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舵盘上拆下玉玺,挂在腰间的锦囊里,目测下所在位置距离船艏有数十步距离,以现在船只的晃动程度,自己很难快速到达,于是对七里说:“帮我到龙头那边去!”

正要去和虎鲸拼命的七里略怔了下,立即明白建文必有主意。她一鼓劲,脚下生起几朵红色小小瑰丽珊瑚牢牢抓住她的鞋子,然后三两步奔到建文身边,单手如架起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夹住他的身子,弓身如箭头朝着船头疾走。

不过数息工夫,七里跑到船艏龙头位置,轻轻将建文放下,又抓过缆绳系住建文腰带,免得他被动荡最厉害的船艏给甩脱。

建文半跪在龙头旁边。从腰间解下玉玺双手捧定,口中默念:“青龙船啊青龙船,若是再不发威,只怕你我谁也跑不了。请你快快显灵,像当初一样再救我一次吧!”

说来也奇怪,他才说完,只见玉玺发出了淡淡的金色豪光,转瞬又变成青色,青龙船的船头龙头从喉咙部位发出如同人嗓子内侧锯痰似得怪响。

“青龙船,请你速速显现神力!”

建文捧着玉玺重重按到了甲板上。说来也怪,玉玺接触到甲板的瞬间,以接触点为中心,船体自行次第晃动起来。恍惚间,建文似乎看到青龙船船身上的龙鳞雕刻都立了起来,从逆鳞中散发出阵阵罡气。

这罡气扰动着空气,让近在咫尺的景物也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罡气朝着船外扩张,竟从无形变有形,形成一道淡金色光膜将整条青龙船都包裹起来,几条正飞扑向青龙船的虎鲸被光膜弹开。

青龙船趁这这个空档,仅存的完好轮盘急速旋转,转眼加速到最高速,龙头长啸不止,吃水线脱离水面,船身飞也似的脱离虎鲸群的围攻离去。虎鲸的游速极快,但青龙船开动起来的速度远非它们可以追上,这些家伙的庞大身影很快变成许多蓝绿色海涛中的黑点,然后彻底消失了。

脱离危险区域很久后,建文才靠着龙头瘫坐在地。但旋即他发现了有些不对头,青龙船的颠簸丝毫没有减轻,哈罗德双臂伸平试着站起来,尚未站稳就一个倒栽葱大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七里自告奋勇去船外看看情况,她踩着珊瑚在船外跑了一大圈,终于确定这意外的颠簸来自于两侧损坏轮盘的动力不均衡以及船外壳大大小小许多被虎鲸撞出来的坑洞和裂缝。

青龙船拥有灵性,即便损伤并不需要由专业木匠维修,只要给它喂食大木料。但在大海之上哪里有木料喂给它?更何况,青龙船似乎受到惊吓,一个劲只知道朝前狂奔,连建文手里的玉玺也无法让它平静,不知道它的目标是哪里。

“看来只好等青龙船自己慢下来。”建文向其他人表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自顾自地躺在船艏闭目休息了。至于腾格斯现在跑到了哪里,他实在管不了,自己这边麻烦还解决不了呢,何况看起来他和小虎鲸处得挺好。

建文想起泉州海淘斋旁边有两户皮匠和银匠住对门,两家的孩子经常一起玩,玩着玩着又时常会打起来。孩子打起来,两家大人就不干了,也都会跑出来帮着孩子吵架,吵着吵着有时甚至发展成斗殴。后来皮匠用錾鞋的锥子捅伤银匠,结果被官府拿获判了枷号三个月、罚银二十两。第二天,俩没心没肺的孩子又蹲街边玩了起来。

腾格斯和那小虎鲸看起来就跟皮匠和银匠的孩子一样,闹着闹着玩远了,害得两家大人大打出手。

建文逐渐习惯了船身的摇晃,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巨大的冲击将他差点从船艏扔出去,亏得七里用缆绳系住他腰带,这才幸免于难。

他睁开眼,只见铜雀和哈罗德也是一副狼狈相,被刚刚的冲击力整得不轻。

青龙船停在了一个陌生小岛浅滩处,看样子是没头没脑乱跑一阵后,冲到这里才搁浅在柔软的沙子里。建文左右瞭望,只见这是个同火山岛差不多大小的岛屿,只是没有山峰,岛上覆满绿色的椰子树和植被,远处还有鸟叫声。岛周边都是金黄色的沙子,青龙船在沙子里陷得很深,它残存的轮盘徒劳地空转很多圈,结果沙子被卷进桨叶和轴承里,导致轮盘被塞死,终于无法转动。青龙船发出声“哞——”的低沉悲鸣后,终于彻底不动了。

建文心呼不好,这次青龙彻底搁浅,再次开动时就又会被郑提督侦测到方位,但眼下也只能先修好船,再另做打算。他解开腰上的缆绳,小心地抱着龙头滑到船边上,看看高度差不多,“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海水很浅,只没到小腿,可见青龙船冲上小岛时的冲力有多强。他弯下身子检查青龙船的损害情况,这里的海水清澈透明的像蓝宝石,可以一眼看到吃水线以下的船体。只见青龙船通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一只小螃蟹慢悠悠地爬进条两指宽的裂缝。

在他看船的工夫,七里跳下船来,接着是哈罗德和铜雀。

“这里是何地方?”哈罗德插着腰看了半天后问铜雀,铜雀表示他也不知这是哪里,似乎是远离海上航运路线,并没有被标注出来荒岛。

俩人正说着,忽听“嗖”一声破空锐响,七里冲过来紧紧握住一只箭的箭杆,贝壳研磨的锋利箭头还在哈罗德鼻头前面半寸处“嗡嗡”晃动,吓得他一屁股坐到水里。

七里将箭扔到水里,拔出忍者刀挡在建文身前准备应敌,建文也抽出火铳防身。岛上的椰子树后不知何时转出几十名上身裸露、身穿草裙、手里拿着石矛弓箭的土人,他们皮肤比火山岛的居民更加黝黑,脸上还纹着古怪的旋涡形花纹。

“看来麻烦大了。”建文默默数了下对方大概有五六十人,自己仅有三颗子弹,七里只怕也难以同时对抗那么多人,看来麻烦不小。

“都不要打!都不要打!”眼看战斗一触即发,铜雀赶紧跳到双方中间。

“交给老夫,都交给老夫好吧?必定是误会。”铜雀先让建文和七里收起武器,然后掏出身边的小铜镜子、琉璃念珠、火石火镰之类,对两人又是一挤眼睛:“看老夫手段,如何消弭这场灾厄。”

说罢,老头子捧着这两样东西朝着土人中头顶插着许多鸟毛,看起来像是头人的人物走去。他将礼物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并无敌意,然后一口气换了好几种南洋土人的常用语言问好,其中一种问好方式对方终于有了反应,抬手示意手下人也都放下武器。

海上做生意的人经常要和各色人等交往,特别是一些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种族,礼物当先总是可以得到对方好感。

双方连说带比划半天,头人让从人收下礼物,原本气势汹汹的脸上露出笑意,伸出手和铜雀握手,似乎达成了共识。

“没事了没事了。”铜雀掏出手绢擦着汗走回来,对建文等人说:“这岛上土人相信虎鲸是他们祖先的灵魂化成的,对于伤害虎鲸或被虎鲸追杀者都充满敌意。过去颇有一些被虎鲸攻击的外来船只被冲上这岛,水手都被他们杀了。也就是老夫我见多识广,告诉那头人咱们的船是经历风暴才变成这般模样,和虎鲸并无关系,只要船一修好马上离开。现在头人答应给我们些食物,并允许我们任意砍伐岛上树木修船,我又许给了他几样礼物,算是没事了。”

建文和七里紧张地情绪被一扫而空,心里忍不住佩服铜雀的机变。

就在此时,突然土人们又骚动起来,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海面指指戳戳。建文等人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色晴好,镜面般的蓝色海面上,正有个黑点朝着岛这边游过来。虽然还看不清是什么,从声音可以判断,这人在用蒙古语唱歌。

“是腾格斯?”建文等人相互看了眼,惊愕地睁大眼仔细看。那可不正是腾格斯?只见他精神焕发地骑在小虎鲸上唱着蒙古小曲,左手握着条啃了一半的鱼,右手扳着小虎鲸的背鳍调整方向。在腾格斯身后,十几个半人高的三角形背鳍紧追不舍,估计就是之前追杀青龙船的那十几头虎鲸。

腾格斯驾驭虎鲸的技术看来已是炉火纯青,竟如骑马一般。小虎鲸在他的淫威下不敢稍有差池,只要方向稍有偏离,腾格斯朝着脑瓜就是几拳,打得小虎鲸服服帖帖。

土人们有的惊呼,有的嘶吼,有的趴在地上磕头,海滩上乱作一团。腾格斯骑着小虎鲸一直冲到青龙船边上才跳下来,那小虎鲸趴在浅水里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累得不行。十几头成年虎鲸在近海发出尖锐叫声,似乎是在呼唤这头小虎鲸,但小虎鲸不知为何始终未曾回答。

“嘿,爽,太爽了!”腾格斯三口两口将拿着的半条鱼啃得只剩条鱼骨头,拍拍手从肩头扔向海里。

“怎么没爽死你!”建文、七里、铜雀和哈罗德气得异口同声喊起来。

腾格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头人暴躁地喊了几声,那些惊慌跪拜的土人又都拿起石矛和弓箭,将几个人团团围住。

“他们说这蛮子伤了虎鲸,必须杀死,连咱们几个也不会放过。”铜雀听明白头人的喊话,知道这回搪塞不过去了,七里和建文掏出刀铳,背靠着青龙船准备反抗,哈罗德抱着头躲到他们身后,只有腾格斯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土人们高举武器,口里喊着号子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发起攻击,却听他们背后有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喊了句什么。土人们似乎得到什么权威命令一样,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朝两边分开。四名土人抬着藤编的肩舆从椰子林里走出来,肩舆上盘腿坐着个神婆模样的女人,走到众人面前抬手示意抬肩舆的抬夫停下。这女人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风格诡异木刻面具,身穿米黄色彩边长袍,头顶未经研磨的彩色宝石原石与金丝编织成的金冠,手中还握着柄装饰有彩色布条的乌木杖。

“看样子是个懂事理的人,我去沟通试试。”说着,铜雀拍着胸口清清嗓子,又凑到神婆跟前去说话。

铜雀“伊哩哇啦”手舞足蹈夸张地说了一大通,神婆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回话,直到铜雀说完了,面具后传出神婆流利的大明话:“不必说土语,我能听懂。”

铜雀愣了下,建文感到很是滑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神婆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铜雀胯下黄灿灿的宝贝铜雀问:“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生有趣,能不能送给我作为友好的见证?”

神婆的声音由于面具的缘故而变得怪声怪气的,好似鬼魅之音。铜雀见对方如此识货,不禁又是一愣,他拿起胯下的铜雀朝着神婆晃晃,问道:“上师所问可是此物?”

“正是,可否送给我?”神婆翻过手掌,看来是志在必得。

“这个可不行……”铜雀露出为难的样子,双手抱紧铜雀,说道:“此物是骑鲸商团代代相传的信物,只怕不便送与上师。”

神婆忽然用土语对身边的土人头领说了几句什么,头领大吼大叫一通,众土人又将武器举了起来。

“给给给!”铜雀见对方要翻脸,只是暗地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箴言,将铜雀双手奉上。

神婆接过铜雀,扬起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举起那只小拳头大的铜雀左左右右好一阵欣赏,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道:“你说这铜雀是你们鬼室家代代传承的东西?我怎么觉得你得到此物不超过四十年呢?”

第三十四章 操鲸人

画面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割裂成两半,神婆和土人们的一边是彩色的,铜雀的一边则是黑白的。

铜雀听了脸色大变,忍不住后退几步。

“鬼室族人个个天纵英才,你铜雀更是不世出的智者。几乎没怎么学过操鲸之术的你花言巧语骗去此物,只花七天七夜冥想,靠着本有的知识触类旁通,今日竟然也能操纵群鲸。”

神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看似口气缥缈轻盈,每个字却都如同是重锤将楔子钉进铜雀的心脏。

铜雀目瞪口呆,他不知这面具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手心冷汗直冒。

“阁下是何人,从哪里听到这般毫无根据的传言?”铜雀稳定心神,沉下声问神婆。

神婆用如炬的目光盯着铜雀看了看,忽然从面具后发出“叽里咕噜”的奇怪声音。这声音不似任何一种语言,既如鸟雀鸣叫,又像是兽类低鸣。铜雀一怔,缩在袖子里的双手交叉紧扣,挺直了腰也用类似的声音回复。两人来言去语似乎是在对话,旁人又无法听懂,建文猜测这大概是已失传的某种秘密宗派暗语。

两个人交谈了一会,神婆忽然转向周围的土人们,高声用土语向他们说什么,趁着这个当口儿,铜雀袖手溜回来,脸上表情还是一副迷茫不知所谓,脑袋挺不住的直晃。

建文赶紧迎上去,拉住铜雀的袖子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现在这神婆又在说什么?”

铜雀还是一个劲晃脑袋,仿佛没听到建文的话。建文只好又问一遍,铜雀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张皇看着建文,然后说道:“这神婆甚是邪性,不知为何知道我很多事……当然,也不都是真的,你们听了也不要放在心上。”

“那她后来和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们怎么听不懂?”建文对刚刚两人的交谈充满好奇。

“那个?是这样啊,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懂得操控鲸鱼之术,他们被称为‘操鲸人’。操鲸人之间有一套介于人言和鲸言之间的语言,只有我等自己听得懂。那婆娘居然会说这种语言,更怪的是,她似乎对我很是熟悉……”铜雀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游移不定,嘴里一个劲地说“怪怪怪”,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狡黠的模样,就似个回家路上丢了锄头,又回忆不起丢在何处的淳朴老农夫。

正说着,包围建文等人的土人们热情地欢呼起来,他们将手中武器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发出“喔喔”的尖叫,有的还扭着屁股开始跳舞。很快,在首领的带领下,他们以这几个外来人为内核排成七八个大圈,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跳舞旋转,齐声高唱古怪的歌曲。

形势变得太快,把建文完全搞蒙了,七里手不离刀柄,哈罗德惊慌失措,只有腾格斯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样子在看热闹。

“莫怕莫怕,”铜雀看到众人的紧张样子,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和那婆娘说完后,她答应帮我们了。这班土人是在跳感谢祖先的舞蹈。”

“唱完莫不会烧上大锅开水,请咱等入瓮……”哈罗德想起在东南海岛上见过的食人部落仪式,不禁打了个寒颤。

“放心,这里的人不吃有脚的动物,只吃鱼和树上结的果子,不过大约待会儿会审判我们。”铜雀随口回了哈罗德一句,然后给建文翻译起土人唱的歌词来:

风鹱们为女神带来信息,

在飞鸟的国度,

人们身穿羽毛织就的霓裳,

锅中鱼肉常满,

灯中油脂充足。

……

女神哀求父亲不要将她抛弃,

父亲剁下她的手指抛向大海,

手指化作虎鲸,

发出呦呦哀嚎。

土人们将这首歌曲唱了好几遍,铜雀又将他从神婆那里了解到的关于当地的风俗细细地给建文讲解:这些土人相信虎鲸寄托着祖先的灵魂。人们死后尸体会被丢进大海,据说这些人会变成虎鲸得到重生。是以,在本地伤害虎鲸是极大重罪,他们相信愤怒的虎鲸会降灾,他们将无法出海捕鱼、树上不结果子、婴儿会得病。

“他们相信腾格斯伤害了那条小虎鲸,祖先将会降罪给他们。”铜雀说到这里,看了眼腾格斯,只见他在旁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么伤了虎鲸要如何处置呢?”腾格斯像是个听故事的孩子在旁边插嘴,似乎忘记了和自己有关。

“进行祖灵审判,让虎鲸决定这人的命运,可能会在潮汐来临前倒吊着溺死。至于剩下的人,只要没伤害过虎鲸,会被他们当做客人招待。”铜雀说着阴沉下了脸想吓唬腾格斯,不料本以为吓得跳起来,但腾格斯没表现出丝毫紧张感,反而和七里、哈罗德共同表现出“太好了,原来和我没关系”的轻松。

旁边建文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腾格斯说:“你不觉得紧张吗?你可能会被头朝下溺死啊!”

“俺又没伤害虎鲸,和俺有啥关系?”腾格斯耸动肩膀在脸上挠痒痒,根本不为所动。

土人们还在载歌载舞,椰子林里又鬼魅般钻出许多身着草裙、项挂贝壳首饰的黑皮肤女人加入到跳舞行列,有些怀里还抱着孩子,沙滩上很快人满为患。看样子这荒僻地方平时没啥娱乐,又难得有外人来,祖灵审判对当地人来讲肯定比过年还快乐。

看他们跳起来不知何时会停的样子,七里觉得似乎没什么危险,就在沙滩上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哈罗德和建文也感到肚子又饿起来,哈罗德叫唤着自己低血糖的毛病犯了,躺在暖烘烘的沙滩打滚,搞得浑身都是沙子。建文揉着肚子问铜雀:“既然要审判,老先生是不是可以和他们说说给点吃的?皇帝还不差饿兵,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吧。”

“不急不急,”铜雀眼睛一直盯着在肩舆上挥舞带彩色布条的乌木杖,手舞足蹈念咒的神婆,他看这人跳舞的样子越发眼熟,只是死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审判后肯定给我们吃的。这些土人怪得很,对虎鲸推崇备至简直有些疯癫,听说他们自老酋长死后,至今还没选出新酋长来,因为虎鲸大人一直没给他们指示。”

“虎鲸大人?”

“就是虎鲸啦,反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虎鲸来决定的,腾格斯的生死就要看攻击我们的那些虎鲸大爷们怒气有没有消了。”

“那你要是学艺再精些,可以控制虎鲸,岂不是都能自己做这个部落的大酋长了?那我们哪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想起之前神婆对铜雀说的话,建文忍不住讽刺道,铜雀干咳两声,似乎被戳中要害。

神婆突然在肩舆上站起来,手举带彩色布条的乌木杖大喊一声,方才还欢声雷动的沙滩立即安静下来,土人战士放下武器、女人放下孩子,一起朝着神婆方向跪倒叩拜。只见神婆身后又转出八条大汉,肩上扛着具鲜花装饰的粗陋神龛,神龛里供着块半人多高晶莹剔透形如人面的凝结物。这回不用铜雀再来解释,毕竟建文鉴宝的眼力还是有的,这东西是鲸脂的凝结物,土人们应该是从自然死亡的鲸鱼体内得到的。大概这块鲸脂是天然形成人面模样,更为珍贵的是眉眼清晰如画,好似闭目凝思的老人,是以被土人们当做神物。

神婆又是跺脚又是举手向天,闹腾了半天,只见鲸脂神像忽然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土语建文听不懂,但声音低沉缓慢、颇具威严,土人们纷纷顶礼膜拜。

铜雀还是袖着手,用下巴点着那鲸脂神像问建文:“我考考殿下,你可知道那神像是如何发声的?”

建文观察片刻,马上恍然大悟:“莫非是神婆用腹语术在糊弄那班土人?”腹语术是江湖人常用的谋生技艺,建文见过有腹语者在街头卖艺表演过,技艺高明者说话时不但不用动嘴,还可以让声音听起来是从别的地方传出来的。神婆的腹语术炉火纯青,可以将声音转移到鲸脂神像上,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端倪。

只见神像又说了许多话,神婆忽然停止舞蹈,用彩条手杖远远指着腾格斯大喊大叫,虽说听不懂,可从土人们望过来的仇恨目光也可以猜到,她必然是在说腾格斯伤了虎鲸大人。

“这蛮子伤害了虎鲸大人,神灵说他必须接受惩罚,余者不问。”神婆又用大明话重复了一遍。

七里估算了下距离,站起来走到建文背后小声问:“距离二十五步,我投掷苦无最远五十步,四十步内从未失手。”

建文明白七里的意思是要不要干掉神婆,也许干掉这个在土人中威信卓著的人,土人会不敢再招惹他们。但是,建文不想冒这个险,他赶紧反手抓住她摸向腰间的手腕,在指尖触摸到七里温润柔软手背的瞬间,他赶紧又将手松开。

四个土人壮汉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腾格斯身边,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腰的抱腰,看样子是想要将他制服压去神婆面前。神婆心里暗暗得意,以为铜雀这回必然要惊慌失措,却见铜雀完全没有来告饶的意思,他身边几个人也都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并不在乎同伴即将面临的麻烦。

说来也怪,四个壮汉抱住腾格斯后竟像是中了妖术,呲牙咧嘴使出吃奶力气,腾格斯插着腰像是钉进沙滩里,愣是纹丝不动。

土人头领大喝一声将四个人吼开,过来亲自抓腾格斯。这土人头领在部落里也是一等一的勇士,所以众勇士才肯服他。只见他走到腾格斯跟前上下打量,腾格斯和他身量相似,只是稍微壮点而已。头领猛地去扳腾格斯肩膀没有扳动,又去抱腰依旧扳不动,他感到在全部落丢了脸,恼羞成怒弯腰去抱腾格斯的腿。

蒙古式摔跤最忌讳抱腿,腾格斯原本只是想和他们玩玩,见土人头领竟来抱他腿,心中不喜,故意放个空门,脚下一缠一绊,土人头领没提防竟是被摔得脸朝下吃了嘴沙子。建文等人大笑,连在场的许多部落男女也笑起来。土人头领见折了面子,跳起来去抱腾格斯,非要将他摔倒。

只见腾格斯如同耍弄小孩子一样,手还插在腰上,只是脚底下功夫三拨两挑又把土人首领摔在地上。腾格斯憋不住得意得哈哈大笑道:“在科尔沁草原上谁不知腾格斯是博克三连冠的那达慕猛虎?当初在摩伽罗号上,贪狼那怪物对俺的摔跤技术也是大为赞赏,你们和贪狼比就算个鸟!”

“等一下!”神婆听到贪狼两个字,居然制止了土人首领,问道:“你见过贪狼?”

“何止见过,俺们还救了他一条小命。对了,后来还有个什么七杀,要不是俺们出手相助,只怕她那一船婆娘就都被明军拉去做压寨夫人了。”腾格斯见神婆问起,张开大嘴趁机吹嘘。

神婆也不想问为什么明朝官兵要抢七杀做压寨夫人,她看向铜雀,只见铜雀捻须点头,看来这事情至少不是蛮子编造的。她隐隐觉得铜雀带来的这几个人应该都不简单:“你们见过贪狼和七杀竟还能活到现在?”

“那还用说,”腾格斯拍拍胸脯:“俺刚说过,还救了他们俩性命呢。”

“小老也算是七杀的……咳咳,贵客。”铜雀也在一边补充。

“这话我先信了,那你说你没有伤到虎鲸,可有证据?”神婆指向外海,那边十几头虎鲸还在来回游弋。

“自然,俺把那头小虎鲸叫来你当面问好了,它若是记恨于俺,俺最多给它打躬作揖道歉。”腾格斯说完分开挡在眼前的土人,朝着附近海湾跑去。

只见腾格斯跳进齐膝深的海水里,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对着海面吹个口哨,海面上小虎鲸的三角背鳍竟真的出现,并借着潮水用力一蹿,在浅滩和腾格斯撞个满怀,将他重重撞翻在海水里。腾格斯这口哨本是在草原上唤马的,想不到竟能用在虎鲸身上,天知道他骑着小虎鲸消失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虎鲸在腾格斯怀里蹭来蹭去,神婆不知何时下了肩舆步行到海边,双手拄着乌木手杖在抵近观察这头小虎鲸。神婆打着赤脚也走进海水里,众人这才发现,这神婆站起来身材竟极高大,走到腾格斯身边海水只是浸透了她的裙边。她伸出手摸着小虎鲸的脑袋,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只见小虎鲸听了她的话,竟也是频频点头或者摇头,双方交流了会儿,她才将手从小虎鲸头上拿开。

“嗯,你果然没有伤害它。”神婆又过了半晌才慢悠悠说道:“这海湾的虎鲸我都认识,这小家伙先天有宿疾,不能和同伴交流,你骑的原来是这头。”

“唉?啥叫先天宿疾?”

“即是说你并未伤到它,而是它娘胎出来即有失声之症,难以发声探物……”见腾格斯听不懂神婆的话,哈罗德突然来了精神,居然跑过来啰里吧嗦解释了一大通何为先天之症,后天之伤,虎鲸如何用声音回波定位以及用声音沟通捕猎等等,腾格斯反而被他说得更加一头雾水。

“就是哑巴。”见哈罗德越解释越糊涂,神婆忍不住在旁边插嘴。

“原来如此!这倒好办,俺包能给你治好。”

说罢,腾格斯趟着水“啪嗒啪嗒”跑回岸上,没几步来到建文身前,双手合掌叫声“辛苦你随俺走一趟!”不等建文回话,抱着建文又朝着海里跑。跑到小虎鲸旁边,他将建文往水里轻轻一放:“俺这安答专擅治疑难杂症,贪狼原本快死了,他伸手一摸,那家伙又活蹦乱跳。”

建文气得不得了,腾格斯这蛮子着实莽撞,自己在阿夏号养了多日才把伤治好,如今又来给自己找麻烦,而且这回还是拿自己当兽医使唤。

正犹豫着,七里和铜雀也跟着赶来,七里见腾格斯要让建文给虎鲸治哑症,扬手朝着比自己高出两头的腾格斯拍了一脑瓢:“建文要是把虎鲸的哑症转到自己身上,他不就该变哑巴了?”

“哎呀,俺倒没想到这个。”腾格斯委屈得摸摸被七里打疼的地方。

“哦,这小哥能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他莫非是海藏珠的能力拥有者?”神婆听了心下一动,随即说道:“放心,这小虎鲸不过是生下来有发声障碍,不懂如何运用,并非天生内伤的哑巴。这位小哥只是帮它引导,他自己说话的能力并不会丢弃啊。”

虽说神婆这般解释,建文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又看看铜雀,只见铜雀坚定地点头。铜雀虽然大胆表示赞同,心下实则想的是青龙船伤痕累累搁浅在沙滩,若是不为虎鲸治病,只怕想离开这岛困难重重。

建文心里稍宽,刚要去摸小虎鲸,看着他满口尖牙又不放心地问:“它不会咬我吧?”

“不会不会,这家伙老实得很,不信俺再和它说说。”腾格斯朝着小虎鲸“哇哇”叫了几声,又用手指着建文和自己来来回回比划,脸上表情变化极其丰富,折腾半天,小虎鲸似乎听懂了,边点头边甩尾鳍。

神婆饶有兴趣地看腾格斯比划完,原来腾格斯虽从未学过操鲸之术,竟也能靠着自创的一套笨拙的声音、动作和表情与虎鲸交流,虽说表达个简单的信息要折腾得满头大汗,却也能让虎鲸听懂。

“这家伙载着俺在大海上没头没脑瞎逛,愣头愣脑的和俺小时在大草原上乱跑一个样,觉得极是亲切,一来二去俺们就相熟了。”

听完腾格斯得意洋洋的吹嘘,哈罗德悄悄对铜雀和七里说:“根据西洋博物学研究,虎鲸智商当真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

七里在一边冷冷地说:“那就是说这蛮子的智商也还是只有七八岁,所以交流起来才如此便当。”

众人揶揄腾格斯的同时,建文慢慢伸出双手放在小虎鲸头上,小虎鲸从腾格斯那里得知此人是来帮助自己的,居然也乖乖低头让他摸。

给贪狼和七里治伤,建文都有感到刺痛从手掌沿着手臂流动到相应位置,这次给小虎鲸治病,他居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小虎鲸的哑症果然治好了,它“嘎嘎”地大叫,用一对胸鳍拍海面,弄得所有人都是一身水。突然,建文舒缓的表情消失了,眉头紧皱、喉咙一颤,嘴里鼓鼓的喷出口鲜血。

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七里和腾格斯急忙伸手去扶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怎么啦?”七里急的抱着建文直叫。

建文慢慢张开满是鲜血的嘴,用手指着发出“啊啊”的声音。自小接受封闭情感训练、不懂得如何表现喜怒哀乐的七里,居然一时差点被本能冲破情感枷锁哭了出来,她单手抽出忍者刀指着神婆:“不是说好了,小虎鲸只是失声吗?你看现在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神婆也变得手足无措:“难道是我算错了?”

她颤抖着双手摘下面具扔进海水里,木质的面具缓缓顺着海潮漂出很远。大家这才看清神婆的脸,这是一张看起来并不算苍老的面孔,虽说白发占据了一半多,五官却很是端正,真可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神婆挽起袖子要去看建文的症状,没等她的手摸到建文的脸,原本表情扭曲痛苦的建文突然睁大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了“哇”的大叫,把神婆吓得身子向后一倾,差点摔倒。

“哈哈!吓你们呢,我怎么会有事。”建文看大家都被吓到,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嘴里还不住有血流出来。

七里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建文确实治好了小虎鲸的失声之症,失声之症也确实没有影响建文。至于鲜血,其实只是之前被腾格斯拔出来的鱼钩刮伤了牙龈,建文在给小虎鲸治好失声的同时也把牙龈受的伤吸收到了自己身上。

知道建文在戏弄她,七里气得对建文拳打脚踢,建文抱头鼠窜绕着腾格斯直跑。等抓住了这个嘴里还在流血的家伙,她又扳住他的脑袋,让他张开嘴看牙龈的受伤状况。

看着小虎鲸快活地游向远海的虎鲸群,神婆对腾格斯说:“看来你果然是被虎鲸选中的人,既然如此,我还有件小事要麻烦,此事只有你能办到。”

腾格斯刚要问是何事,旁边的铜雀忽然张大了嘴,夸张地指着神婆叫起来:“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你是……”

“哼,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可还记得当年你如何腆着脸求我教你操鲸术,又借去铜雀一去不复返?”神婆用手背撩了下花白的长发,背对正午的太阳,眼角余光甩向铜雀:“你这一心往钱眼里钻的贪心小子,靠着那点片鳞半爪、一知半解的操鲸术,竟然也能把骑鲸商团搞得风生水起。”

“你是……你是……”铜雀打结的舌头终于舒展开来:“你是……老阿姨!”

远海,成年虎鲸们兴奋地绕着小虎鲸旋转,发出“呦呦”鸣叫,突然,身材最大的虎鲸头领甩着尾鳍猛地跃出海面数丈,又像座小山落进水里,激起冲天水柱。

第三十五章 潜水

?对于拿虎鲸当祖宗崇拜的部落土人们来讲,能和虎鲸交流的老阿姨无疑是当地最为尊贵的大萨满,今天这样的人竟一下子来了两个,一个和老阿姨那样能和虎鲸交谈,另一个在头上摸摸就能把小虎鲸的失声症治好,着实是老天爷降下祥瑞。

土人们伺候这群远来的半神之人格外殷勤,椰子、香蕉之类热带水果和新鲜的鱼以及不明植物的根茎堆满空地,女人们“叽叽喳喳”吵闹着露天生火烹调食物,男人们在树荫下搭起凉棚,络绎不绝地用芭蕉叶包着做好的食物端进凉棚,盛情邀请建文等人坐下就食。

建文一口气吃了好几条烤鱼和许多煮熟的不知名根茎,又吃了好几把香蕉,饥饿感才暂时被压制下去,他捧起土人首领亲手削好的椰子插上草管吸上口甘甜的椰子汁,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感油然而生。

铜雀稍稍吃了点水果和鱼肉就不再进食,后半场一直是七里和哈罗德在吃,七里小小的身躯竟然能装下那么多食物,建文觉得好生神奇。

“还没吃饱吗?我看你已经吃掉多我好几倍的食物了。”建文盯着七里的小肚子,别看她吃了那么多,腹部竟扁平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