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重华曾经拿过一饼梅询茶给钟唯唯品评比较。

而她手里的龙凤茶,品质并不能赶上梅询所制的茶。

光论茶品来说,她就已经输了一着。

所以,重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他早就知道对方使用的是梅询的茶,却不能把他私藏的梅询茶拿出来给她用。

因为她代表的是郦国,只能用郦国的茶。

他怕她不知天高地厚,夸下海口,落入别人设下的圈套,真的被带走。

毕竟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周边国家的使者,出尔反尔是身为君王者的大忌。

所以即便是万般不舍,大概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因此他才会抢着告诫她,只管开大赌注,有他兜着。

钟唯唯朝重华笑了笑,只是茶好算什么?

高手斗茶,拼茶品,拼水质,拼火候,还拼技艺。

这个梵周使者技术虽高,却未必能胜梅询。

若是她连这样的人都胜不了,那她还怎么代表郦国出战,挑战梅询?

重华看到钟唯唯的笑容,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钟唯唯是一个非常靠谱的人,她的自信并不盲目,他信她。

他回了钟唯唯一个浅淡却很欢喜的笑容,她都是为了他。

她称呼他为“我家陛下”,不顾安危站出来挑战,从赌约到说话,全都是为了他。

他的心雀跃起来,顾不得四周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他。

他肆无忌惮地盯着钟唯唯,恨不得把她镶进他的眼珠子里去。

一举一动,一挑眉一眨眼,都不放过。

韦柔的指甲紧紧掐入掌心里去,她却不觉得疼。

她紧张地盯着钟唯唯和那位梵周使者,就怕钟唯唯会赢。

但是钟唯唯始终都很平静。

龙凤茶研磨筛取完毕之后,小棠把白釉风炉的炭火也弄好了。

珍藏在陶罐里的梅花雪水启了封,被注入到水瓶之中。

接下来,钟唯唯就要靠着掌握水的火候和精妙的手法战胜梵周使者。

韦太后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因为她看到重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像是知道了什么。

她定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庄严些。

他不可能知道,她安排得如此细密周到,没人会知道。

兴许是他起了疑心,诈她也不一定。

钟唯唯用的水是梅花上的雪水,梵周使者用的是山泉水。

论起来,钟唯唯用的水更胜一筹。

但是这还不算,水分老嫩,若是水煮得火候不够,点出来的茶沫上浮。

若是水煮得太老,茶沫就会下沉。

为了方便掌握火候,普通人煮水时用的是敞口的锅。

根据水里冒出的气泡判定水的老嫩程度,鱼眼气泡是一沸,连珠气泡是二沸,泡沫飞溅是三沸。

火候一目了然,各取所需。

轮到斗茶会上高手对决,这种好事就没了。

用的都是带盖子的长嘴茶瓶,以便点茶分茶。

这就要求斗茶的人练就一副好耳力,听声辨水,全凭经验和本事,抓住火候最合适的水。

这叫候汤,候汤最难。

钟唯唯和梵周使者都是守着自己的水瓶,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唯恐抓不住最恰当的那一刻。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众人就连呼吸都放轻了,就生恐会影响到他们。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巴不得影响梵周使者,但是怕吵到钟唯唯;

对于少部分心怀鬼胎的人来说,则是巴不得吵到钟唯唯,却又害怕吵到梵周使者。

于是彼此投鼠忌器,全都不敢动弹。

钟唯唯用的炭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木炭,小棠烧火的本领数一数二。

她的水最先煮好,她闲适地坐在那里,侧着耳细听。

突然,她动了。

手脚利索地提起茶瓶,先烫茶盏,再调茶膏。

一手持瓶注水,一手持筅。

手轻筅重,须臾,乳雾汹涌,汤花浮出盏面,围绕茶盏凝而不动。

如同疏星淡月,洁白如雪。

钟唯唯放下茶瓶,端然而坐,回头看向梵周使者。

恰逢梵周使者也刚好点完茶,抬头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接处,火花四溅。

其他几个国家的使者就是见证和裁判,见状立刻起身,围绕在二人的茶盏前细细点评,窃窃私语。

他们都是年年参加斗茶大会的人,见惯了高手和大场面,自有一段评判的标准。

韦柔焦虑地伸长脖子往前看,生怕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

韦太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赶紧坐好,垂下眼假装镇定。

吕纯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出声道:“不知谁会输,谁会赢?”

忽听重华淡淡地道:“贤妃觉得谁会输,谁会赢?”

吕纯笑起来,娇媚地道:“当然是咱们赢。”

她把“咱们”这个词咬在牙间,长长地拖过去,自有一段娇嗲在里面。

听得韦柔眉毛一挑,恶毒地朝她看来。

吕纯挑衅地朝韦柔一笑。

韦柔瞪了她片刻,冷冷一笑,用唇形无声地道:“你就装吧!”

今天的事是吕氏、韦氏联手算计很久的事,钟唯唯用的水有问题。

☆、165.第165章 为君请战(5)

钟唯唯用的水,非但不是埋藏在地下的梅花上雪,而且还是斗茶中最下乘的、被称为死水的井水。

就算是一时得意,也一定长久不了。

斗茶最要紧的评判标准就是,看谁的汤花最白,咬盏最紧,维持的时间最久。

谁的汤花最先散开,露出水痕,谁就输了。

钟唯唯一定会输。

等她先把钟唯唯这个祸害狐狸精收拾掉,再来收拾吕纯这个祸害。

这还从何说起呢,她就敢先去讨好抢夺重华了。

韦柔冷笑着看向场中,默默数数,静等钟唯唯出丑。

使者甲评论:“汤花色泽洁白均匀,不分伯仲。”

使者乙评论:“最初闻香,是梵周使者的茶更香,此时闻香,不分伯仲。

郦国女史的水火候恰好,变不利为有利,这一点看起来像是女史更胜一筹。”

梵周使者看向钟唯唯,钟唯唯冲他挑衅一笑,得意的不得了。

梵周使者同样回了她一个挑衅的笑,示意她看向茶盏:

“胜负尚未分出,女史高兴得太早了。”

说话间,钟唯唯的黑金盏上的汤花开始破灭散去。

场中一片“嗡嗡”声,很多人开始着急地小声议论,都认为钟唯唯大概会输了。

钟唯唯一脸平静,淡淡瞟向重华,想要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重华白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叫你狂,叫你不听话,现在看你怎么办”的表情,同时眼里又有着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

钟唯唯看到他的表情,心情越发平稳。

她要和人斗茶,当然要看好自己的用具和水,不然还斗个什么?

重华的表情也给了她信心,她相信他,就算是万一,出了问题也能补救。

她“呵呵”笑了一声,做出一个比重华还要招人嫌的嘴脸,对着梵周使者道:

“看谁笑到最后,贵使笑得不要太过,以免稍后嘴巴收不回来,多丢人啊。”

梵周使者傲慢地指向她的茶盏。

意思是说,你自己先看看吧,又无声地道:“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钟唯唯看到梵周使者淫邪的眼神,恶心得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黑金盏上的汤花不停散去,而梵周使者的银油滴茶盏却只是散去了小部分汤花。

怎么看,都好像是钟唯唯要输了。

梵周使者以教训后辈的口气说道:“若本使未曾猜错,女史刚才用的水是无根水吧?

点茶一道,贵在水活,无根水用来玩玩是可以的,用来点茶,终究还是差了山泉水一着。下次,不要再用无根水了。”

天上飘落的雪和雨,都叫无根水。

地上的山泉、河水、江水、井水,则叫有根水。

钟唯唯不错眼地盯着两只茶盏上的汤花,很没有好学心和谦虚心的“嗯”了一声。

韦太后微闭了眼睛,沉痛地低叹一声:

“可惜了,到底是嫩了,技不如人,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她意气行事。”

吕太贵妃冷哼:“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学会两招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她是自取其辱。”

吕纯轻声道:“还没到最后关头呢,且看着吧。”

韦柔紧紧攥着手,死死盯着钟唯唯的黑金盏,魔障似地在心里不停呐喊:

散掉,散掉,露出水痕,露出水痕!

正当此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黑金盏上的汤花始终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慢慢消散,而银油滴茶盏上堆积如雪的汤花突然加快了破灭散去的速度。

不过是须臾的功夫,银油滴茶盏上的汤花便消散了大半,很快露出了下面的水痕。

而黑金盏上的汤花,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慢慢消散。

韦柔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若不是仅存的理智提醒着她,这里是郦国,重华就在她旁边,钟唯唯是代表郦国出战,她一定尖叫出来:

钟唯唯一定使了诈,怎么可能会赢?!

为什么会赢?!

井水是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

除非钟唯唯的水根本没有被换掉,她用的还是梅花上雪。

吕纯畏惧看向重华,重华面无表情,坐姿沉稳,俨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梵周使者疑惑地皱起眉头,盯着他自己的银油滴盏,若有所思。

胜负已分,几个外国使者却迟迟不肯宣布谁输谁赢。

重华猛地拍了案几一下,目光如炬地看向几个使者,喝问道:“胜负已分,几位尊使谁来宣布?”

韦太后目光淡淡地瞥向几个使者,再看一眼吕纯。

耷拉了眼皮,如释重负地微笑:“哎哟,年纪大了,不禁吓,可把老太婆我给吓坏了。”

使者丙站出来,言笑晏晏:“回禀陛下,若是论起汤花这一出,当然是贵国的女史胜了,这毋庸置疑。

不过斗茶,不光是看这一局,还要看真香,真味。”

使者丁笑道:“正是。论茶叶香,是梵周使者胜;论色泽,不分伯仲;

论汤花,是贵国女史胜;论技巧,不分伯仲;

算是两平,现下只看谁的茶味道最好,就是谁胜出。”

韦太后皱起眉头:“味道这个事儿可说不准了,有人喜欢浓烈香醇,有人喜欢清淡悠长。

好不好,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偏颇?”

几个使者互相对视一眼,都笑了,使者戊行礼道:“还请太后娘娘和陛下放心,我等不才,也算是参加过斗茶大会很多次了。

嘉宾裁判都做过,名声是有的,脸面也还是要的。再说了,总不能帮着梵周一个小国,来算计得罪郦国吧?”

韦太后有点不好意思:“关心则乱,是本宫失言了,你们继续,继续。”

梵周使者突地抬眼看向韦太后,厉声道:“娘娘这个话有威逼利诱的嫌疑,本使不服!”

韦太后怒道:“你想如何?”

梵周使者站起来,质问重华:“敢问陛下,是否相信这几位使者能秉公裁判?是不是他们说出来的话都算数?

若不是,依着我看,接下来也不必再品茶味了,就此收手,大家算是平手,千秋友好,如何?”

钟唯唯暗叹一口气,这帮坏东西,真是坏得流脓啦。

梵周使者这话看上去好像是给双方留余地,实际上却是在逼迫重华。

重华若说不信这些使者,岂不是把这些国家全部得罪了?

必须说信啊。

☆、166.第166章 最佳配合(1)

不同于韦太后的怒形于色,重华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他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当然是信的。既然请了他们做裁判,他们说出来的话就算数。

至于收手,算是平手这个事呢,朕不答应!愿赌服输,品茶吧。”

韦太后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的恶意。

她早就防着换水环节会失败,所以五个外国使者,她分别以重利或者重金收买了三个。

怎么看都是钟唯唯完败。

等到钟唯唯输了,梵周使者要把人带走时,她倒是要看看她这个好儿子,究竟是要帝王的脸面履行诺言呢?

还是要不顾江山社稷,非得留下钟唯唯不可?

真是太让人期待了。

五个外国使者被蒙上眼睛。

钟唯唯和梵周使者把各自的茶汤,分别注入到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小杯子中,由宫人随意送到使者手中。

使者认真品评之后,当场说出对这一杯茶滋味的感受,再由起居郎苏琼当场记录。

看上去无懈可击,非常公正。

但是参与其中的人却知道,杯子才是最重要的道具。

喝茶的人只需要触摸到杯底,就知道哪一杯是钟唯唯的茶,哪一杯又是梵周使者的茶。

大殿内沉香暗浮,人心惶惶。

大家都在竖起耳朵听使者们品评描述杯中的茶汤,已经有四个使者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又是两平——使者甲和使者丁觉得钟唯唯的茶汤好,使者戊和使者乙觉得是梵周使者的茶汤好。

剩下最后一个使者丙,手里端着钟唯唯的茶汤,迟迟不肯表态。

记录的苏琼手心里已经见了汗,湿滑得快要抓不住笔杆。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钟唯唯。

不能想象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去国离家,沦为陌生国度陌生人可以随意玩弄的婢女。

韦柔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那位还未表态的使者丙。

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再生变故了,不然钟唯唯岂不是更加趾高气昂?

韦太后稳如泰山,只在祁王沉不住气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祁王因此又沉住了气,装得一脸乖巧样。

梵周使者却等不得了,逼问使者丙:“敢问尊使,端着杯子迟迟不说话,那是什么意思?”

使者丙叹了一口气:“老头子是没有想到,此生之年,居然还能喝到如此醇正的茶汤。

中正平和,香而不媚,醇而不妖,深得茶之真味。”

重华此时方才笑了起来:“敢问尊使,你说的是哪杯茶?”

使者丙缓缓道:“当然是老头子手里端着的这一杯。”

他取下蒙在眼睛上的丝布,眨一眨眼,让众人看他的眼睛:“都感动得哭了。”

众人一瞧,还真的有泪光。

这下子,不要说郦国诸位大臣,就是梵周使者也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钟唯唯。

若不是钟唯唯茶碗已经空了,他真想要尝一尝,是不是真的有这么神奇。

呸!

韦太后勃然大怒,这个老不死的糟老头子!

不但拿了她的财物不办事,还临时反水,这样不要脸的吹捧钟唯唯。

然而虽气得不行,却不能表现出半点,带头夸赞钟唯唯:“好!重赏!”

钟唯唯一脸羞赧,实则十分得意地抱拳向众人行礼:“承让,承让,学艺不精,让诸位笑话了。”

苏琼忍不住,灿烂笑道:“钟彤史真是谦虚,这样也叫学艺不精,让人笑话,那别人岂不是羞得要把头塞进裤裆里去?”

说出来才觉得这话粗俗,唐突了佳人。后悔又后怕地垂了头,悄悄去瞟重华。

却见年轻的君王稳稳坐在龙椅之上,眼睛眉梢唇角无一不在微笑,漂亮舒展得不像话,就好像是他自己赢了似的。

梵周使者讶异地问苏琼:“你刚才叫她什么?”

苏琼随口答道:“钟彤史啊。”

话音未落,就被钟唯唯瞪了一眼,赶紧垂了眼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