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一阵兴奋,毕竟马上就能见到大海中最神奇的东西之一。即使是已经拥有海藏珠的七里,也满怀好奇。她的珠子,是来自于百地家的传家宝,至于百地家祖先从哪里弄来的,就不知道了。

“会有危险吗?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七里问道。铜雀打量了她一番:“没什么危险,衣服穿得正式点就好。”七里“哦”了一声,回了舱室。

建文早早穿好了一件麻布底的短衫短裤,腰间别起一把长剑。这是所有武器里他最擅长的一种,虽然在海上打斗用处不大,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时哈罗德突然把建文拽到旁边,偷偷塞给他一把火铳。建文一入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一把三眼铳,但又不太像。寻常的三眼火铳粗笨重大,而这一把却小巧很多,单手便能拿起,不用时可以插在腰间。而且它的枪管比常规要短,药池却宽了几分,象牙握把巧妙地向下弯曲,侧面还雕着一只六臂娜迦的形象。

就算它没有火铳的功能,也是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

哈罗德递过去一袋铅弹和一袋火药,火药还很贴心地用油纸包叠成一份份:“之前贪狼让咱家给他改造个火器玩意儿,忘了与他。这几天在船上,咱家抽空把它略做改造,与兄弟做个防身之用。”建文一听是贪狼的物件,便明白肯定不是凡品。

建文拿起这把三眼火铳比划了几下,觉得十分合用。哈罗德给他装填好弹药,放好捻引子,建文端起火铳,对着船舷外不远的一只信天翁放了一铳。轰的一声,三眼齐喷,弹子划过信天翁翼下,在海面上激起一片水花。

哈罗德啧啧可惜,建文却微微一笑。刚才他铳口故意放低了三寸,不然那信天翁必然要被打碎。试枪而已,不必伤及性命。

建文别的水平都一般,对这火铳之术却格外有天赋。可惜大明并不重视这项技艺,甚至有人觉得太子玩火铳简直不成体统,只给他提供了最基本的培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建文的射击造诣仍达到了军中精锐的水准,自幼接触各式各样的西洋或东洋火器,眼光着实不凡。

从射击体验来看,这把火铳的威力和精度,都达到了一个很惊人的地步,实在是一件犀利武器。

他正自喜悦,忽然听到甲板上传来橐、橐、橐的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深色质孙的七里徐徐踏上了甲板,都张大了嘴巴。

这一套质孙的款式,在泉州港随处可见。当初建文随手在街面上买了几套,放在青龙船上做备用。

七里的眉眼本来就很硬朗,加上身材高挑,愣是把这种质孙穿出了一身的挺拔英气——众人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单论气质,她比建文更像是白龙鱼服的皇家子弟。

不过这件质孙明显被改过,琵琶袖和横褶里暗藏了三四个口袋,揣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的估计都是苦无、烟丸、蒺藜之类的玩意。铜雀忍不住提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里没有危险,衣服要穿稍微正式点。”七里淡淡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正式的行头。”

腾格斯见到七里这一身装扮,倒是非常高兴。质孙本来就是蒙古袍的一种,他一看到,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一样。

众人准备停当后,都左顾右盼,却什么都没看到。青龙船的周围仍旧是一片浩渺而单调的碧蓝水面,不见半点其他迹象。而铜雀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有两袖飘动。渐渐地,天色阴沉下来,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浪花起伏幅度也悄然变大。

“阿阇梨之墓就在这里?”建文忍不住又问了一次。铜雀看了他一眼:“是的,就在这里。”建文再度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给点提示,哪个方向?”铜雀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面点了点。

“水下?!阿阇梨之墓是在海底?”建文大惊,他刚才测过水深,这里距离海底极深,搞不好下头是条深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类修造的墓穴?

“若是太容易就见到,只怕这里早挤满人了。”铜雀道,“阿阇梨之墓是在海渊之下,寻常人就算知道,也到不了。想进去的人,都有非比寻常的手段。” 言外之意,能到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

“那我们从哪里进去啊?”腾格斯忧心忡忡,他怕晕船怕得厉害。

“呵呵,你们很幸运能遇到我,只要等接引就好了。”

众人还是疑窦满腹,可还没来得及发问,海面上忽然出现了变化。有巨大气泡接连不断地冒上来,水花咕嘟咕嘟地翻滚,似乎有人在水底架了一把旺盛的柴火,要把整片大海煮沸似的。

建文壮着胆子探头看下去,似乎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上浮。他悚然缩头,眼前看到一片浅灰色的肉山跃出水面,再重重地落回到青龙船左近,掀起巨大的波澜。

青龙船摇动得很厉害,好不容易等它停稳。众人发现浮在船边的那家伙,原来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似乎是铜雀当初骑乘着去间歇洲的那头。建文很惊讶,这七天来,青龙船几乎一直在赶路,这头鲸鱼看起来笨重无比,居然能赶上青龙船的速度?

“不对,不是铜雀原来坐的那头。”七里低声道,“两者身上的花纹不一样。这头的左眼附近,多了一道伤痕。”

建文瞪大了眼睛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信任七里的观察能力。铜雀端详了这只座头鲸片刻,略有不满,喃喃道:“这片海域只有这一头了吗?真是个穷乡僻壤。”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那个铜雀哨子能召唤附近的鲸鱼过来。铜雀摇摇头,转头对建文道:“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我们走!”建文一咬牙。

“很好。”

铜雀已经飞身跳下船去,那座头鲸不太情愿地张开大嘴,把宽厚的鲸舌弹出来,正好将跃下的铜雀接住。

众人都见过铜雀之前站在鲸鱼舌上的英姿,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干。他们战战兢兢地从青龙船上往下跳,一个接一个落在鲸舌上。座头鲸的舌头很柔软,触感像是一层极厚的毛毡毯子,只是表面黏滑不堪,他们落地之后不得不俯下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很快五个人都落到了鲸舌之上,各自找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或趴或蹲,除了铜雀之外,没人敢保持着站姿。哈罗德兴奋地嚷道:“咱家站在鲸鱼舌头上啦!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铜雀看人都到齐了,打了一个唿哨,座头鲸将大嘴缓缓合上,周围登时变得一片漆黑。

“这头是我临时找的,脾气可能不太好。下潜开始后,你们要抓紧一点,尽量别滑进鲸鱼嗓子眼里——不太好捞。”铜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找个牙抱住!”建文喊。可哈罗德立刻纠正道:“座头鲸没牙,不过舌头上有凸起可以抓!”众人听到这话,都顾不得恶心,伸手抓紧了鲸鱼舌苔上的小凸起。

这时建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青龙船上没留下人看守,没问题吗?”

“除了你有人能开走它吗?”铜雀反问。

“好吧……”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外面传过来,鲸鱼口内开始天翻地覆,只有鲸舌牢牢贴在膛底。看来这条鲸鱼已经调转身形,朝着水下潜去。

座头鲸的嘴巴紧闭,外围的两排鲸须板牢牢地把海水挡在外面。完全的封闭黑暗,对这些乘客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影响。被剥夺了视觉之后,人类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鲸鱼嘴里的腥臭味极浓郁,都是残留在口腔的残鱼剩虾腐烂散发出来的,让人反胃欲呕。可往往还没呕出来,就会听到一阵低沉的呕声从鲸鱼喉咙深处传来——大概是它的胃部正在蠕动,不知在酝酿些啥。

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可每一次鲸身颤抖,都会让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头孤独的座头鲸,正摆动着尾鳍,朝着深邃无尽的海中深渊游去。顶上那来自海面的光芒逐渐黯淡,前方仍旧深不见底。黑暗黏稠得像乌贼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要把他们拖入最深层的地狱。

人类对深渊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包括哈罗德在内的所有乘客都保持着沉默,任凭这头巨大的生物往海底下沉,每个人都没来由地开始怀念起蓝天和白云。

不知过了多久,铜雀忽然打了一个响指:“差不多到了,你们向我靠拢。”众人在黑暗的口腔中摸索了一阵,一一聚到了铜雀身旁。

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喉咙深处传来,口腔内的肌肉开始绞紧,似乎这头座头鲸即将要呕吐。鲸舌不再服服帖帖地趴在牙膛底部,不安分地高高翘起。

“稍安勿躁。”铜雀再次提醒道。其他四个人紧贴在他身旁,互相抓住。

一股强烈的气流从胃里突然上涌,在口腔内形成小小的风暴。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站立不住。与此同时,建文注意到,座头鲸的嘴巴在缓缓张开,两排鲸须板开启,立刻有阴冷的海水涌进来。这些海水来自深渊,阴冷无比。

还没等建文提醒同伴,强烈的气流裹挟着众人,一下子冲出了鲸嘴。铜雀腰间的铜雀挂饰闪闪发光,似乎给这股气流注入一层奇妙的约束,促使它霎时化为一个巨大的球状泡泡,包裹着他们五个人,悬浮在深海之中。

伴随着气流喷出的,还有大量半消化的磷虾残骸。这些残骸广泛地散布在泡泡四周,发出星星点点的磷光。座头鲸摆摆尾鳍,重新朝水面上浮去。

借助着这些光亮,众人发现此时正置身于一条极深的狭长海沟之底。在海沟两侧的嶙峋峭壁上,居然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金刚像分列两侧,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它们背靠峭壁,身披盘甲长绦,浑身肌肉贲张。

水泡从四大金刚之间缓缓掠过,众人这回看清楚了细节,发现它们的身体外侧,居然还雕着几条锁链。这些锁链雕刻得极为精致,节节相扣,深深地勒入金刚躯体。金刚怒目圆睁,无法挣脱,表情中透着不甘和绝望。

这四尊金刚,居然是被捆缚在峭壁之上。

第十五章 机会

金刚乃是护法伽蓝,所以在任何寺庙,金刚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嗔目瞪视,用来震慑邪魔。想不到在这极深的海渊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缚的金刚像。众人在近距离看到那四大金刚痛苦而扭曲的身躯后,都感觉一阵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气透泡而入。

要什么人,才能在海沟深处雕出这么巨大的石像?为什么又是金刚被缚的造型?

“我们快到了。”铜雀平静地提醒到。

众人这才从深深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们注意到,水泡已经沉落到了四大金刚的脚下,即将接近海沟最深的底部。

璘虾的光芒此时已然消失,但整个海底并不黑暗,远处能看到一片幽幽的萤光闪动。随着水泡逐渐接近,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建文看到,原来在这条海沟的底部,横亘着一只巨大无庞的海龟——准确地说,不是海龟,而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壳。

但这是何等巨大的一个龟壳啊,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龟甲由无数的菱形和沟壑构成,每一片菱形之内的褶皱,都旋成一个漩涡的样子。放眼望去,无数漩涡构成密密麻麻的花纹,古朴而玄奥,望得久了会让人头晕,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龟壳的间隙里生长着大丛大丛的烛藻,这种海藻只生长在深海,通体会发出绿油油的萤光。整个龟甲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烛藻,把周围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来,绿玉鱼骨透过阳光投射出来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样吗?

鱼骨映出的景色里,能够看到这一面龟壳。只不过投影尺寸所限,本以为是只普通海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头。

建文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注意那四个被缚的金刚的眼神都是冲下瞪视,八只眼睛的视线最终都集中在龟壳这里。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种莫名的忧郁悄然袭来。

在铜雀的操控下,水泡终于接近龟壳的边缘。它撞开如同帘子一般的烛藻丛,从一处空隙钻入龟壳里面去。

“啵”的一声,水泡终于破裂开来,众人同时落水。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发现这里的水深只漫过膝盖。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抬头可见到乳白色的曲线穹顶。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湿漉漉的陈腐味道,但毕竟能够呼吸。他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具龟壳扣下海底之时,里面还存有一定气息,因此海水没能全部灌满。于是,在这无底深渊里,生生被龟壳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陆地来。

至于这些烛藻,可以时时吐故纳新,维持这一片小小空间——相对于整个大海来说——里面的气息循环。

铜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众人很快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泥土陆地,而是惨白色的硬质窄路。七里悄悄对建文道:“小心,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发现了。原来在这具巨大的龟壳里的,是一具同样巨大的海龟骸骨。一节节泛黄的白色骸骨,构成了天然的桥梁与道路,接天连地,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人类走在里面,就好似钻进巨象体内的小蚂蚁。

他们走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看到前方有一块平整的骨片,有军队校场那么大,呈六角状,边缘微微翘起,周围衔接着四五根粗细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海龟的下骨盆部分。

铜雀走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不敢做声,站在他后头一动不动。没过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它的移动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别人还好,腾格斯这种急性子,抓耳挠腮,简直要难受死了。

这个人的样貌相当怪异。他的双足像是扁平的龟桨鳍,通体皮肤都有深绿色的褶皱,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龟壳,说不上是背上的还是长上的。不过他仍保持着人类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双眸如绿豆,须发全无,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剃度的和尚。

不,他应该就是和尚,头顶有六个结疤,历历在目。哈罗德惊讶得无以复加,颤抖着手想掏出素描本画下来,却被铜雀及时阻止。

龟和尚走到铜雀面前,双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礼。铜雀从怀里拿出一枚绿玉鱼骨,交给他。这个龟和尚居然把鱼骨直接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下颌抬动,咯吱咯吱嚼了一阵,然后把它原样吐了出来。

龟和尚再度睁开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结缘?”铜雀指了指建文。龟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礼:“一位结缘,四位观礼?”

“正是。”

“请随我来吧。”

说完他站过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边第三根骸骨。他背负的那一块龟壳,上头的花纹和外面大龟壳毫无二致。众人跟着他,慢慢悠悠朝那边走去。半路上,建文对铜雀问道:“到底该怎么结缘?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铜雀道:“阿阇梨之墓,其实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庙。关于这里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据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千年之前,曾经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时看到一条巨龟,便收为坐骑,在四海弘法。后来高僧坐化,巨龟悲恸不已,遂驮着遗蜕来到深渊底部。巨龟久受佛法熏陶,死后以身躯为庙,在深渊硬造出一片陆地,产下几枚龟卵。这些龟卵生的小海龟,一生下来,就围绕在高僧遗蜕旁边,听受佛法点化,百年后即化身成为龟僧人形,在这巨龟壳内修行,代代相传。所以这里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龟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听了,不住惊叹大自然的神奇,海中灵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铜雀又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些龟僧,其实都是外界的人类大德所变,只为了沉入巨壳修行,主动放弃人身——至于真假,就没法知道的,问他们也不说。”

“那他们怎么会有海藏珠?”

“这些龟僧是人能言,是龟能潜,能去到许多神异去处。整个南洋,只有他们知道去哪里能弄来海藏珠。这些和尚认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缘之人,对他们来说即是功德。所以他们会定期召开法会,来者不拒,只要你能有本事潜入龟壳寺内,又拿得出绿玉鱼骨,就能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难怪贪狼会如此渴求绿玉鱼骨,一块鱼骨,就能造就一个像他一样的强者,换了谁都不会放弃。可是,建文注意到,铜雀用的词是“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结缘?怎么结?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吗?”

铜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处有一片宽阔的圆形骨地——大概是巨龟的天灵盖——在头骨眼窝处,摆放着五、六个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气度不凡,蚌壳之上隐有云纹,水雾缭绕。每一只大蚌周围都有数丛烛藻,光影摇曳,看起来颇有圣洁之美。

“这……是什么?”建文有些吃惊。

“我问你,珍珠哪来的?”

“当然是从贝里……啊?”建文这才恍然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从这个白蚌里养出来的?七里听了,也是惊异不已。她头顶的珊瑚倏然亮了起来,似乎对这一片巨蚌有所共鸣。

“不错,这巨蚌名叫罗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铜雀的说法,这种蚌天生具有异能之力,倘若有异物进入蚌壳里,罗睺蚌会以这个异物为核心,分泌灵液,并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这枚珍珠,便会拥有与珠中异物相关的一项能力。只是这种大蚌极为稀少,唯有巨壳寺的龟僧们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得其踪迹。

“他们定期把寻来的罗睺蚌放在巨壳寺中,供有缘之人赌珠之用。”

“赌珠?”建文听到这个词,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没错,这与陆上的赌石如出一辙。要知道,不是每一只罗睺蚌里,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会有所不同。龟僧们拿到罗睺蚌后,并不撬开,而是原样摆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挑选巨蚌的机会,选中之后,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会获得强大的能力,有些人却得到垃圾货色,甚至有人打开大蚌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在龟僧看来,一切皆是缘法使然。”

建文道:“能从大蚌的外壳花纹判断有无珠子吗?”

“你觉得呢?”铜雀反问。

建文仔细去看那十几个蚌壳,一水纯白颜色,螺旋纹路,没什么分别。加上龟僧特意种了烛藻在四周,光影闪动,更加扰乱视线。也就是说,除了凭运气瞎猜,也没别的办法了,还真是看缘分。

铜雀拿起那一枚绿玉鱼骨:“龟僧们并不收取财物,也不接受供奉。他们会定期对外界发放一批这东西,顺着海流四散飘走。谁有缘分拿到它,就有资格前来免费换一次开蚌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东西透过阳光,可以显示出巨龟寺的景象,根本也没法伪造。”

这些龟僧还真是随缘到底。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绿玉鱼骨又无意中潜入海底深渊又无意中选中上好巨蚌,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实现?

“这绿玉鱼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当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为数不多的海上顶尖人物,才明白它蕴藏的巨大价值。”铜雀别有深意地竖起四根指头,“运气、财力、知识和影响力,这四项能力,一个也不能缺,才有机会得到这东西。”

建文听明白了。能同时拥有这四个要求的,只有骑鲸商团这种组织。他们有钱也有足够的影响力覆盖整个海上商圈,在每一个港口和商铺搜罗流落在外的绿玉鱼骨。即使是贪狼这样的人,能打归能打,但无意中撞见一块绿玉鱼骨的概率实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价钱从骑鲸商团手里买。

换句话说,骑鲸商团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几乎垄断了绿玉鱼骨流通的渠道,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稳定供应鱼骨的来源。对此,龟僧们要么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计也会觉得这是缘分。

“那如果我打开的巨蚌里什么都没有呢?”建文紧张地问。

“那说明你和佛岛的缘分还不够。”铜雀却没说会如何处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铜雀刚说完,忽然听到哈罗德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喊。众人一看,发现另外一位龟僧,正引着贪狼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跟着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三个人都披着一身低调的婆罗门长袍,只是贪狼那滔天的凶霸气势,实在无法遮掩。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这里碰见贪狼,一点都不奇怪。贪狼从铜雀手里拿到了两块绿玉鱼骨,自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密副手配备能力。他的摩伽罗号可以潜水,可以直接开到巨壳寺的旁边。

七里最先反应,她摆出一个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警惕地盯着那边。建文也摸出了腰间的火铳,准备随时动手。哈罗德一猫腰,钻到了铜雀身后,他算是叛逃走的,自然不愿见到原来的主子。

只有腾格斯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在他看来,一个好对手是值得尊敬的,何况按照蒙古人的风俗,友谊都是摔跤摔出的。他在船上跟贪狼打了那么多架,多少算有点交情。

建文大惊,连忙要去阻拦,铜雀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然后说你们把武器都收起来。众人不明其意,只得悻悻放回。

贪狼远远地也已经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他的眉头轻挑,露出一个古怪神情。这些人是他卖给铜雀的,按道理如今已和他没什么瓜葛了,更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可贪狼没想到的是,铜雀居然把这些家伙带来巨龟寺。

巨龟寺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赌珠。难道铜雀是打算带这几个奴隶来赌海藏珠?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要给他们?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

贪狼隐隐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他又浮现出铜雀在间歇洲上面对青龙船的神秘微笑,突然醒悟过来,这个老狐狸根本是在转移视线!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那几个人,偏偏还装成吃了大亏的样子。想到这里,贪狼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暗骂了一声。

腾格斯兴冲冲地跑过来,挥动手臂打了个响亮的招呼。

贪狼正瞪着铜雀,没空搭理他,反而是身后的独眼泰戈不高兴了。他在船上的时候,对腾格斯的态度就十分恶劣。泰戈跟随老大许多年,知道他最欣赏的,就是腾格斯这种直爽单纯的蛮横性子,总担心这家伙会取代自己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

一直到老大把他们几个卖掉,独眼泰戈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居然又碰见了。这个蠢汉居然还敢跑过来打招呼,简直不知死活!

“滚开!”独眼泰戈喝道。

腾格斯略带委屈地说:“俺就是想打个招呼。”独眼泰戈蛮横地一推他的肩膀:“你也配!”腾格斯没料到他突然动手,习惯性地一扯,泰戈大怒,反手又捶过去,两人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了起来。

按说在巨龟寺这里,独眼泰戈是不愿轻易造次的。可是除了嫉妒之外,更让他紧张的是,腾格斯这伙人明显也是赌珠来的。

在海上,有没有海藏珠,是海盗身份的一个巨大分野。没有珠子,你如何骁勇善战,也只是一员战将;若是有了珠子,则意味着你有资格晋升高层,独掌一艘大船,获得所有人的效忠和信服。

贪狼这次来,就是为了给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人争取赌珠的机会,提升摩伽罗号的战斗力。现在多一个人赌珠,获得一枚上品海藏珠的可能性就会少上几分。独眼泰戈跟随贪狼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一次拥有海藏珠的机会,绝不愿见出任何纰漏。

几种理由交织之下,独眼泰戈热血上头,下手便狠辣起来,一心要干掉这家伙。可腾格斯的战斗力不弱,之前还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过泰戈。两个人在巨龟的头盖骨里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起来,旗鼓相当,踩得骨头架子咯吱咯吱直响。

铜雀和贪狼都没动。他们知道,巨龟寺和别的寺庙规矩不同,只讲究“缘法”二字,其他是不怎么忌讳的。这种程度的斗殴,不会触怒龟僧。贪狼反而觉得,借此来试探一下对方的用意也好。

独眼泰戈久战不下,怒吼一声,拦腰去抱腾格斯,试图让他摔下平台,双足向前交错发力——这正是蒙古式摔跤的大忌,腾格斯觑到他的破绽,身子一旋,脚下使了一个绊子,登时把独眼泰戈摔了一个狗啃泥。

众目睽睽之下,独眼泰戈又一次大丢颜面。他气得几乎发疯,热血上脑,“唰”地抽出别在裤袋上的锯齿匕首,抬手狠狠一划。腾格斯以为对手已经认输,没做防备,一下子胸口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飞溅。

贪狼一见,面色大变。他纵身扑上去一巴掌打飞匕首,对独眼泰戈喝道:“蠢材!你干什么!”独眼泰戈见老大为了那个蒙古蛮子,居然骂自己,不由得心生委屈。贪狼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来之前我说什么来着?不要动兵刃!”

四周不知何时,簇拥来了十几个龟僧,个个双手合十,绿豆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独眼泰戈环顾一圈,心中的怒意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他颤声道:“老大,这,这怎么回事……”

贪狼没搭理他,直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圣僧,这手下不懂事,我会把他赶出去,还望慈悲为怀。”

以贪狼的性格,居然说出这么隐忍的话来,着实让建文和七里惊讶。但那些龟僧却不为所动,围过来口中念诵经文,场面诡异。贪狼面色不善,指尖闪闪发光,可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建文偷偷问铜雀这么回事。铜雀说,这巨龟寺的龟僧,最讲究的就是缘法。如果有人在寺里起了争执,而且是执鱼骨者先动了兵刃见了血的话,说明他与蚌珠的缘法未到,需要再行确定。

七里开口道:“怎么再行确定?”

“自然是以鱼骨为赌注,决斗一场,胜者结缘。”铜雀回答,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第十六章 赌珠

“赌斗?”

建文一惊,看向贪狼,对方的脸色已经黑如墨汁了。也难怪他如此愤怒,本来可以顺顺当当用鱼骨换来一次开蚌的机会,现在泰戈伤了腾格斯,两个人按照巨龟寺的规矩,必须进行决斗,胜者可以拿走鱼骨,这实在太亏了。

他们这才明白,为何铜雀刚才让他们把兵器都收起来。万一真一个误伤,这边的这块鱼骨也要失却。

建文惊喜地对七里道:“看来我们有机会拿到两块鱼骨呢,那就是两次开蚌的机会。”七里却面无表情:“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建文还没回答,那边贪狼一挥手臂:“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吗?”龟僧一起点头,多少年的规矩就是如此,纵然贪狼把它们一个个全杀了,也不会改变。

贪狼此时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真想暴起发难,把这些看似弱不禁风的和尚一一捏死。可是巨龟寺存在了这么久,接待过无数强者,能够存活至今,一定有它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更何况旁边的铜雀也深不可测。贪狼虽然狂暴,却不蠢,在这里动手毫无好处。

贪狼看向铜雀,发现对方笑眯眯地没动声色,心下一凛。难道这一切是那个老狐狸布下的局?故意用腾格斯去挑逗泰戈,好赚取一块鱼骨?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贪狼只得瞪了铜雀一眼,悻悻离开平台。龟僧们分成两排,分别站在腾格斯和泰戈身后,这次念诵的是《缘结广大增因经》。

龟僧们发出绿玉鱼骨,是为了寻找有缘人。在他们看来,如果一个人真正与鱼骨有缘,那么决斗一定得到命运眷顾,不会输。这个奇葩理论,让泰戈几乎要疯了。明明鱼骨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现在却要拿出来,跟别人赌斗,凭什么啊?

可这都能怪谁呢?他动了兵刃见了血,贪狼都没法帮,只能努力搏一把,把鱼骨保下来。

腾格斯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自己胸口被伤了一道,这有违摔跤的规矩。一个龟僧走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腾格斯顿觉一阵清凉,伤口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另外一位龟僧,慢吞吞地拿着一块绿玉鱼骨,放到两人面前。

建文认出来了。这一块鱼骨,正是铜雀最初卖给贪狼的那块。本来贪狼带过来给泰戈换珠子的,想不到阴错阳差,居然又成了赌注。泰戈看到这一件东西,心疼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两位不得动兵刃,只凭缘法,来取这鱼骨。十息之后,我抛到半空,先碰到的人,即为有缘人。”龟僧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下规则。

两人同时点头。这时贪狼又喝道:“外人不得帮忙,对吗?”

龟僧点头:“正是如此。”

贪狼看了七里一眼,把手臂微微屈起来,眼神露出极其危险的杀气。七里拥有的能力,可以给腾格斯脚下用珊瑚垫高。如果她胆敢违背规则出手相助,他会毫不客气地把她咬碎。

龟僧一手执鱼骨,一手数脖子前的念珠。数到第十个时,他高高把鱼骨抛起。腾格斯和泰戈同时抬起头,眼光盯着那鱼骨。

当鱼骨抛到了最高点,开始下落时,泰戈一脚狠狠踩在腾格斯的脚面上,同时纵身上跃。这招虽然卑劣,但确实没违反规则。腾格斯是个实心汉,哪料到对方会出这种招数,身形一晃,居然没跳起来。

在这个时候,慢了半分就等于优势全无。眼看泰戈高高跳了起来,伸手距离鱼骨只差一尺不到。腾格斯却依然呆在地面,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建文已经捂住了脸,觉得这个蛮子注定错失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