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腿上扎着绷带的小猫不知何时溜到建文脚边,蹭他的裤管。建文认得,这只小猫正是昨天在柏舟厅破军怀里抱着的那只。

“原来是你,”建文蹲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你怎么没和破军在一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想来看看。”建文话音刚落,背后传来破军的声音。

建文赶紧站起来回身看,破军可不正在他身后抱着手臂看青龙船。他只有一个人,并未带随从,小猫大约是他抱来的。

“真是艘好船,我好想再坐坐看。”破军望着青龙船,发出如此感叹。

“也?”建文吃惊地看着破军,“你过去坐过青龙船?”这话说完他忽然明白自己问得多余了,破军曾经在大明水师中地位仅次于郑提督,四灵船在自己出生前便有了,他自然是见过的。

破军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青龙船前抚摸起它的盘龙轮盘来,“青龙船啊,看样子你受了不少苦,竟然变成这副狼狈模样,哪里还像大明水师威名赫赫的四灵船?你当年同白虎、朱雀和玄武从不分离的,如今却舍下它们独行,真是可怜。”

破军才说完,青龙船竟发出“呦呦”的轻柔鸣叫。建文睁大眼睛,他猜到破军必是见过青龙船,却没想到青龙船竟会对他有反应。

“为何……你和青龙船会如此熟悉?”建文问道。

破军并不答话,他脱去披在身上的紫色大氅,闭上眼,用额头触着青龙船的船壁,静默无声。过了良久,他忽然睁开眼,对建文说:“青龙船对我讲了你们如何从大明水师逃出来,如何在泉州蛰居,还有之后的事。它说你对它很好,在泉州拼命工作,用微薄薪资换来木料给它。”

说到这里,破军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这个威震天下的大海盗,这个掌握十万人马的蓬莱之王,这个嘴上已遍布胡须的中年男人,开心得像个少年,“你是个好人,对小青龙好的人,内心必然极好。”

“难道说……”建文不知为何,暖意涌上心头,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难道说,你坐过青龙船?”

“当然坐过,”破军笑意盈盈的脸上泛起一分豪气,“当初打败南洋诸国联军的狮子洲海战,青龙船可是我的座船。”

“你的座船?”建文想起了破军向他讲起过的那次海战,那是他和郑提督分道扬镳的战斗。破军率领偏师遇到南洋诸国联军的主力,苦苦支撑了六个时辰,从天明打到天黑,友船一艘艘沉没,几乎到了弹尽刀折的地步。在最后时刻,郑提督的主力才姗姗来迟,终于击败敌军,取得海战的胜利。

“那时,他竟是乘坐着青龙船出战!”

建文仿佛看到青年破军双手拄剑站在青龙船的船头,呵斥着水手向残存的友军发出信号,让他们向自己靠拢。以青龙船为首的这支舰队,像楔子般朝着几倍于己的敌军突击、突击、再突击,将敌人的阵型撕裂,如同重击铁砧的铁锤。

青年破军的身影和眼前抚摸着青龙船的中年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是如此高大,全身散发着不可战胜的刚毅之气。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如此亲切,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青龙船的主人?”想到这里,建文心中又是一颤,“这样的人,我怎能让他死于阴谋诡计中。”

“兄长,我有一事,正要说与你知。”

建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将昨晚听到的判官郎君和锦衣卫相勾结的事都说给了破军听。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破军,只见破军神情并没有因此产生波动,只是会在他停顿时“嗯”一声,或者说句“后来呢”。

等建文说完,破军还是在继续从船头走到船尾地抚摸着青龙船,似乎并不感到震惊。

“判官郎君这是要僭主谋逆,兄长还请早做打算方好。若有用到小弟处,小弟万死不辞。”

说出最后这四个字,建文感到积淤在胸中的块垒一时尽散,只要破军说句话,他真的可以尽力为他去战斗。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闸门外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全身戎装披挂的判官郎君竟然带着七、八个随从走了进来。建文错愕不已,他心中不停反问着自己“难道我说晚了”?

只见判官郎君走到破军跟前,说道:“大王,有艘倭国大船在蓬莱附近海面游弋,看轮廓恐怕是幕府将军的火山丸,你看怎么处置?”

听说火山丸像影子般赶了上来,建文反倒松口气,只要不是来杀破军,别的事反倒是不打紧了。破军双眉舒展,并不见慌乱之色。他考虑了片刻,对判官郎君下令道:“派二十艘战船出战,先行警告,若是不肯离去就给予颜色。日本人和我们说好的互不相犯,小郎君,你亲自指挥。”

“是。”判官郎君躬身行礼,又说道,“昨天抓住的那名忍者我审过了。用尽刑法他才招,可话没说完便咬舌自尽了。”

“哦?他怎么说?”破军忽然来了兴趣,看样子日本人是有什么势在必得的目标,这才敢踏蓬莱的虎尾。

“他说……”判官郎君看了一眼建文,说道,“他说,和他身上一样东西有关。”

破军也看向建文,看样子判官郎君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旋即他对判官郎君下令道:“你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是!”

判官郎君又行了一礼,转身才要走,破军忽然又叫住他,冷不丁说道:“对了,方才建文说,看到你和锦衣卫的人合谋要杀我了。”

没想到破军竟然如此随意地将阴谋说出,建文暗怪破军太不小心,自己后退几步。本以为阴谋被戳穿,判官郎君肯定脸色大变,“哇呀呀”怪叫着从随手手里接过斩马刀,来和建文、破军火并。不料,对方表现得异常平静,眼神充斥着“真是多管闲事”的意思,狠狠盯了建文几眼,盯得后者内心直发毛。

之后,判官郎君带着亲兵们就去安排船只出战驱逐火山丸了。

“兄长你怎么这样草率问他?就不怕他当场发难吗?这可是谋反,谋反啊!”建文对破军的举动既是惊愕,又是生气。

破军倒是不慌不忙,踱着步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小郎君想反我,这在蓬莱从不是秘密。早在降服他时我们就定下约定,他为我所用,若是看我哪天虚弱不堪,大可取我而代之。他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脾气虽暴却是直来直去,不会趁人之危,对暗杀之类最是不耻。你方才说的事,他昨晚和锦衣卫分开就直接去找我讲过了。”

“可……可是……”虽然不懂判官郎君和破军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建文还是不死心,还想继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收受锦衣卫那么多钱财,靠着锦衣卫相助爬到今日地位,只怕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靠着锦衣卫?”破军不屑一顾地哼了声,“我在大明做官时,锦衣卫算什么东西?他们不过是给小郎君一些情报,资助一些银两,以为靠着这点肖小手段就能俘获人心。我破军看中的人,自己若没几分本事,断断不能在这蓬莱岛混出头来。判官郎君的名号也是这些年在我手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褚指挥使还真高看自己。”

“可是……他们给判官郎君的银子……”

“那个啊,每年小郎君从他们那里收到的银子,都会做本账送到我这里。亏了他们这些年资助,帮我多养出三卫的人马。”破军说到这里,露出狡黠的神情,“锦衣卫的肮脏手段我最了解不过,他们能花钱让别人做的事,绝不会脏自己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让他们花去吧。”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判官郎君和破军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判官郎君和锦衣卫虚以委蛇的合作拿来银子帮着破军养兵。锦衣卫以为判官郎君早是自己人,谁知破军对他们的小小阴谋竟洞若观火,不过是利用他们套换些利益,锦衣卫还自鸣得意地以为花钱在破军身边布下一招绝妙的暗子。

建文不禁对破军钦佩不已,他对一切的掌控竟是如此纯熟,甚至可以利用敌人的阴谋获得更大的利益,他问道:“那么,破军若是真有虚弱的一天,判官郎君会打倒你吗?”

“会,当然会,他是我的敌人,不过为我所降服,暂居于我之下而已。”破军的口气像是在说邻家闲话似的轻松,“不过他会堂堂正正地来打倒我,而不是从背后放箭,这是我们二人的约定啊。”

建文迷惘了,破军和判官郎君这种部属不部属、敌人不敌人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闸门外人声嘈杂起来,许多人喊着号子,承载着重物的大车车轮的“吱呀呀呀”艰难转动声也传了过来。老何带着一众人,拉来好几车的上好木材。

“轰轰轰!”

远方海面传来大炮的轰鸣,看样子判官郎君是和火山丸干上了。

破军对此并不在意,挽起袖子对建文说道:“贤弟,让愚兄陪你同去投喂青龙船如何?愚兄记得它当年最爱吃的是橡木,也不知如今口味改变没有。”

建文摇摇头笑起来,他笑自己杞人忧天,破军这样的人物,区区几个锦衣卫的阴谋又能奈他何?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也不知判官郎君还会不会给他好脸。

“对了,破军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问道,“贤弟你想不想听关于佛岛的事?我来讲给你听啊。”

第四十一章 烟袋锅

?老何等人将装着上等橡木的手推车推到青龙船破损处,破军让他们都退下,修船的工作交给他和建文两人足矣。众人听了半信半疑,但破军从来说一不二,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好推到闸库之外。

“围观的人多了,青龙船只怕会没有胃口。”破军笑着对建文说道。

“此人对青龙船的了解,只怕远在自己之上呢。”听到这里,建文忽然有些许嫉妒。

青龙船破损处渐渐凸起,变成章鱼嘴的模样,叼住一根大橡木贪婪地吸吮,三两下便吞了下去。闸库外响起许多人“哦呀”的惊叹,建文扭头看去,原来那些工匠并未走远,都躲在门外看稀奇。老何也在他们中间,看着青龙船将木料吃下去,满脸迷惑。

建文忽然想起什么,问破军道:“老何是你的老部下,不是应该见过青龙船吗?为何他好似对青龙船很陌生?”

破军坐在木料车上望着正在吞噬木材的青龙船没有回话,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从腰间拔出根古怪的棍子来。这棍子足两尺长,一头镶着个帽形铜锅,另一头镶着个铜嘴。建文早就看到这棍子,还以为是破军防身用的兵器。只见破军又从腰间小皮袋子里倒出些像茶叶的干叶子,捻出点扔进铜锅里,又取火石火镰打着了。他将棍子调过来,用嘴含住铜嘴用力吸了几口,铜锅里燃烧的干叶子立即迸出红色火星,一股子白烟飘飘渺渺的从铜锅里升腾起来。

破军很是享受地吸了两口,张嘴吐出个烟圈,喷得建文直咳嗽,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他不好意思地将铜锅撇向一边,说道:“老毛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爱抽上两口。”

“狮子洲海战,老何就是在青龙船上被炮弹碎片打中脑袋,留下那么长一道伤口,差点儿死掉。”说着,破军用手指着自己脑袋,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寸多长,“救过来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了,近的事尚且清楚,远点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的人死了一大半,他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

建文看到破军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懑,可想而知,他至今还是对郑提督未能及时伸出援手耿耿于怀。正想着,建文又闻到那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呛人烟香味,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见建文受不了烟气,破军反倒笑起来,他看建文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里的棍子不错眼,估计不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便拿起棍子介绍,“这东西叫烟袋锅,里面烧的叫烟叶,产于万里外的极东之地,乃是东方岛民的贡物。吸起来能提神醒脑,忘却许多烦恼。早先愚兄抽着也不习惯,如今倒是片刻离不得了。”

“极东之国?”建文听起来很是新鲜,“大洋之东,还有别的国家?我以为天下是以大明为中心的区域而已,日本已是世界边缘。原来再向东还有国家?”

“怎么没有?我当初也以为天下只是大明与周围这些国家而已,后来到了南洋才知道,世界之大远非我们所想。”说着,破军又吸了口烟袋锅,“极东万里有强盛大国,地广百万里,国人擅长星象、算学,其地盛产黄金,广有珍禽异兽。这烟叶便是该国特产。”

建文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国家,问道:“兄长尚未去过该地吗?”

“当然还没去过。待得太平了,愚兄要将蓬莱让予判官郎君管理,亲率船队前往彼国探求。听说西洋各国近年多有航船来南洋找什么黄金之国,愚兄猜想,这极东之国怕不正是他们要寻的黄金之国。”

“兄长去那里又想做什么?也像那班西洋人去找黄金吗?”建文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即便像铜雀一般恨不得世上黄金皆归于彀中,也不免要将这话放在肚子里,怎么直接说出口?

“黄金?愚兄才不稀罕。既然生为好男儿,若是满足当下胡乱混过此生,岂不白白糟蹋了这副身子?既然知道天下如此之大,何不扬帆远航去一探究竟?”破军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着,然后端起烟袋锅又吸了口,继续说道,“再者,听说那厢还盛产一种生长奇快的粮食,其块茎切碎埋入土中,不出三月即可挖出食用。我中华遑遑数千年,多少王朝亡在百姓这张嘴上,你皇祖爷若非不能果腹,又怎会揭竿而起建立大明朝?若是能将这种粮食带回大明广为播种,可解百姓饥馑之忧,岂非大功德一件?”

破军并非巧言令色之徒,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真真切切是肺腑之言。他虽身在天涯一隅十数载,所思所虑并非一己之私,这让建文既意外又感动。破军的眼中激荡着少年人般的光芒,他的精神似乎已然踏上奔向极东之国的航程,惹得建文也心潮澎湃。

建文才要开口,忽听远海“轰轰轰”又是一阵连珠炮响,他有些担心地朝着闸库外的远海望去。闸库大门正对着大海,隔着许多建筑能看到远方的海面,但判官郎君和火山丸战斗的海域距离蓬莱很远,从他的视角并不能看到。

见建文有些紧张,破军倒是气定神闲,他辨别了一下炮声,说道:“放心,这炮声渐远,看来是判官郎君将倭船击退了。没有数万人马,战舰百条,幕府将军想找蓬莱的麻烦,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那个幕府将军好生招人厌,若不是他们在泉州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被逼到海上。后来在巨龟寺,还有阿夏号,他们也都闹过,亏了贪狼和七杀才化解。”说到这里,建文又想起在蓬莱签厅的那场厮杀,说道,“对了,昨日判官郎君不也和他们打了一场,还杀了数人吗?他们一路如鬼魅相随,似乎是想要跟着我们去佛岛。”

“愚兄带着大明水师纵横南洋时,如今的武田将军不过是日本那小岛子一介诸侯,只是近些年不知怎的暴起,区区数年间竟统一全国,建立起幕府来。”破军轻蔑地说道,“当初他家尚弱小时,也曾几度结好于我。如今翅膀硬了,倒敢胡作非为,手伸到南洋来,那佛岛也是他能去得的?”

“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佛岛的事吗?现在可否赐教?”建文忽然想起这才是方才破军要和自己说的正事,之前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倒差点儿将此事忘了。

“佛岛吗?”

破军将烟袋锅在车辕上“噗噗”敲了几下,将里面燃尽的烟灰敲干净,又添了些烟叶进烟袋锅,继续端着吸起来。建文一声不吭看着他抽烟,破军吐出两个烟圈,思绪似乎又飘到遥远的海外。

“你对佛岛了解多少?”

破军倒先问起建文来,建文所知不过是七杀给他讲的那些信息碎片,于是他将七杀告诉他的这些都讲给了破军。

破军认真听完,忍不住摇着头莞尔笑道:“这小姑娘只怕并未用心去探查过消息,若是你按照她说的去找,只怕寻到你孙辈也寻不到。愚兄对这佛岛的了解,远比七杀那一鳞半爪、道听途说的信息来得详实。”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要寻佛岛,首先要有海沉木,这东西你可有?”

建文略点了一下头,在破军面前,他并不想隐瞒。

“那就好,如此你们就算有一成机会了。加上有愚兄提点,你们算是有两成把握可以到佛岛。”

“唉?两成把握?”建文感到惊奇,“我有海沉木,又有兄长提点,竟然也只有两成把握?”

“这是自然,你看我给你讲。”破军将烟袋锅放在车辕上,掰着手指给建文算起来,“这海沉木乃是打开佛岛去路的钥匙,如果没有,此事皆休,你有此物自然算有了一成把握;愚兄虽说没有归顺朝廷,但对于佛岛,除了郑提督,愚兄只怕是天下第一个知情人,有我提点你自然有了两成把握……”

“那剩下八成又要如何才能达成?”

“贤弟莫急,你且听我慢慢道来。”破军掰下第三根手指,“前往佛岛路途风大浪急,又常年有七个旋涡区和七团雷暴云,唯有一等一的船只才能过得,待这青龙船修好,你就有了三成把握;这一路上或有意想不到之事,花的银子只怕如淌水一般,你船上有铜雀压阵,这就有了四成把握……与你同行的其他人可都还靠得住?”

“靠得住。我这同伴里有两人有海藏珠,又有个博物的西洋人,这些日子亏了他们几个相助才几次化险为夷。”

“很好,同伴齐心,这可算是五成把握。”破军左手按下五根手指,握成拳头,“这样一来,你可以去了。”

“唉?那也不过只有五成把握,还有五成要如何是好?”建文见破军只算出五成把握就说可以去了,不禁觉得古怪。

“五成还不够?贤弟你也太贪心了。”破军又摸着颌下短髯笑起来,“天下事哪有十全把握的?能有五成,已算是极幸运的,剩下的一半靠你自己努力,一半要靠运气。”

“原来如此,天下事原来有五成足矣。”有破军的肯定,建文感到胆气壮了许多,问道,“兄长之前说,前往佛岛要过七个旋涡区,又有七个雷暴区?”

“正是,船只到得该海域,司南会失去方位,那里还有各种奇怪的海怪巨兽,专一将无缘之人的船只拉到水下。不过那都不打紧,其地还有一种蜃怪会吐出云气,造成海市蜃楼,天上又有万千魑魅魍魉,会故意将航海者带偏航道,不能辨其真伪者会被带上歧途。此外,还有一种鲛人生于斯处,据说乃是数百年前一位高僧留下守卫佛岛的信众……”

“鲛人?”听到鲛人,建文想起七杀身边的小鲛女,“我记得阿夏号也有位鲛人少女,不知她可与那些鲛人有关。”

“你说她吗?或者他们属于同种吧,但只怕不是一族。那些鲛人生活在海底,神出鬼没,专一袭击前往佛岛的船只。我也曾派遣过十几艘船前往探查,回来的仅有一艘,而且破烂不堪,水手多濒于死亡。此后,我派人将前往佛岛的海道封为禁区,时时派员巡视,不许船只前往。”

“如此说,兄长是知道去佛岛的准确通路?”

“当然,”破军不无得意地抓住他烟袋锅的后半部,用前端的铜锅在地上画起地图来。他先画了个小圈,“你看,这是蓬莱岛。”又在小圈不远处画了个大圈,“这是佛岛所在的秘海。”然后在被他称为秘海的圈子里点了七个点,“这些就是佛岛了。”

“佛岛有七个?”建文见破军居然点出了七个点,忍不住叫起来。

“不不,并非如此。”破军说,“佛岛必定是只有一个,有若干人号称见过佛岛,但位置各不相同,他们互不相让,却又都不像说谎。由此愚兄可以判定,这岛似乎不是固定在一处出现,而是行踪不定。”

“这就难了,我们就算到了秘海,岂不是也不一定能找到佛岛?”

“谁说找不到?自然有找到的办法。据说若是遇到至善至诚的有缘人夜半进入秘海,秘海会出现佛光异像。海面先是出现道道闪光,迅即化作星光点点,如万斛明珠散落,海面光晕倏忽万变,拼出天上星汉坠落凡间景象,佛岛便会在这海上星汉的尽头出现。”

说到此处,破军话锋一转,“贤弟,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去找佛岛。我只听说,大明皇帝御驾亲临水师,在海上感染急症驾崩了。太子不知所踪,后来燕王顺位继承大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急症驾崩?”听到这几个字,建文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在船上看到的改变他命运的一幕。话说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将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都讲了一遍。破军初时尚好,待听说郑提督杀死皇帝,面色变得凝重,用烟袋锅拄着地面,似有不肯相信之意。

见破军默然,建文知道他对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难以置信,便说道:“小弟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父皇死于他剑下,也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是此事乃亲眼所见,后来他又派人追杀于我。兄长宅心仁厚,只是你与郑提督相别十年有余,此间他在朝中权势熏天、炙手可热,正所谓人心难测,他只怕早就不是当年你所知的郑提督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与他自幼相识,虽然知道他热心功名,但毕竟初衷还是为能做一番事业。我与他分道扬镳,不过是意见相左,到底是君子之争。”破军长叹一声,显然对这位自小的兄弟变得难以相识仍不敢确信,“愚兄正是不愿在官场的染缸侵染才宁可却职留在南洋,自家快活度日。他情愿飞蛾扑火,与那班朝臣周旋,污了自家清誉便罢了,我还信他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这弑君大罪,他如何竟然……竟然……”

“兄长有所不知,他早就投靠了燕王,乃是燕王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爪牙,弑杀我父皇只怕是燕王的阴谋。”

“嗯……”破军抬起头,仰望闸库高大的屋顶,建文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澈的、尚未遭受污染的光。他的确不适合大明的官场,只有战场和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过了好半天,破军才开口问建文,“你到佛岛若是得到神力,会回来杀死郑提督,赶走燕王,恢复大统吗?”

被破军问到这关键问题,建文有些踌躇了。他个性中本有软弱、迟疑的一面,到了佛岛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那里对他来讲不过是个避风港,七杀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只是得过且过,先到了佛岛再说。虽说他也会恨不得把郑提督千刀万剐,可如果真的将郑提督绑到他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刀子,他是否能下得去手还真未可知。

破军看出了建文的踌躇,心中不禁产生了怜惜之情,他用平淡的口吻对建文说道:“此事待贤弟从佛岛回来再说吧。如果届时你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替你杀掉郑提督,为你父皇报仇。”

建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破军说不出话来。破军轻笑一声,说道:“若他真的堕落成如此不堪之辈,愚兄唯有为天下除害而已。不过……”他将烟袋锅插进腰间,站了起来,“不过,我看贤弟连一个郑提督都不忍杀死,只怕也做不得皇帝。常言道,最无情是帝王家,就算是有道的明君,哪一位不是将天下杀得人头滚滚,方能在青史留下姓名?贤弟不似那等冷血帝王,愚兄劝你一句,待报了血仇,不如和愚兄一起留在海上。以后你我二人一起乘着这青龙船去极东之国,去西洋诸番,看看未见的世界。中华虽大,不过是世界一方,我等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之地?在有生之年,游遍天下万国,岂不快哉?”

听了破军这一席话,建文忽觉心智豁然开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何必拘泥于中华一方之地?何必拘泥于皇位?自己既然对君临天下并无什么执念,又如此厌恶勾心斗角,何不就将皇位留给燕王叔叔,自己痛快过完后半生?

就在此时,只见门口的老何和旁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急匆匆跑进来对破军说道:“禀报大王,判官郎君击退了倭船,得胜回归了。”

“哦?”破军听了并未显得欢喜,对于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说,这场小胜并不值得喜形于色,“我军可有伤亡?”

“无一人伤亡,我军完胜。”

破军听说部下无人伤亡,这才显出喜色,“甚好,甚好,待会儿我去迎他一迎,问问交战情况如何。老何,你去安排牛酒,犒劳出战的弟兄们。”

老何连声称“是”退下,破军对建文说道:“有这两车橡木,青龙船已然恢复大半,再保养上两日,大约就能像新船一般了。”

“多谢兄长,听兄长这一席话,小弟受益匪浅,所说之事待小弟好好思量思量。”

建文知道破军公务繁忙,也不便多打扰。他看到青龙船吃光了那些橡木,龙头高高昂起,原本因破损显得暗淡的龙鳞似乎都立了起来,青色光泽熠熠闪耀,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倒有了几分困意,既然这边没他什么事了,他想着早点回去馆舍睡个回笼觉。

回程的一路上,建文快步疾走。破军和他讲的一席话大可解惑,他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信心。

回到馆舍,大家都已经起来,腾格斯正闹着要驿卒准备早饭。铜雀看建文从外面回来,略感惊讶,问他从哪里回来,建文随口回了几句,也没甚胃口吃早饭,几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外衣和帽子一脱,扔到床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就要上床去靠着被子垛睡会儿。他看到窗口正蹲着一只黑猫,于是忍不住想去逗逗那猫,嘴里发出“啧啧”声。黑猫两只金黄色的眼睛看着建文,忽然瞪得大大的,跳将起来,身上的毛和尾巴都立起来,“呼呼”低叫着做出警戒姿态。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建文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没有扑到床上,慢慢转过身来。

门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子,面色苍白,一副阴阳师打扮,正呲着大板牙对他狞笑。

“是你……”建文认出对方正是他的老冤家,幕府将军手下的阴阳师芦屋舌夫。

馆舍的墙壁都是木板制成,隔音效果很差,建文只要大声呼喊,必可惊动七里、腾格斯等人。没等他张嘴大叫,芦屋舌夫吐出青色的舌头,舌尖光芒一闪,建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头和手脚都不听话了。此时他原本就正处于困倦,防备心极差,芦屋施展催眠术,他竟然毫无抵抗力。

“莫非火山丸挑衅蓬莱只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岛上驻军的注意,以掩护芦屋舌夫趁机潜入不成?”头脑虽然还能思考这些复杂问题,但建文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芦屋舌夫见建文着了道,将舌头缩回去,“喔”的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人,轻轻拍在墙上,纸人渐渐膨胀、变大,最后变成两个鬼怪模样的式神。两名式神轻手轻脚将建文扛起来,芦屋舌夫打开窗子,黑猫“噗通”一下跳下去,芦屋也不管它,朝着窗外看去,只见下面正对着一条无人的巷子。

他点点头,对着两名式神一招手,两名式神扛着建文,从二楼跃窗而出,落在地上,依旧是轻巧无声。芦屋舌夫也跟着跳下来,对着巷子口“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只见巷子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建文此时虽然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来人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锦衣卫难道和日本人有勾结?”

想到此处,建文毛骨悚然。只见那锦衣卫小跑着过来,对芦屋舌夫说道:“都安排好了,人塞进轿子里抬出去,坐锦衣卫的船出海,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好好好,多谢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相助,我等自有好心相献。”芦屋舌夫“呵呵呵”地阴笑起来。巷子口果然有顶青色小轿子停着,式神将建文扔进轿子里。芦屋一抖衣袖,两名式神化作纸人,飘落在地,然后他也坐进了轿子里。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在那锦衣卫护送下,朝着港口跑去。

这一幕都被黑猫看在眼里,它蹲在墙头,瞳孔里映下了小轿远去的影像,然后转身跳上屋脊,蹿几下便没了影子。

第四十二章 筹码

浑身瘫软的建文被芦屋舌夫按在膝盖上不能动弹,他的嘴也被对方死死按住。轿子里空间狭窄,又一颤一颤的,使他浑身不自在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可以听到轿子外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在穿越蓬莱的交易市场,轿子前引路的锦衣卫呵斥着将路人赶开。建文努力想叫,但芦屋舌夫捂得很紧。其实就算对方不捂着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来,他的舌头完全处于麻痹状态,根本无法发声。

小轿“吱呀吱呀”地颤动着前行,很快,建文听到了海浪声。

“这不是李千户吗?要出海啊?”听声音大约是码头上和锦衣卫认识的蓬莱军官。

“是是,奉指挥使大人钧旨,有些许公务早一步回去。”这声音是带路的那名锦衣卫李千户的。

“啊呀,可惜可惜,兄弟们还说请你喝两盅,如何走得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睁大眼,想努力闹出点动静让蓬莱的军官发现,他估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否则只要上了海船,只怕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刚要努力扭动身体,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后腰上,身体便如同被压了铁砧一般,再也不能动弹分毫。芦屋舌夫看着瘦弱,不料竟有这样大的气力。

“不不,指挥使大人命李千户先回,怕是甚紧急公务。指挥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贵客,轿子就不必检查了。”

蓬莱军官万万没想到,隔着道薄薄的轿子帘,建文已经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只因他习惯性玩忽职守,错失一次建功升官的好机会,也让建文的小命就此彻底落到了芦屋舌夫手里。

轿夫抬着轿子晃悠悠上了海船,李千户和蓬莱军官又闲聊几句才辞行。蓬莱军官亲自指挥人帮锦衣卫的海船撤去跳板、解开缆绳,海船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李千户和蓬莱军官俩人大声寒暄道别。

建文在轿子里感到颠簸逐渐变得强烈而有规律,看样子船已经驶上海面,正不知朝着哪里而去。又过了许久,只听有人来掀轿帘,李千户在外面说话,“芦屋先生,到地方,可以出来了。”

话说完,李千户将帘子完全掀开,撩到轿顶,自己退在一边。芦屋舌夫放开捂着建文嘴的手,建文从轿子里朝外看去,他们所在的这顶轿子正放在海船的船头位置,前方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户殷勤地命轿夫将轿子后部抬起来少许,芦屋舌夫夹着建文,低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水手们收了帆,将船锚抛进大海,让船停住。这艘海船并不是很大,船身狭窄,不过是条中型海船,船上连锦衣卫带水手只有十几人。船只停泊的海域很是僻静,距离蓬莱也颇有段距离,四面茫茫都是海水,别说岛屿船只,除去几只海鸥,连个鬼影没有。

就在此时,海船的船舱门忽然打开,有人推门走出来,边走还边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把倭人放到船上来了?”

那人显然是看到了建文,又惊呼起来,“唉?怎么这小子也在?还在倭人手里?”

建文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他挣扎着伸长脖子去看,只见沈缇骑带着几个小锦衣卫从船舱出来,正指着自己。

“住口,如何对芦屋先生这般失礼!”李千户职务比沈缇骑大出两级,是这次行动的主管,他见沈缇骑大呼小叫,呵斥道,“这都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商定的事,你尽管听命就是,哪那么多话。”

“不是,这倭人……说好了是让我准备海船,抓住这小子去胡大人那厢,可这倭人……咱锦衣卫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宠的天下第一卫,怎么能和倭人勾结?再说了,私结倭人,可是剥皮实草夷三族的罪过,李千户你这要……”沈缇骑指着芦屋舌夫,舌头有点儿打结。

自从上次将发现建文的密函发去胡大人那里,他很快得到嘉奖,并让他同这位李千户共同设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处。李千户负责抓人,他负责准备船只。胡大人还给他发了张告身,上面名字职务都填好了,唯差一个公章。只要将建文送到胡大人那里,他就是和李千户平起平坐的千户老爷。

李千户鼻子里发出声闷哼,扶着腰间的绣春刀,一撩飞鱼服前襟,迈步走到沈缇骑跟前,抬起手连着三个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