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建文摇摇头,说道,“急什么,你是没看过整台的戏。当初宫里逢年过节演出杂剧要从早演到晚,前面出场的都是小角小戏,这大角的大戏都是最后一场才上。”

“安答你既然这般说,俺耐心等着就是。”

话虽如此,腾格斯还是朝远处直张望,来回搓着手,焦急之情可见一斑。

海上的战斗到此时已然打到上午九点,双方战士打了四个小时,船只和人员折损都甚为巨大。虽然明军战船多,反而难以将所有战力推到前线,接战的终是只有最前方的部分船只。此时的海战主要靠船头主炮射击,然后是接舷近战,明军无法发挥火力和人数上的优势。

郑提督虽然希望变阵成偃月形,将蓬莱军分割包围。但建文将队伍分成三队且战且退的战术,让他难以用火力虽猛速度慢的重型战船从两边包抄上来,派出的快速轻型战船又总是被建文后方的游击部队击退。双方在这一进一退的战斗中形成消耗战,这是郑提督最厌烦的局面。

“也不知监军大人的右翼哪里去了,如何还没赶到?”郑提督拍着椅子把手望向太阳,日照开始变得猛烈,士兵们想必也更加劳累。

那位监军大人是皇帝派来的亲近人,郑提督知道皇帝这是对自己不信任,所以派人在身边看着自己。若是平日,他还乐得这位监军大人姗姗来迟,省得他指手画脚。只是如今正是作战中,他计划着以中军为砧板,以右翼为刀斧,给蓬莱军致命一击。可如今右翼迟迟不至,前线又打成这种局面,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破军座船上的建文也一样开始焦急了,蓬莱那边至今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打得如何。旁边木质楼梯“蹬蹬蹬蹬”的响起,判官郎君再次从甲板下面探出身来。他脸上的血迹和烟尘被汗水冲刷出一条条沟壑,四个小时打下来,平时看似精力无限的判官郎君也显得有些疲劳了。

他将被粘稠黑血糊住刀杆的斩马刀往旁边一扔,接过一碗亲兵斟的茶,“咕咚咚”喝下去,又伸出空碗讨要。连喝了三碗,这才缓过来,对建文说道:“我军损失接近一半,蓬莱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想必还在苦战。”建文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免得别人看出他内心的紧张。

“若如此,我军阵线只怕撑不过三个小时。”

建文情知判官郎君若不是情非得已不会来问,他的内心此时也是烧着滚开的油锅般煎熬。

“啪啪啪!”

建文刚要回话,只见蓬莱方向腾起三朵绿色号弹,他立即转忧为喜,判官郎君的眼睛也亮了。这正是破军和他们约好的信号。

“小郎君,那十艘船就交给你了!”

建文兴奋地拍着腿说道,判官郎君也是如释重负,提起斩马刀顺着楼梯跳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甲板下他的吼声:“小的们,都给老子精神点儿。”

腾格斯朝着甲板楼梯口望了望,咽了口口水问建文道:“安答,这回该俺上了吧?”

“稍安勿躁,再稍等一下。”建文脸上尽显出轻松神态,靠在椅子靠背上。

看到蓬莱方向腾起的三朵绿色信号,郑提督心头一紧,“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中军官下令道:“命令前军,切切不可拉开距离,小心敌军炮击!”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下得太晚了。前阵的明军正在迅猛突进,只见蓬莱军的前锋再次后退。明军经过一早晨激战,早已对蓬莱军交替往复的战术感到麻木,接下来显然敌人会补上第二队,再过半小时第三队。

“敌人不行了!再打三轮,肯定扛不住我军攻击!”

明军的军官拼命给士兵们鼓劲。确实,敌人的防御显然越来越艰难,他们的船只数量在减少,如果再来几次突击,很可能将之突破。

话虽如此,这次的敌军数量也少得有些不像样子,居然只有十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这些船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击破的,船帆破破烂烂,船身上也弹痕累累,蓝绿色波涛卷着断裂的桅杆和船只残骸和它们共同前进。

此时的战局处于胶着,上面下令要和敌人缠在一起,明军放弃拉开距离炮击的战术,而是紧紧贴上去进行肉搏。他们看到第二波敌船迎上,也立即驾着船贴了上去。

双方巨大船体相撞,发出“咚”的巨响,蓬莱船只猛地朝一侧歪去,似乎要被这撞击撞沉。

“看见没有,敌人无船可派了!”在明军军官带领下,明军欢呼着驾船靠近,翻越船舷跳上敌船。船尾几名操舵的蓬莱士兵立即跳水逃走,毫无斗志。先跳上船的明军立即发现不对头,敌人船上并没有战斗人员和武器,只有码放整齐的木桶和堆积的柴草,甲板上也滑腻腻的都是鱼油脂味。

“糟了!”

富有经验的老兵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扔下武器就往海里跳。后面的士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举着兵器正在攀爬过来。

后退中的蓬莱军船上炮火齐发,朝着自己这十艘船猛射,十艘浇满鱼油脂的蓬莱船甲板上顿时化作火海。刚刚跳上船的明军身上也被引燃,机灵些的赶紧跳海,脑子不灵光的在惊慌失措往回跑时又被后面的人挤在船边上不去。

鱼油脂很快引燃了船上的稻草以及木桶里的火油,十艘船接连“忽忽忽”地卷起橙红色的火球,将甲板上的人瞬间吞没。靠近的明船也遭连累被引燃船身或易燃的船帆,更有几艘倒霉的船只被引燃船上火药,造成剧烈爆炸。

明军前线一片火海,大军的行进被阻,后队挤到前队,前队则尽力希望远离着火的区域,蓬莱军趁着敌军这短暂的混乱,向后拉出了距离。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烈焰飞腾的残酷画面,他心中默念《金刚经》,为死去的明军将士祈福。这就是战争,他最厌恶的战争,他曾经想永远不要参与战争,可为什么战争总是不愿离他而去?

“诸位明军弟兄,愿君等往生极乐。”

建文正在心中祈祷,老何在一旁说道:“太子爷,我军都脱离,是否向蓬莱发信号?”

“嗯!”建文睁开眼,用力点了一下头,现在他别无选择。

从前线判官郎君的狻猊船上腾起定位炮火的信号弹。

短暂的宁静后,空中响起类似数十匹马拉着巨型石碾滚动前进的破空声,四枚巨型石弹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越过蓬莱军的船队,飞向明军。

被火墙迟滞了行进速度的明军想要躲闪已然太晚了,四只石弹落入船阵中,借着火药爆炸飞行造成的冲击力滚动跳跃。大福船和艨艟的坚固船身在这种力量之前像是纸糊的,一艘艘被击碎,有的船只则因为相互碰撞而受创。

这强大的冲撞仅仅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等石弹用尽力量沉没到海里,带动着巨大浪迹的攻击已令海面上的明军船只减少了将近四分之一。

“混账,还是着了道。”眼看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还造成如此大的损失,郑提督气得咬紧牙,“敌军的蓬莱主炮再射要过一小时,叫前面不要乱,我军主力未损,敌人已是强弩之末。”说完,他朝着亲随手里捧着的自鸣钟看了眼,时针正指向九点半。

明军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在郑提督下达命令后,逐渐恢复秩序。队官们整理部队,清点受损的船只,将完好的船只重新组队。

然而,蓬莱军显然不愿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几条大型划桨炮艇作为前锋直冲过来,用船头的铁冲角将阻挡在两军中间燃烧的船只直接撞开。当先一条船头有狮子头雕刻的白色战船率先冲出火海,用狮子口内的主炮对准一条中型明军划桨的蜈蚣船射击,这条倒霉的船正好在掉头,船腰部位结结实实挨了一炮。炮弹在船舱内爆炸,蜈蚣船被炸成两段沉没。

紧随着这条由判官郎君指挥的狻猊船,冲在最前的蓬莱划桨炮艇一面冲锋一面用主炮射击。正挤成一团重新组队的明船都成了靶船,炮弹或者击断它们的桅杆,或者在吃水线下的船体打出大洞。

由于许多船只正在转向,明军完全无法用主炮回击,只好用侧舷的轻型小炮和火铳还击,但效果了了。敌人的划桨炮艇直冲到眼前,铁质冲角插入他们松木或者橡木的船身,趁着船身被撞得倾斜,人员站立不住,蓬莱船上的掷弹兵朝着他们投掷点燃的爆破弹,然后各式各样的近战水兵手拿各式各样的武器跳上船来格斗。

明军看到蓬莱的船只不再以三波队形进攻,而是全线压了上来,连远处的破军座船也开始移动。

“敌军要最后一搏。”

洞悉蓬莱军心意的明军船只不再组队,将官们指挥着各自的船只加入乱战,现在队形已不再重要,能靠上去战斗就好。

此时,大炮、火铳和手掷炸裂弹都派不上用场,双方都努力用手上的刀、铁锤甚至其他什么抄得上的武器战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水,同时不断有人加入。

判官郎君带着几名战士在敌船间跳来跳去,哪里有自己人处于劣势,他就杀过去帮忙。忽然他听到靠近身后的破军座船上尖锐的口哨声,这口哨声悠远刺耳,在喊杀声震天的战阵里也听得格外清晰。判官郎君想去堵耳朵,可抬起胳膊才想起他已经没有可以用的右手小指了。

“奶奶的,真是吵死人了。”判官郎君骂了一句,不经意地朝着海上看去。只见几十个三角形的背鳍正划破水面朝着战场快速接近。

“鲨鱼群?难道是贪狼?”他揉揉眼再看,虽然也是三角形背鳍,但是仔细看却和鲨鱼不甚相同,“虎鲸吗?难道这就是建文那小子所说,正在赶来的一万精兵?”

破军座船上的腾格斯呼哨着跳下来,背上的双翼扇动着帮他减缓下降的速度,他滑过众多战船,到了虎鲸群上方。一条小虎鲸似乎心有灵犀,“啵”地跳出水面,窜起一丈多高,刚好接住腾格斯。腾格斯骑在小虎鲸背上,发出兴奋的叫声。

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虎鲸同时跃出水面,然后一起落进水里,激起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水花。船上的人都放慢战斗的节奏,看着这奇异景象。虎鲸们转眼冲进交错的船阵,用头、身体撞击,或者用尾巴拍打挂着明军旗帜的战船。

骑在小虎鲸身上的腾格斯似乎是可以准确地指挥虎鲸,他通过嘴里发出的不同声音让虎鲸选择那些在战斗中受损的船只撞击。这些船或者被撞角撞伤,或者被炮弹击中,根本无法经受这群胖大海兽的撞击,有的被撞沉,有的倾覆。明军企图反击,但如此近的距离,炮是派不上用场的,火铳则无法向正下方射击,弓箭射速太慢,轻易就被这群海中精灵躲过。

明军士气再次受到打击,他们虽然还是保持着船只和人数的绝对优势,但在连续遭受打击后,人心渐渐散乱。

在出战前,建文想到帮助他们来到蓬莱的虎鲸群尚在周围游弋,他想起虎鲸们差点将青龙船撞沉的惊险一幕,于是同腾格斯商议,邀请这些家伙在关键时刻加入到战局里来。毫无疑问,它们的加入甚至比大炮的作用还要大,两军的水兵们都相信海洋站在了蓬莱一边,结果自然是士气此消彼长。

建文催促着破军座船前进,他希望能在双方付出更大损失前结束这场战争,他要见郑提督。

破军座船狼伉的身躯缓慢推进,它所依靠的巨型风帆并不能为它带来更多的动力。对面郑提督的宝船似乎也侦知了对手的目标,朝着这边相向而行。两艘巨船要进行大将的对决,两军都看出了苗头,纷纷调整方向,让出一条足够两船行进的道路。

离宝船越近,建文的心情越忐忑。他知道郑提督的剑术,自己这把转轮火铳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作用,他也没幻想过用火铳子弹能杀死他。让身边的士兵去?他看看老何还有其他几名破军给他留下的亲兵,判官郎君那样的身手也不是郑提督对手,又何必让他们送死?

“那我为什么要和他对决?我凭什么和他对决?”建文双手攥成拳头,死死盯着迫近的宝船不敢眨眼。

他曾经想过依靠佛岛上不知名的力量为父报仇,但当他见过七杀、老阿姨和破军后,却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只是在逃避。他要面对郑提督,也许自己无法打过他,但一定要面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总是用后背对着他逃避。

想着想着,建文站了起来,他对老何还有其他人说道:“你们莫要跟来,我自己去见他。”

说完,建文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尾楼,朝着甲板的中部走去。

宝船眼看靠近破军座船,对面船头穿着一袭金线绣就白色蟒袍、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像空中飞翔的水鸟,越过几丈宽的海面,落在破军座船的船头,轻巧得像猫一样毫无声息。建文停下脚步,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赤手空拳,并没有拿着任何武器。

对面的人终于看清了建文,剑眉倒立,瞪圆双眼,露出惊诧的表情,“如何……如何是你?”

此时,郑提督站在船头高处,建文站在低处船身甲板上,郑提督看建文要俯视,建文则要仰视。

“是的,是我。”建文扬起头,他原本忐忑的心忽然变得平静了,在面对这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人时,变得异常冷静,“被叔父燕王篡夺皇位的大明朝太子。郑提督,你好大胆子,见了我如何敢立而不拜!”

建文的声音极为洪亮,郑提督竟然觉得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差点跪下。他赶紧定定神,对着建文深施一礼,说道:“太子爷,小臣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迎接你归朝。”

“呵呵,归朝?”建文冷笑道,“归朝做什么?难道你想说我那位贤良燕王叔父是当世周公,只是代我这不成器的成王主政?带我回去了,还要将皇位还给我不成?”

“太子,请听小臣一言。当今皇上一代圣主,天命所归。陛下委我来寻你,虽不能还位与你,列土封王总还是有的。小臣近年来苦苦寻找太子踪迹,就是不忍太子继续漂泊海上。”

“漂泊海上,总也比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要好。哦,对了,你大约是要像对我父皇那般,给我来个痛快的。”说着,建文故意用眼睛看向郑提督腰间的佩剑,这剑他认识,正是刺向父皇的那一把。在看到佩剑的一瞬间,他忽然愣了一下,只见郑提督的剑柄上拴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这护身符正是几年前出海时,自己去天后宫专门为郑提督求来的。

“太子,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在船上将那日的原委细细说与你知。”郑提督的声音平缓,就好似那日的事与他无关。

“那日的原委?”建文想到那日郑提督刺死父皇的狰狞嘴脸,胸中怒火喷涌,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这叛臣贼子弑君逼宫,现在又要杀我向新主子邀功吗?你这等猥琐小人,我又为何会惧怕你!”

“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太子请随臣前往宝船。”

“要杀便杀,何必又来骗我。只是你杀我前,必要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

郑提督忽然面色黑沉下来,他的手伸向腰间拴着天后宫护身符的那把剑,提着蟒袍前襟纵身一跃跳向建文。

建文紧握双拳,盯着扑向自己的郑提督,他决心即使死,也决不再逃避。

眼看郑提督就要落在建文身前,他握住带护身符佩剑的手已经将宝剑抽出一半,忽然听到一股风声。一只手伸到他腰间,将他抽出一半的宝剑轻轻推了回去。郑提督大惊,在半空中急忙抽身后跳,落在几尺外。

“这船建得太高,风大得紧。贤弟将披风还我可好?”

建文眼眶忽然湿润了,他的嘴唇颤动着,终于说出话,“你回来了!”

那人从他身上解下红色披风,顺风一抖披在自己肩上,回转身挡住建文,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我破军才是你的对手。”

第四十九章 护身符

灰色的大船甲板上,穿深黑色披风的郑提督与穿猩红色披风的破军相向而立,一对昨日还坐在船头看着落日畅谈的老友,如今唯有以剑对话。

建文向后倒退出十丈远,他并非惧怕被伤及,而是怕碍手碍脚,影响破军的战斗。宝船上的明军,还有破军座船上的蓬莱军,都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决定战争结局的对决开始。

郑提督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未睁地盯着破军,破军貌似悠闲,右手的三根手指却始终放在剑柄上。

“破军,今日本提督率领朝廷天兵略施薄惩,蓬莱人马已折损过半,我军尚有右翼兵马未动,胜负可知。此时投降,本提督尚可保你加官进爵,若待犁平巢穴,缚汝大小贼酋归于丹陛,只怕悔之晚矣。”郑提督的言语中不再有什么兄弟情谊,说出来的都是冷冰冰的官话。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昨日一叙,故人之情道尽。”破军并不以为意,他摸着自己的脖子说,“胜得了我,这颗人头你拿去请功;若是胜不了时,看在故人情分上保你不死便是。”

客套话说毕,郑提督也不再多言,他双手交叉朝着左右肋下一招,两把佩剑发出龙吟般的“仓啷”声,绷簧弹开,剑身自动从两边剑匣跳出,剑柄正握在他两只手中。这是一对剑身细长、通体散发着幽幽白光、宛若半透明的宝剑,看起来似乎只要用嘴一吹就能吹断。他双脚步伐细碎迅捷如同鬼魅,几乎看不到长袍下双脚的动作,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在甲板上平移着朝破军奔去。

破军也将腰间的巨阙剑抽在手,这是一把剑脊高耸,剑身由宽至窄呈锥形泛着青光的重剑。常人只怕要双手才能握持,破军却可以单手提着,斜斜地剑尖朝下,门户洞开,似乎是要束手待毙的架势。

郑提督卷着两道银蛇像两团旋风欺身靠近,破军操纵着青色蟠龙快如掣电,两人刹那间已交手数招。建文能看到的只是黑色披风与红色披风交错,听到郑提督的银色细剑与破军的青色大剑敲击迸发出“叮叮当当”打铁般的快速撞击声,没等他再认真去确认双方招式如何,两人已分开。

“巨阙果然也不愧是天下名剑。”郑提督所用的这对宝剑取名自尧帝之女娥皇、女英,双剑长短、外形皆一般,乃是同炉锻造的一对宝剑。在同判官郎君交战时,对方连换三次刀,每次都是刀刃相交就被切为两段,郑提督胜得固然光彩,小郎君却是输得有些冤枉。

可这回,英皇剑与巨阙剑拼了十几回合,能将艨艟的舰艏轻易切断的巨阙剑依旧青光璨璨,剑刃上竟连个缺口都没有。破军揶揄道:“当初祖皇爷赏赐这三把剑,本是要告诉你我如这剑同出一源,当同心戮力共保大明。谁知今日,英皇与巨阙竟有对决之日,一个为保大明皇帝,一个为保大明太子,他老人家只怕泉下有知也难以瞑目。”

原来,当年祖皇帝定都金陵时天上落下一块天陨铁,他命铸剑师拿去铸剑,物料刚好够做出一对双剑和一把重剑。祖皇爷为双剑取名娥皇、女英,为重剑取名巨阙,郑提督和破军受封正副提督时,祖皇爷将剑赐予二人。两人后来携手东征西讨,再之后又各奔东西,今日这三把剑交锋却还是第一次。

“再问你一次,可愿归降今上?”

“答案既知,何必再问。”

“甚好……”郑提督杀气上脸,振动双剑,两把剑的剑身颤抖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其声清脆悦耳,“英皇既出,不见血只怕是不肯回鞘了。”

破军粲然一笑,“巨阙又何尝不欲饮血?”巨阙也发出“嗡嗡”的鸣叫,声音醇厚中正,似乎是在回应英皇的呼唤。

黑色与红色的旋风再次绞杀在一起,此番绝无初时的试探,双方都使出十成本事,只要取对方性命。郑提督显然知道力道远不如对方,他来回只是绕着破军身子转,虚虚实实极力避免用剑身和巨阙正面相碰,只要从破军的空隙里找到破绽见缝插针,一剑毙命。可破军自然也不会给他这机会,全身上下封得滴水不露,并不曾留出半点空隙。他的重剑力量刚猛,招数以劈砍切割为多,只要刮着英皇就能将之荡飞,或者直接将对方从头到脚剁成两半。

双方一口气打了上百回合,剑风带着金声撩过大半个甲板,船舷和桅杆上到处是英皇切出的细长剑痕,加厚橡木打造的甲板也被巨阙砍出许多大洞。距离十丈的建文觉得站不住脚,被这股风推得向后倾,他习惯性伸出右手想去抓七里的手,平时七里总是站在这个位置。他的手抓了个空,脚步不稳后退两步,心中不禁有几分伤感。

等建文再看向激战的两人,只见郑提督的黑袍与破军的猩红袍都已被剑刃切割得不成样子,零七碎八地还挂着些长长短短的布条,红黑两色的碎布片在两人身边几尺内飘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又打了几十个回合,破军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是他的力量首先用尽,巨阙剑比英皇剑要重得多,持续作战,显然他比郑提督要吃亏。

郑提督也发现破军渐露颓势,只见巨阙剑朝着自己头上劈下来,这一击速度比之前要慢得多,郑提督轻易躲过,巨阙剑“噗”地砸进甲板,大半个剑头戳进船甲板。趁着破军拔剑,门户洞开的良机,郑提督娥皇剑朝着破军胸口刺去,破军略一闪避,细长的剑尖刺穿他的左肩,剑尖从后面透出足有一寸长。

不等郑提督用女英剑补上一击,破军“喝呀”地大吼着将巨阙剑从甲板拔出,从郑提督胯下撩上来。郑提督急忙要躲。不料娥皇剑在破军体内插得牢牢的,竟然拔不出,他只好松开剑柄后退,此时再要完全躲避已然来不及,他急忙用女英剑去挡。剑身纤细的女英剑无法阻挡巨阙剑势不可挡的撩击,立即被荡飞到空中,巨阙锋利的剑头划过郑提督的右腿,在他大腿内侧从内到外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郑提督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虎口疼痛难忍,大腿内部疼得让大脑也完全麻木,血瞬间就让白色蟒袍下面殷红一片,剧烈的耳鸣让他几乎听不到周围其他声响。

破军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受伤,将力量都用在这次攻击,也是强弩之末收势不住,巨阙剑向上撩起的余势竟然砍向座船的四人合抱的巨大主桅杆,斜斜地将桅杆从根部切断,重剑也脱手而飞。

主桅杆“嘎拉拉”地缓慢断裂,朝着破军压过来,可破军似乎无知无觉竟然没有闪避。郑提督想冲过去将他拉开,但大腿内的疼痛令他连站立都困难,更不要说走过去。眼看桅杆要砸到破军头上,建文从身后跑来,借着冲劲用肩膀撞向将破军。在接触到破军身体的一刹那,建文只觉得肩膀钻心疼痛,他知道这是破军肩膀的伤痛正在源源不绝流向自己身体,身体一泄力向下落去,结果虽然将破军撞开,自己却被倒下的桅杆勾住了脚踝。

此时,飞在空中的巨阙剑和女英剑这才落下,相隔几丈远插在甲板上,剑身乱摆,发出“嗡嗡”的响声。

这桅杆乃是用好几棵巨树捆扎在一起制成,分量极重,还好并未将建文的脚踝压坏。只是建文想将桅杆抬开却如蚍蜉撼大树,不管他如何用力,桅杆分毫不动。破军回过身来用右手去抬桅杆,他左肩有伤使不上力气,用力几回都难以抬起。

建文看到郑提督拖着受伤的腿靠过来,急得对破军大叫:“不要管我,小心背后!”

破军倒丝毫不以为然,说道:“放心,天下哪里有从背后杀人的郑提督。”

果然,郑提督靠过来后也伸出了双手去搬那桅杆,合两人之力,总算将桅杆抬起一点,建文借着这机会赶紧将脚抽了出来。

这回破军和郑提督都算是真的将最后的力量用尽,一起坐到地上。

“还打吗?”破军感到肩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将还插在肩膀上的娥皇剑拔下来,血像泉水那样喷出来,然后顺着胳膊到手指尖向下流。

“歇息一会,今日本提督必取你性命。”郑提督也坐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腿部的疼痛让他再难站起来。宝船上的明军想要靠过来搭跳板,他朝着他们一摆手,告诉他们不要来。

“那好,多歇息一会儿,今日你我之间必得决出个生死。”说罢,破军瘫靠在船舷上。建文想要过来帮他治伤,船上其他蓬莱亲兵将官想要过来帮忙,也都被他制止住。

宝船上的明军忽然骚动起来,人们在欢呼,有的还在冲着远处挥舞旗帜。破军座船上的蓬莱兵,以及破军、郑提督和建文,也都朝着人们欢呼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牙白色的船帆出现在碧波荡漾的海际,与流动的白云几乎要融为一体,朝着战场方向快速靠近,所有船只桅杆上都悬挂着“明”字大旗。

郑提督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转过脸对破军说道:“我援军已至,阁下此时若不再降,唯剩败死而已。”

“至多玉石俱焚,”破军凝重地说道,他知道自己手上的牌用光了,现在再无办法扭转局势,“若不趁此将我等斩尽杀绝,我必在这极南之海与大明死战到底。”

“也罢,那就再来吧……”郑提督努努力想要站起来,结果未能如愿。

忽然,他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建文捡起那把还带着血的娥皇剑,剑尖直指郑提督的咽喉,“逆贼,别忘了还有我。大不了我今日先杀了你,再死于你部下之手。”

剑尖微微向前刺破了郑提督的脖子,但郑提督似乎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惨然笑道:“我知道终有一日要死在你手里,在我杀死先皇,又让你驾着青龙船脱逃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下场必定如此。”

“哼。”建文冷哼一声,他通过剑尖感到了郑提督脖颈皮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只要他再将剑尖向前送上三寸,大仇可报。他看到了剑柄尾端晃动的天后宫护身符,那还是他亲手送给郑提督的。

“你今日是不是想要用这把剑杀我?”

郑提督收敛笑容,仰着头说道:“不,我是想把剑交到你手上,告诉你若是我带你回大明必可保你性命和一世锦衣玉食,如是不信,你大可用这把剑杀我。”

“呸!你不过是现在命在旦夕,企图巧言令色诓骗我饶你性命罢了。”

“若是不信,你尽可杀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你我也算师徒一场,可否多留我几日性命?待我事了,自然将这颗人头送你。”郑提督平静地望着建文,他的眼神并无狡黠、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无比的平静,这让建文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刺下去,虽然刺下去很简单。

他咬牙切齿道:“父皇待你一向极尽器重,你不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我怎能让你死得那样便宜?”

“我说了,待我办完事,你尽可以杀我。但此刻我不能告诉你那天的事,更不能让你杀我。”

说罢,郑提督慢慢抬起左手,握住娥皇的剑刃,从自己的咽喉处慢慢挪开。锋利的剑刃立即划破了他手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流下来。对面宝船上的明军都发出惊叫,他们担心自己的提督大人,却又因没有提督大人的命令不敢来救。破军没有说话,只是放慢了呼吸,看着事态的发展。

建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不光是心在跳,还有别的什么在体内和心脏一起剧烈跳动。

“难道是海藏珠?你在警告我不能杀死他吗?”心跳加快是因为复仇的机会近在咫尺,海藏珠的跳动则似乎是阻止他的仇恨从心中蔓延到握剑的手上。

建文的手松下来,任凭郑提督将剑尖缓缓按了下去。他左手伸到胸口内一转,海藏珠从体内“噗”地跳到手上,珠子里的那颗沙粒似乎是得到了生命,正在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里上下乱跳。

“海藏珠!”郑提督惊呼起来。他知道,海藏珠乃是大海的珍物,得到此珠之人都可得到非凡力量,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都在寻找这宝物。只是,海藏珠会慢慢吞噬持珠者的身体,持珠者得到此珠就相当于被珠子所诅咒,最终会变成珠中所包裹的东西。

“正是……”建文讪笑着说,他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你看到了,我为向你复仇,付出了什么。”说罢,他用力扯下拴在娥皇剑剑柄尾端的天后宫护身符,远远地抛进了大海里,然后将剑狠狠插在甲板上。

明军水师的右翼舰队越靠越近,当先的是一艘主桅杆上挂着八只青色犀角灯笼的大福船,这是右翼船队监军的座船。船顶桅杆上装饰有白牦牛尾将旗,顶端还挂着面用金线编织的小流苏装饰着的明黄色长条旗帜,这旗帜非常耀眼,即使在很远也能看到,乃是代表皇命的监军标志。

“代天宣命,诸军罢战,违令者斩!”

监军的主船上数百人一起高喊,接着紧随其后的近百艘随从船只上的将兵也大喊起来,声音整齐响亮直冲云霄。其实厮杀中的明军和蓬莱军早都罢了手,腾格斯也让虎鲸群都停下来,所有筋疲力尽的人都在注目观看郑提督和破军的决斗。听到监军船上的号令声,明军都从前线退出,指挥蓬莱军的判官郎君不知发生何事,也命士兵们不得追击。

监军的大福船转眼到了破军座船近前,建文看清船头所站之人,顿时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船头站立之人,不是从小将自己带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个?右公公正袖着手朝这边张望,他左边王参将正满脸堆笑地扶着胳膊,右手盘着蜜蜡串。右边人一袭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盘着金黄色的黄铜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铜雀。

大福船靠上破军座船,由于高矮相差太多,破军派人搭上舷梯。

王参将和铜雀一左一右搀着右公公,小心翼翼送他上了舷梯。两条相邻的船都在晃动不已,舷梯也是左右晃动几乎要站不稳,惊得右公公一个劲地喊:“哎呦,小崽子们,慢着点、慢着点!别把咱家给晃下去。”

几丈高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才登上破军座船。右公公整整衣襟向前走去,王参军和铜雀左右站开,一个盘着蜜蜡串,一个盘着小铜雀。

右公公此刻与当初侍候建文时早是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过了这些时日,非但不见衰老,气色反倒更佳,面相红润,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赐的红色蟒袍,手里还抱着块儿木漆金面的皇命监军金牌。

“太子爷,老奴来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右公公见到建文,顿时涕泪横流,“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得见故人,建文也是感慨万分,伸手想去扶他,忽然想起右公公是个阉人,又想起七里和腾格斯当初差点儿将自己当成从宫里逃出来的小太监,双手才伸出一半就赶紧缩回来背在后面,只是嘴里说道:“大伴请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呦我的爷唉,您哪知道咱家这些时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不堪言。”右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地嚎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这老太监从小伴着自己玩耍长大,也忍不住流泪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时老何见双方打不起来了,便过来替破军包扎好伤口,破军也挨过来看这主奴相见的好戏。他忍不住问眯着眼看热闹的铜雀,“听说这老太监在新朝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连蟒袍都穿上,还做到水师监军,倒也还不忘旧主。”

“不忘旧主?嘿嘿嘿嘿……”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的速度越发快了,带着坏笑让破军附耳过来,低声道,“什么主从恩义,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那一百艘船,一万两一艘大船,五千两一艘小船,老夫这回被活活坑出了血本,这老东西平白赚了八十万两银子,另有二十万两孝敬钱,才买得他迟到这几个钟点,还有这忠义一跪。”

“哦!”破军惊得频频点点头,“这右公公一双膝盖,竟是值了一百万两银子呢。”

原来,这位右公公与郑提督内外联手奉燕王登得大宝,故而在宫内也是炙手可热,深得当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担任南下大军的监军,右公公一朝权在手,沿途揽财无数,珍宝器玩竟装了四船。铜雀通过骑鲸商团覆盖南洋的情报网侦知右公公一路所为,思忖或可用重金贿赂这位唯一可以治住郑提督的太监。

从柏舟厅离开后,铜雀通过自己在明军内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到了他的中军后,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总算把价钱谈妥在一百万两。右公公是个信誉极好的买卖人,拿了铜雀的银子,自然故意率军磨洋工,在两军筋疲力竭后举着御赐金牌前来止战。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来换副嘴脸,拉长声调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您怎么闹成这副德行?我和您说了多少次,皇上赐咱家这块金牌就是要看着你不要行事过激,要让南洋化外之人得沾皇家雨露。皇上再三嘱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抚、要抚!您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味硬是要剿,这回如何?损兵折将,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去和皇上交代?”

郑提督忍着腿上的痛难以作声。此次出战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挥最没压力的右翼,为的就是让他能在最后阶段顺手摘桃子立个军功,回去在皇上面前也好有面子。不料右公公不仅打断了他的决斗,还反咬一口,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自己拿了银子还要做好人。但右公公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又不好回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