那几人,所谓的“心悦诚服”么?

她不信。

学识,武功,权利,金钱,恩德…都可以买到人的忠心。唯有一味的纵容,是不可以的。

如果她为了所谓的认可,一条条费尽了心力按着做到,当然不是不可能,但累死累活之后,又能得到什么呢?至少连她自己,都会鄙视自己的吧?她又不是在试图认人为主…哪里有准楼主为了下属一句话,忙上忙下的理儿?

所以…

假期,自然是用来休息的。

至于那几个丫头的不服,却是要另寻机遇来解决的。

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得了这寺院高僧(高尼?)的认可?

白梅冷冷地笑:“莫莫,莫非你当我是傻的么?这样的寺院中,住的怎么可能是不问世事,只知缘法,一心修己的高人?只怕不过是朝庭江湖上哪几个世家弄出来遮人眼目的吧?”

莫殇然反问:“何出此言?”

白梅抬手一指那半隐在山间的寺院——阳光之下,那院落的屋顶正缠绕着暖融融的金光——道:“醉心于武功的人不会花心思在自己的练武场上种花草,浸神于禅意的人难道却会花时间给自家寺院的房顶镀金,搞得俗不可耐?”

“厄…”莫殇然一时无言。

“当然,你也可以说,或许有善男信女,得了恩惠的人感恩戴德…又或者,有慕名而来的人捐金赠银。”白梅浅笑,“但,换个位置,若有人找到那醉心武功的人说——‘大侠,我佩服你!’,‘恩人,我感谢你!’然后就要求给人家的练武场上种上名贵花草,你觉得,有人会干么?”

“这个…花草和金子不同吧?”

“呵呵。花草怡情之用,种于书斋之外可行,却不能种于那萧杀之所。金子么…莫莫,这东西虽贵重,也算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了吧?珠光宝气,最损人性情。静心潜修,或心关天下万物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心思让自己的屋顶,馏金镶钻?”

“恩…有可能,那不是金子,是你花了眼…若真别有用心,为何要做这么显眼的疏忽?”莫殇然犹自追问。

“是啊,这么显眼的疏忽,反而容易让人真的疏忽过去,不是么?更何况流光溢彩,不知不觉间还会给人一种庄重华贵不容亵渎之感…”

“阿弥陀佛…”正说至兴出,忽从林间冒出了老尼姑带着方才的小尼姑,念着佛号,敲着紫檀木鱼儿,打断了白梅的碎碎念,“施主此言,既然本处俗不可耐,又何必来此呢?”

白梅转过头,却依旧笑眯眯:“正是因为这儿俗不可耐,我这大俗人才敢来搅和不是?你看这样,我不到别人那里去给你拆台,你把那镀房顶的金子分我些,好不好?”

莫殇然的额头,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而尼姑的木鱼儿声,一瞬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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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王再次登了白梅的门,却被告知白梅又是不在。

一时气闷,问:“她不在家按照旨意思过,去哪儿了?”

白府的官家不温不火,反问:“王上也觉得她有错?敢问她错在哪里?错信了你么?”

平安王一时哑然,许久,才又解释着说:“那是我正夫一时…我总不好逆了他的意。即便是她快回来了,清梅也依旧是我的干女儿…”

“那可真真是…她昨儿个回来还说要把名字改回去。您对干女儿,从来都是高兴了就哄,生气了就轰么?”

平安王没再说话,转身沉默地离开。她想着,和一个奴才争论这些,实在是有失身份。

所以,这种时候,最该做的,是进宫去。

一向最受宠爱的,连白梅也恭让三分的侍琴,却因病告了假,不见客。

安平炎轩似乎也有些不舒服,脸色微白,斜靠在软椅上,说话有气无力。

“我本也不知这事儿,否则也不会这么就放了她的假。只是之前身体欠安,想着也没必要累她陪着,干脆让她附近玩玩儿…静思只是那么一说,卿家还能不明白么?”

自知理亏,平安王陪了笑,道:“是,但…”

“你也不用再多说。”炎帝打断了她的话,“原本世女有了下落,她也扎下了根基,便不该在叨饶你这平安王。你更不用担心她会说不该说的,你对她好时,她没说过你什么好话,你对她坏时…就说那安先生的学生,她不也能帮就帮了么?”

平安王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陛下,那孩子我是真的喜欢,绝不是…”

“不是什么?”安平炎轩无力地揉揉自己的额角,“敢问你又喜欢她到什么地步?得饶人处且饶人罢,平安王,阿梅若得罪你什么,等她回来,我亲自谴她去给你认错磕头也就是了。至于当日的相认,只说错了也就是了,也该给你的亲女儿腾地方了。我也不与你容得下容不下的争执,本也是我的人,我自己负责。”

“可若是朝中再有人…”平安王还在勉力地寻找借口。

然而安平炎轩却“呵呵”地笑了:“如今她已是殇花楼的座上宾,想留在何处做什么,还会有人有异议么?”

谁都知道,不该去随便招惹那些江湖势利,尤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更何况,殇花楼可不同于一般。

平安王,终于无话可说了。

或者,再去联络联络殇花楼的人?她忽然又眼睛一亮。

橙棌和她怀里抱着的猫,一起睁大了四只眼睛,好奇而好奇地看着平安王,很认真地倾听着平安王对事情的叙述,然后…“好厉害诶,不愧是王,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

平安王僵住。

橙棌摸摸怀里毛绒绒探出的猫脑袋,转头去看绿殷:“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绿殷无精打采地半睁着眼睛,随手敲了敲盘在一边桌上的蛇头。“嘶~”那蛇吐了吐信子,缩了头,同样地懒洋洋。

“恩…的确有点儿像白姑娘的母亲,白姑娘那么能说话…”

平安王咽下一口吐沫,说:“那么…”

“不好意思。”绿殷打碎她不实际的希望,“且不说楼主不在,况且,我们也和白姑娘不熟,不想搀和。”

“而且,即便以后熟悉起来,”橙棌帮忙补充,“我们也肯定站在她那一头,绝不干涉她的决定。”

“那么…可否帮我给你们楼主带句话,就说…”

“什么?!”橙棌瞪起了眼睛,一付要抓狂的样子,“你把我们看成什么?负责传话的丫头么?”

“你走吧,我们似乎都不大欢迎你。”绿殷总结。

以下,却是安平王失望尴尬地离开后,橙棌与绿殷的对话。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就想占咱新楼主的便宜…哼!”

“可不,咱的楼主咱欺负可以,可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诶,原来你也准备承认她了?”

“呵呵,原本也不指望她能更好,如今看她有担当,有胆量,有些脑子,总比莫殇然木头木脑的好,不过是…”

“不过是直接答应太丢面子了…哈哈!”

刘子旭站在酒楼之前,抬头去看那招牌——悦来楼。

红底金字,龙飞凤舞。

她暗自叹了口气,原来这传说中京城最大的酒楼,也如此难以免俗。

这让她多少有些莫名的难过。

掸掸衣角,“哗”地一声打开手里的折扇,一扇一摇,迈入那门。

门内,自是有低头吃得汗流浃背的,拍桌子嚷嚷的,凝神喝着闷酒的…各色人等,也未尝有什么不同。

哦,是了,还有数个在堂内跑来跑去的,搭着雪白的巾子吆喝着菜名,招呼着客人的小二(姐?)们。

这纷扰的环境使她不适。

多少年了,似乎自她有记忆起,便是寒窗苦读,不闻外事。家里贫困,母亲早逝,却是父亲把她和弟弟拉扯大,一心一意,只盼着她能考取个功名。自然,也是学成了满腹诗词抱负,如今…

不过今天是特殊的。

发愣地工夫,已有眼尖的小二凑上来,问了,带着迷瞪着的她一路上楼。

与“同学”的聚会,自是在楼上的雅间之内。

然而,那雅间之内的女人们却一反常态地安静,既没有在捧谁,也没有在贬谁,更没有往日半刻不肯消停的较量和争论。

“子旭来得正好,刚到精彩处,安静些找地方坐吧?”离门最近的女人见到她,也不过淡淡一句,就又侧耳倾听着安静下来。

许是为了方便,二楼原是打通的,中间用屏风隔成了无数小间。

而现在,竟是这雅间隔壁里穿来的话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有一惑,何为六根…”——这是一年轻女子的声音,柔和,却又分明带着不退半步的坚持。

“眼耳鼻舌身意之六官也…”——这是一年老女人的声音,平淡,却又似乎带着些疑问的波澜。

“有问,不雅,可能讲?”

“无妨,雅与不雅,本就是…”

“大师傅去了三尺青丝,若再按佛语之云,得了六根清静,却又还剩下了些什么?…”

剩下什么?的的确确是已经不止是不雅。不过,听着话意,竟是在和哪为僧人在酒肆闲谈么?

“…疯丫头,清静并非形于外,而在于心…”

“既是只在于心,为何这大师傅却吃不得这肉?若是并非为欲望,那么便该是合理可行的才对。”

“杀生,忘佛…”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么…更何况,若真说起这鸡儿猪儿的性命不该伤,为什么那菜儿米儿的生气儿便可忽略了煮熟了吞下肚去?”

“这怎么一样,终究心难…”

“所以说要远疱厨么?见了牛儿可怜便用见不到的羊儿去替代?这才真真是虚假,形于外了呢…”

“丫头,这话不能这么说,要知道…”

刘子旭身旁的女人,趁着这个空,在她耳边轻声解释:“似乎是那座寺里面的高僧,被那说话的女子拉下了山,才似乎逼了人家喝了半盅酒,现在又正逼着人家要承认吃肉无罪呢…”

刘子旭感觉自己的冷汗已经要冒出来了,这屏风后的,究竟是何等狂妄人物?

“我不与你争论这些了,白白让别人偷听了去,好没意思。”忽然,之前那声音格外清楚地说。

“哼!”

屏风忽然被拉开一个空隙,转过一个绿衣少女,瞪了眼睛一个个扫过刘子旭和她的同学们。

“绿殷,我只是说说,没必要去打扰人家,咱既说了,也不怕人听的。”先前那温柔中带着刺儿的声音从屏风后绕过来,语调中的怠慢却很是清晰。

刘子旭却忽然站起来,一躬身:“但不知是哪位小姐与师傅在闲谈,不知可否一见?”

那绿衣少女眉头一挑,双手插着要,斜睨着刘子旭道:“你这人好不知理,要见我家主人,却连名字也不知通一个?”

“在…在下刘子旭,是,是…”一时间,刘子旭却被训得有些张口结舌,直恨自己的莽撞。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要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绿殷,别老把气儿撒到别人身上,真有不满,谁也没拦着你冲我来…”那主人家含了点儿歉意,愈气回转间却又似乎带上了点儿江湖人的豪气,道:“刘小姐恁地客气,在下姓白,早闻小姐大才,若能一见,并煮茶相谈,倒是我等的荣幸,请吧!”

刘子旭大喜,却忽然想到自己身边还有许多同学呢:“那…我…我们这些晚辈学生们…”

“绿殷,撤了这碍眼的屏风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