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芃已经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和他说话呢?

不过在梦里也好,至少他能见见她。

这一次他长大了,他能做得更好,于是他撑着自己,靠近了秦芃。

秦芃瞧着“柳书彦”突然探过身来,吓了一跳,然后对方就将手伸出来,将她按进了怀里。

秦芃脑子嗡了一下,听着对方的心跳声,然后就听他像哄孩子一样,沙哑道:“芃芃,不难过,我在呢,不难过了。”

秦芃其实也有些醉,一时有点恍惚,她靠在“柳书彦”胸口,骤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是很多年前,自己少年时,靠在秦书淮的胸口一样。

那时候秦书淮还很瘦弱,还只是个小少年,可他的胸膛很温暖,心跳很沉稳,靠着那个人,就感觉是天塌地陷也无所畏惧。

秦芃觉着,自己果然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回忆起别人的时候,总先想着别人的好。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被“柳书彦”这么搂着,也没觉得不妥,然而“柳书彦”这么说了一句后,就将头放在她颈肩,一句话都不说了。

头顶上传来对方均匀的呼吸声,秦芃被抱得整个人都僵了,才有些迟钝反应过来——

这怕不是睡着了吧?!

她从“柳书彦”怀里挣脱出来,对方没有支撑,“砰”的一下往后砸去,秦芃赶紧拉了他一把,这时候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她提着嗓子叫了外面的侍卫,让他们将柳书彦带回去。

和女人约会喝醉睡着,秦芃觉得,这个柳书彦怕不是失了智。

不过秦芃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感觉自己有些晕,赶紧让人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送回了卫府。

她回到卫府后酒劲儿彻底上来了,倒在屋里就睡过去,卫衍听闻她醉着回来,皱了皱眉道:“她这是去哪里了?”

“听闻是和柳太傅去吃羊肉汤锅了。”

侍卫答得恭敬,卫衍想了想,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

等第二天早上秦芃酒醒,她一睁眼,就觉得不好了。一回头,果然看见白芷端端正正坐在旁边,面上不大好看,秦芃立刻道:“我和你说,柳书彦居心不良!”

白芷点点头,开口:“编,继续编。”

“不是,”秦芃赶紧解释:“是这样的,昨天他约我去吃羊肉汤锅顺带喝酒,然后和我说水酒和果汁差不多,你说他是不是想套我话?”

听了这话,白芷面色好看一点:“那你被套话了吗?”

“没,我装着醉了,其实特别机智。”

白芷冷笑出声:“我看不见得。他同你说了什么?”

“哦,他就是想打听一下朝廷里哪些是我们的人。”

“柳书彦”打听什么,秦芃当然是不会让白芷知道的,因为柳书彦打听的东西,是白芷不能知道的。

等睡醒过来,秦芃就清楚察觉,“柳书彦”昨天必然是在试探她了,试探的内容,无非是关于秦芃这个身份真假的问题。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说得十分圆满,“柳书彦”怕是也想不到什么。

可是“柳书彦”为什么突然查她?

这就让秦芃很奇怪了。

秦芃一面思索着,一面洗漱穿衣,穿好衣服后——>>,她走到饭厅,卫衍和卫老太君都在等着她。

秦芃走上前去,行礼后坐下,三个大人带着五个孩子围了一桌,就开始安静吃饭,吃了没几口,秦芃就听对面的卫衍道:“听说嫂嫂昨日和柳太傅去吃饭,还喝了些酒,被人扶着回来,不知宿醉过后,嫂嫂感觉可还好些?”

一听这话,秦芃立刻就收紧了心脏,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一眼对面正在吃饭的卫衍,卫衍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笑眯眯的,感觉满是关切。

秦芃艰难道:“昨日我不知那是水酒,多喝了两杯…”

“这有什么呀!”卫老太君突然开口:“咱们卫家的女人,谁不多喝几杯?你是和柳太傅出去的?就是那个文章写得极好的柳书彦?”

秦芃看着卫老太君兴奋的样子,一时哽住,卫老太君继续道:“我听闻他如今还未娶妻,模样也很是俊俏,就是桃花多了点,不过也是一个良配。阿衍,”卫老太君转过头去,打听道:“你和柳书彦认识对吧?他人如何?”

“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好啊!”卫老太君击掌,拉起了秦芃的手,高兴道:“你继续努力,要是这小伙子不错,你就加把劲儿,我们卫家一定支持你。”

“母亲…”

秦芃也不知道卫老太君的话是真是假,只是觉得这些话说出来,的确太过尴尬了。

卫老太君似乎是知道秦芃的意思,同她道:“你别忧心,这些事儿咱们以后说。老大媳妇儿啊,”卫老太君眼里全是怜悯:“是我们卫家对不起你。”

“没有,”秦芃豁然抬头,哪怕她不是原身,可是却也同原身感同身受,她认真道:“是卫家给了秦芃新生,卫家没有什么对不起秦芃,母亲不要这样说了。”

卫老太君笑了笑,也不多说,催促五个小辈儿道:“不说了,吃菜吃菜。”

一顿饭吃得秦芃十分忐忑,其实她本来是打算和柳书彦慢慢来,却没想到柳书彦昨日居然存了给她下套的心思,她酒量好,本想着将计就计,结果这水酒却比她在北燕喝的烈得多。

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忍不住有些担心卫家的态度。早饭吃完后,卫衍送着五个小孩子入学,秦芃跟在他后面,等把孩子都送到夫子那里后,卫衍和她漫步在长廊里,含着笑道:“嫂子有什么话想通我说呢?”

秦芃抿了抿唇,终于道:“我想知道小叔的态度。”

“什么态度?”

“小叔支持阿铭,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芃的话让卫衍停住了脚步,卫衍回过头来,瞧着秦芃,似笑非笑:“你说呢?”

“秦书淮是北方军系出身,我乃南方军系,我这样说,嫂子可明白?”

话这样清楚,秦芃自然是明白的。

卫衍是个极其冷静,也极其有责任感的人,正是因为有责任感,在选择站位上,他永远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秦芃就带着自己手下那么多人选择一个位置。

他支持秦铭,不仅仅是因为秦铭是他嫂子的弟弟,还因为他和秦书淮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对立的存在。

加上如今秦书淮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有大批大臣阻挠,一旦秦书淮试图强行登基,齐国笔必定大乱。

种种考量之下,卫衍才选择了秦铭。

“所以,我是不是你嫂子,这并不重要,对吗?”

秦芃冷静下来,卫衍笑了笑:“这是自然,您不必担心,你是不是我的嫂子,是不是秦芃,和我支持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到这话,秦芃慢慢笑了。

“卫衍,”她眼里带了苦涩:“我已经一个人,无依无靠快十年了。”

秦芃守寡十年,而赵芃也怀着仇恨漂泊六年。

“我想有一个新的人生。”

她抬眼,认真看着卫衍。

这是秦芃的身体,在她做很多事前,她想,她至少要给秦芃周边人一个交代。

卫衍笑了笑。

“那您就去吧。”

卫衍叹息出声:“嫂子,你把自己和大哥一起,埋葬了十年了。”

秦芃没说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特别想告诉大家。

秦芃这个人吧,其实和卫炀不仅是葬了十年,还是一辈子。

第四十章

可这话秦芃不能说出来,她认真给卫衍躬了躬身,卫衍摆了摆手,便自己走了。

等卫衍走后,秦芃想了想,去找了卫老太君。卫老太君正坐在榻上和自己陪嫁丫鬟宋娘子聊天,秦芃走进来后,两人收了笑声,脸上却是笑意不减。卫老太君招呼着秦芃走坐到边上,秦芃规规矩矩跪坐在卫老太君一边,而后同卫老太君聊了一些琐事。

聊了一会儿后,卫老太君突然想起什么,同旁边宋娘子挥了挥手,宋娘子就知趣退了下去,等宋娘子走了,卫老太君叹了口气道:“四殿下,今个儿老身同您说的话,其实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秦芃微微一愣,卫老太君瞧着她,眼里全是怜悯:“我知道,您现在过来,是觉得自己昨日和柳太傅出去不妥当,来给老身赔罪,但老身也说了,其实我不介意,卫家也不介意。”

“孩子,”卫老太君伸出手,握住秦芃的手,叹息道:“我叫您四殿下,是想让您明白,如今您不仅仅是卫家的媳妇儿,还是镇国长公主。这个身份在身上,你就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唯唯诺诺。莫要说你是和柳太傅吃顿饭,你就算是有一日告诉我,你要同柳太傅成亲,甚至是养上几个面首,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听到这话,秦芃整个人都震惊了,她呆呆看着卫老太君,卫老太君“嗨”了一声,一脸遗憾道:“你别诧异,谁没这么想过?我要是公主,我也想养几个面首。只是那老头子没什么对不起我,和那个人过了半辈子,剩下的日子,不是那个人,也就不想过了。”

“可是你不一样啊,”卫老太君回过头来:“我和老爷过了大半辈子了,你数数你才几岁啊?你十五岁嫁到卫家了,阿炀碰都没碰过你,你犯不着为他守寡一辈子的呀。你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或者能让自己高兴的人,我都是支持你的。”

“阿衍那孩子想得多,总想着什么责任啦,家族啦,”卫老太君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就不想这么多了,我就期望你们小的能过得好。尤其是你,你为卫家,已经吃了太多苦了。”

秦芃听着卫老太君的话,低下头去,心里有些难过。

尔虞我诈的日子过得久了,骤然见到这样真情实意的人,难免感动。可是这个人的真情实意,给的该是那个青灯古佛了十年的秦芃,不该是她。

可是那个人已经走了,秦芃吸了口气,握上卫老太君的手,认真道:“母亲,不管日后如何,我一辈子都会是卫家的秦芃。”

说着,秦芃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我视您如亲母,视小叔如兄弟,母亲,您放心吧。”

卫老太君没说话,她轻抚了秦芃的头发,眼里满是慈爱。

“我生了六个孩子,如今就剩下阿衍,你虽然不是我亲生,但这十年也就你在卫家陪着我,小芃啊,”卫老太君声音有些哽咽:“我心里,自然也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

“他们没了,所以活下来的人,该过得好一点,对不对?”

卫老太君指的他们,秦芃自然知道是谁。

是卫家死在战场上那些人,是卫老太君的孩子,丈夫,还有秦芃的丈夫。

这一瞬间,秦芃突然对原身那些情绪不再排斥,她突然发现,其实相对于赵芃,秦芃活得也并不差。

赵芃有谁呢?

除了赵钰,赵芃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甚至她以为至少能当朋友的秦书淮,送给她的也是一杯毒酒。

而秦芃,虽然丈夫死了,可是她至少有卫家。

被卫老太君握着手,想着在怀里仰头瞧着她的秦铭,秦芃突然发现,其实她的家乡,或许也不需要回去了。

在这里她有太多责任,要为秦芃尽孝,保护卫家,要辅佐秦铭长大,让这个小皇帝至少成为今天的赵钰。而北燕呢?

赵钰已经长大,已经不需要她。

秦芃哑声不语,卫老太君叹息了一声,将这个哭包儿媳妇揽到了怀里,无奈道:“哭吧,老身在这里呢。”

秦芃:“…”

和卫老太君聊了一会儿后,秦芃出了房里,这时候白芷来门口接她,此时院中绿意盎然,秦芃同白芷漫步在长廊之上,看着外景,叹息道:“你我相见时尚是冬天,如——>>今已是入春了。”

白芷没说话,抱着她的衣服,走得端正笔直。秦芃斜眼瞧了她一眼,有些好奇道:“你来齐国多少年了?”

“六年。”

“回去见过丈夫吗?”

听到这话,白芷微微一愣,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秦芃忍不住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回去过,是他来找我的。”

“夏侯颜有心了。”秦芃叹息出声,温和道:“你在外太多年,也该回去了。”

“秦书淮不死,我不会回去。”白芷说得铿锵有力:“就算不死,也当让他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才好。他踩着公主的尸骨走到今天,还能如此好好活着,岂不是不公平?!”

秦芃一时无语,她有些想劝说白芷,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她这个当事人已经不怎么恨了,一个人生生死死习惯了,就会看开。

“人不能一辈子都挂在报仇这件事上。”秦芃劝说她道:“我想,你主子也不会希望你将一切抛开,就为了她报仇。”

白芷嗤笑出声:“你我不过合作关系,我帮你扳倒秦书淮,你倒还管起我来了?”

秦芃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两人走了一小段路,白芷突然道:“当年如果不是我为了自己想要留在齐国,她大概不会死。”

秦芃愣了愣,回头看她,白芷面色平静,却是转过头去,看着庭院里,声音带了沙哑:“是我的错。”

“不是。”

秦芃果断开口,声音慢慢温和下来,眼里带了温柔:“白姑娘,你已经尽力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能陪伴她一辈子。”

可这样的话白芷听不进去,白芷冷漠不言,秦芃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去了书房,白芷将消息整理给秦芃,两人又开始就如何怼死秦书淮计划做出布局。

而另一头,秦书淮宿醉起来,头疼得不行。

江春来扶他,有些无奈道:“大人,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会给一个姑娘喝到了?”

秦书淮面无表情直起身来,往浴室走去,面色平淡道:“她太能喝。”

秦书淮自己也没想到,秦芃居然是这么能喝酒的一个人。

他不喜欢喝酒,但是以前赵芃拉着他要练酒量,倒是喝了一些,后来在军营,酒量更是得到了质的提升,他在朝中几乎没有喝醉过的体验,这一次一方面是他轻敌,觉得一个女人能怎么喝。另一方面,也是客观上,秦芃太能喝。

他本来是打算灌醉了秦芃来套点话,结果话没套到,自己把自己卖了。

好在也不是完全一点消息都没有。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一面洗澡,一面想着昨天套话的内容,发现了一个很矛盾的事情,这个秦芃,似乎是真的秦芃。

可如今秦书淮是决计不信秦芃是真的秦芃,他基于秦芃就是姜漪借尸还魂的角度想,这个女人虽然借尸还魂,但是她似乎,的确是爱着卫炀的。

爱一个人无法遮掩,那些情绪和感情,从来都是真心实意。

这个姜漪是真的爱过卫炀,那至少她和卫炀有过接触。

可卫炀活着的时候是十年前,十年前的姜漪还活着,她到底是以姜漪的身份爱上的卫炀,还是以秦芃的身份?

联想到她说到宫里熟悉的态度,秦书淮认为,应该是秦芃。

那问题来了,到底是秦芃变成了姜漪,还是姜漪变成了秦芃?

秦书淮坐在浴室里,觉得有些头疼。

江春站在外面,有些好奇道:“大人,您在想什么?”

“有没可能,一个人,她死了,又变成十年前的人,再活了十年?”

“可是再活了十年,这十年,她为什么不杀我呢?”

第四十一章

他杀了姜漪的家人,按理来说姜漪对他的仇恨不可能这么平淡。这些年来杀他的人来多,很多都查不出源头来,秦书淮本来以为是赵钰派来的人,如今看来,也许…是秦芃?

赵芃是死在他怀里,是他亲手喂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对于赵钰和白芷来说,这就是事实。

他也对赵钰解释过,可他太了解赵钰这个人,赵钰对赵芃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伤害赵芃,无论任何缘由,对于赵钰来说,凶手该杀,他也该杀。

如今赵钰已经是帝王,赵钰会派人来刺杀他,再正常不过。

过去他不想太计较,如今却觉得要仔细查一查,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如果这十年秦芃一直在试图刺杀他,那么秦芃必然是姜漪无疑,也就是说姜漪死后到了秦芃身上,然后秦芃以姜漪身份活到现在。

如果没有人杀他,那也许是,秦芃当年到了姜漪身上,姜漪死后秦芃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秦书淮思索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些东西的?

他感觉自己中了邪。

可是这一刻钟,他又不愿意去放弃这件事。这仿佛是一根稻草,让他觉得,赵芃还是能活过来的。

也许呢?

这一次他不会让所有人察觉他的失态,他会小心翼翼去查这件事,他一定要知道,姜漪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秦书淮眼中带了冷意,站起身来。

第二日早朝,张瑛和秦书淮的人就扬州刺史的人的位置直接吵起来。

这个位置的委任已经吵了很久了,张瑛举荐一个人,秦书淮的人就拼命找出那个人的污点,参他!

秦书淮举荐一个人,张瑛就找秦书淮的人的岔子,参他!

你参我我参你参了大半个月,扬州刺史的位置就一直悬空着,今天张瑛的人还在撕秦书淮举荐的杨全品行不端,吏部的人有些坐不住了,吏部尚书站出来,怒喝出声:“吵吵吵,你们整日吵来吵去,心里那点盘算大家不都清楚吗?扬州刺史之位悬空半月有余,你们还拿不出个章程来,你们就说你们到底要如何!”

“章尚书,”张瑛漫不经心开口:“您这是什么意思?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难道不合适还要随便送个人过去不成?”

“张大人,”章诚转过头来,面上有了冷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