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淮声音不大,却足让每个人听清。

在场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呼吸声。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秦书淮一身黑衣冕冠,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神色平静,仰头看着城楼上之人道:“奉陛下旨意,进宫觐见。”

“陛下有令,命城外士兵后退十丈!”

秦书淮没说话,抬起手来。士兵整齐划一,后退十丈。

那士兵见秦书淮好说话,大了胆子,又道:“陛下又令,摄政王卸下兵器,独身入宫。”

“放肆!”

这一次,秦书淮提高了声音:“本王乃先帝御赐鱼服,可佩剑行走于宫中。又有陛下亲赐圣恩,任何时候出行宫中可带数十随从,陛下怎会下此命令?!莫不是陛下出了事,你以此唯由拖延本王入宫时间?速速开门,莫再生事,否则本王怀疑陛下如今圣安,只能强行入城了!”

听到这话,那士兵有了犹疑之色,旁边有人跑到那士兵身边来,耳语了几句后,那士兵道:“好罢,摄政王,请。”

说着,城门缓缓打开,秦书淮看了一眼江春,江春立刻清点了十三人,跟在了秦书淮身后。

这十三人都是秦书淮身边顶尖好手,秦书淮带着他们一同上前,宫门打开后,一行人走了出去。

入宫之后,一个士兵上前来给秦书淮引路,秦书淮面色不改,跟着那士兵走向长长的甬道。

甬道两边都是宫墙,约有数十丈,遮住了日光,显得十分阴森。

秦书淮面色不变走着,同时询问引路的士兵道:“宫中为何如此安静?”

那士兵明显有些紧张:“不一直如此吗?”

秦书淮没有回话。那士兵越往前走,越忍不住发抖,秦书淮平静道:“你抖什么?”

“卑职…卑职…”

也就是那瞬间,羽箭骤然如雨而降!而秦书淮也早料到了会有此变故,猛地上前一步,将那士兵高举而起!

羽箭扎在那士兵身上,秦书淮兔起鹤落,便以士兵为盾,朝着城墙之上攀爬而去。

而跟在秦书淮身后的十三人纷纷从袖中甩出绳子,那身子上都带着一个铁爪,勾在城墙之上,敏捷而迅速跟上秦书淮的动作!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秦书淮已冲到城墙之上,袖中长剑瞬间划过射箭士兵的咽喉。

剩下十三人也随即跟上,在城楼之上和士兵厮杀成了一片!

无数人涌上去,秦书淮杀红了眼。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城楼的十四人上,丝毫没注意有几个人悄悄来到了城门之处。

张瑛指挥着人扑向秦书淮时,柳书彦则是来到了把手城门的地方,悄无声息抹了守城门的士兵的脖子,砍断了旁边的绳子!

城门轰然坠下,声音震得张瑛愣了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大吼出声:“关城门!”

然而此事已来不及,卫衍带着士兵高喝出声:“冲!”

柳书彦带着人加入战局,一时之间城楼上也分不清敌我,秦书淮一路盯着射手,看见背着弓箭的就杀!江春亦是如此,没过多久,城楼上的射手就死伤了大片。随着城门打开,士兵涌入,张瑛这时再傻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秦书淮早就知道他们埋伏!

秦书淮进来,就是专程为了后面人开路的!

射手被杀了大半,秦书淮和柳书彦又带着人在城楼上纠缠,哪怕那甬道本是极好的狙杀位置,却也发挥不出其真正的实力。

越来越多士兵涌入宫来,冲上城墙,张瑛见状,放弃了对城楼的固守,带着人往后退去。

外面厮杀成了一片时,李淑住在宫中,似是有些头疼。

秦铭跪在一边,给李淑揉着头,温和了声道:“阿母,好些了吗?”

“我每次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觉得头疼。”

李淑慢慢开口:“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是三十年前了…那时候我也就比你大几岁,我病了,躺在山洞里,姐姐、哥哥、父亲、母亲,都提着刀剑、□□出去了。”

“他们让我好好在山洞里呆着,别出去,等仗打完,他们就回来。”

“我病了十天,”李淑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带了嘲讽:“其实也不是病,或许我早就好了吧,我只是害怕。因着害怕,我不敢陪伴他们,我就躲在山洞里看着。齐国领军的是秦文宣,他带了好几万人呢。十几倍于我们巫族的数量,却还是打了十天,你说窝囊不窝囊?”

“阿母,”秦铭垂下眼眸:“别说了。”

“怎么,你心疼了?!”李淑猛地回头,捏紧了他的下巴,提高了声音:“你想他了?我告诉过你,别惦记那肮脏的男人!生你的是我,养你的是我,他杀了我的全族,那也是你的全族!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天烧干净了我们巫族所有人的尸体,整个村落,而我就看着…”

“阿母,”秦铭被李淑捏得有些疼了,可他不敢动弹,只能道:“我只是怕你头疼。”

“不疼…”

李淑慢慢放开他,目光有些涣散:“我不疼…”

“铭儿,”她焦急拉住他的手:“你会帮我的,对吗?”

“对。”秦铭认真看着她:“阿母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你会为巫族报仇的,对吗?”李淑眼中全是乞求。

秦铭点头:“会的,我会为巫族报仇。”

“杀光那些人!”李淑激动起来,眼中带了血色:“杀了柳家的人,杀了那些忠臣,杀了所有姓秦的人!我要这个国家,我要他秦家,数十倍,数百倍,偿还我们!”

“好。”秦铭垂下眼眸,平静道:“阿母放心,我会杀光他们。”

“好,好,”李淑点着头:“铭儿,母亲爱你的,”她眼中全是泪光,看着秦铭:“哪怕你留着秦家的血,我也是爱你的。”

秦铭没说话,他看着李淑,眼中闪过了一丝挣扎,然而却还是慢慢开口:“母亲,我也是爱您的。”

李淑被这句话安抚,她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这时候,张瑛匆匆忙忙进来,焦急道:“秦书淮知道我们的计划了,柳书彦也反了!”

听到这话,李淑面色一变,她猛地站起身来:“他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秦铭没说话,他走到蜡烛边上,点燃了蜡烛。

此刻已经入夜,方才只有李淑和他两个人在,一直没有点蜡烛,便显得有些昏暗。

忙着说话的两人也没察觉他的动作,秦铭将指甲中的粉末挑到蜡烛中。

他很紧张,手心出了很多汗。

好在说话的两人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张瑛冷着脸道:“秦书淮似乎是铁了心攻城,带着人在甬道就和我们打起来了,柳书彦带人开了城门,卫衍领兵攻城,此刻朝着内宫来了。我们如今赶紧走还来得及…”

“不!”

李淑提高了声音:“咱们谋划了多少年?走?走什么走!如今刚好,柳家卫家秦书淮都在,咱们就把他们一并埋在这里,你带着世家瓜分了他们的兵权,那几个家主都是咱们的傀儡,你辅佐了铭儿称帝,我看他们还能怎样!”

张瑛没说话,李淑握住他手:“三十年了,我们没几个三十年了!”

张瑛似乎是被这话触动,他抬起眼来,抿了抿唇,终于道:“先叫人把地窖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说着,张瑛便打算走出去,然而一动,他便察觉不对,猛地扭过头去,看向站在烛火边上的秦铭,怒喝出声:“你做了什么?!”

秦铭被吓得退了一步,李淑也反应过来,她睁大了眼:“你…”

话没说完,两人便感觉腹间翻天覆地的疼起来。

张瑛焦急朝着秦铭走去,秦铭猛地反应过来,他更快一步,朝着张瑛狠狠扑了过去,从袖中拔出匕首,就刺入了张瑛胸口。

里面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然而此刻周边所有人都已经被董尤调远,他站在门前,面色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秦铭的刀刺入张瑛胸口,一刀又一刀,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李淑冷静看着,她目光落在秦铭身上,阴毒又凶狠。

她小口小口呕着鲜血,等秦铭确认张瑛死了,他缓缓回头,看向死死盯着他的李淑。

李淑见他转过头来,露出温柔的笑容,却是问:“为什么?”

“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眼里全是失望,秦铭心口猛地一震,那些日夜压抑着的愧疚和害怕涌现上来。

弑母这件事,他不是没有犹豫过。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秦铭捏紧了匕首,抬手抹干净脸上的血,冷静道:“父皇那么喜爱你,小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在一起?”

听到这话,李淑嘲讽笑开:“你果然是他的孩子。”

“我知道你的恨,”秦铭平静开口:“所以我,父皇,一直忍耐着你。你是巫族,父皇一直知道,可是他装作不知道。你怂恿着嫔妃内斗,父皇也知道,他还是装作不知道。你让张瑛陷害了给许多人,你和张瑛在背后拿着钱建私军,收买大臣,搅乱世家,这些父皇都知道。”

“甚至于最后你挑唆了秦书淮杀他,你亲自杀了他,这一切,都是父皇放纵。”

秦铭说着,眼眶慢慢红了:“他多好的人啊。他那么宠你,你要什么他都给你。他知道你只有你自己,没有那些世家支持,他怕你受伤害,故意宠爱其他女人,但其实他心里最喜欢那个,从来都是你。”

李淑没说话,眼神很平静:“所以呢,我就该原谅他?”

“不该。”

秦铭闭上眼睛:“父皇说了,你不该原谅他,死在你手里,他死得其所。可是你不该的是,还想着要将这场仇恨报复到其他人身上。”

“靖帝发兵征讨巫族,父皇反了,杀了靖帝。父皇作为主将征讨巫族,那父皇也死在了你手里。这场仇恨该了解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执迷不悟呢?!”

秦铭提高了声音:“你杀了父皇,你挑唆了皇后带着皇子造反,你一手策划了宫变,让张瑛遣人放火烧死了所有皇子,就为了捧我上这个位置。”

“我当了皇帝,你还不满足。还你想杀秦书淮,害姐姐,滥杀大臣扰乱朝纲,李淑,”秦铭叫了她的名字,神色平静:“朕忍够了。”

看着秦铭叫她的模样,李淑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好,真是秦文宣的好儿子。枉我这样信你,总想着你还是个孩子…”说着,李淑眼里光芒渐渐暗淡,秦铭知道,这是人死之前的模样。两年前,他在自己父皇身上看见过。

那天晚上他被父皇的人偷偷带回了宫里,他见了他最后一面,秦文宣拉着他,温和道:“铭儿,我将去了。”

那时候宫里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秦铭知道这是要发生大事,他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握紧了秦文宣的手道:“父皇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是谁做的?是…”

“别报仇了,”秦文宣温和出声:“我就是想看看你,想同你说一声,你得好好保护自己,迫不得已的时候…我这里有一道圣旨,你便是杀了你的母亲,我也不会怪你。”

听到这话,秦铭就愣了。

他一直知道秦文宣和李淑之间那点纠葛,可是他却怎么都没想过,真的有一天,他的母亲会杀了他的父亲。

然而他的父亲在临死之际,却还是要同他说:“若不是迫不得已,别怪她。她这辈子,也不容易。”

他看着自己父亲的眼渐渐暗淡下去,一如今日的李淑。

他清楚知道,如今的李淑很快就要去了,很快,他在这世上,除了秦芃之外,将再无亲人。

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心酸。

他毕竟才十一岁,再如何聪明,也只是个孩子。看着李淑躺在地上,他忍不住上前,想要抱抱她。

李淑看出秦铭眼里的挣扎,朝着秦铭招了招手。

“儿…”

她叫他。

秦铭眼中有了眼泪,他忍不住往前走去。

李淑不是一直不好的,很多时候,她情绪平静的时候,她也会抱着他,温柔和他说巫族的山和水。

那是她一生无法忘却的执念,也是一生回不去的故乡。

秦铭蹲下身,将李淑抱进怀里。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哽咽出声。

李淑温柔瞧着他:“既然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秦铭抬眼看她:“既然这么难过,”他声音中全是哭腔:“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李淑微微一愣,轻叹出声:“你瞧见了呀。”

秦文宣死那晚,她坐在皇陵之中,也是哭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那一晚,她突然觉得特别难过。明明该是仇人,然而他如今死了,她却也会难过。

那时候张瑛在宫里,按照原来的计划,在秦文宣死后,挑拨了皇后和他的儿子与太子争锋相对,造成宫乱,再将所有皇子困在宫中,一把火烧死,嫁祸了皇后。

秦书淮顺利进京,他以为秦文宣是死于他的毒,所以他心存愧疚,辅佐了秦铭登基。

按照他们的计划,秦书淮辅佐秦铭,她以太后之身监国,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后,再联合世家,铲除秦书淮。

谁知道,秦芃却突然出来了呢?

李淑从来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所有儿女掺和进来。

秦铭无法逃避,可秦芃不一样啊,她那个软弱又天真的女儿,她给了她谋划了最好的前程,让秦芃以一个看似不受宠的公主身份,嫁给了这个国家最顶尖家族的嫡长子为正妻。

可是谁知道,卫炀会死呢?

秦芃守寡了那么十几年,她不敢在秦芃身上投入太多感情。

可是当秦芃以那样张扬方式回来的时候,她心如刀绞。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女儿死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巨大的变化,那绝不是自己的女儿。

那是巫琴的女儿,只有巫琴的女儿,才会如此。

当年巫琴背叛了族人,他们追杀她。如今她女儿送到她手里来,她怎么会放过她?

于是她退后,让秦芃上前和秦书淮纠缠。

她本是想着,让秦芃作为秦书淮的把柄拿捏秦书淮,谁又知道这个秦芃有这样大的野心?而赵钰在知道秦芃的存在后,又愿意如此不顾一切来交换这个女人?

所有一切不该这样早进行。

他们该慢慢经营了自己的势力,不该在这个时候就和秦书淮直接对上。

可是因为秦芃的存在,秦书淮提前露出了这样多的弱点,赵钰给了他们这样多的机会,而秦芃一步一步构建自己的势力,若由着秦芃发展下去,未来不可预期。

他们扛不住赵钰的诱惑,在此刻动手,本也该是有八分把握。秦芃离开,秦书淮必然心乱如麻,这时候他们召秦书淮入宫,直接将其斩杀,联合世家打压秦书淮的势力,以赵钰相威胁,逼迫卫衍站在他们这边。

如果卫衍要动手,他们就让赵钰出兵相助。卫衍绝不可能引狼入室,只能加入他们。

这一切本该完美结局。

可是秦铭却背叛他们。

秦铭联合了柳书彦,在世家军中安插了卧底。又暗中说服了卫衍,让卫衍假装被赵钰收买同他们一个阵线。最后又在这宫变的紧要关头,下毒杀了他们。

他们每一个环节都被秦铭击破,而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她的孩子。

因为他是她一生以为的依靠着指望。

李淑看着面前这个抱着她痛哭流涕的孩子,心中既爱又恨。

她有着一个母亲的爱,可她也有着无尽的怨恨。

是她的爱让他们的族人失败,是她对秦铭的爱害死了张瑛,害了她三十年的计划就此终结。

无数恨意涌上心头,她看着秦铭嚎啕痛哭叫着她阿母,她拼劲全力,用苍白的双手抱住了秦铭。

“我儿…”她微笑,眼泪盈满了眼眶,匕首从袖中骤然拔出,贯穿了秦铭的身子!

秦铭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看向李淑。

母子大概都是这样。李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儿子会害死她,而秦铭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母亲,真的会对自己动刀。

他们总是对别人无比残忍,却总是幻想别人会回馈自己满满爱意。

看见秦铭的眼神,李淑终于撑不住了。

她慢慢闭上眼睛,放开了手中的匕首。

“陪我走吧…我儿…”

说完,李淑再也没有了声音。

秦铭闭上眼睛,忍住腹间疼痛,艰难出声:“董尤,进来拿凤印,吩咐外面,太后懿旨,全军不做抵抗,放下武器,让秦书淮进宫!”

“是!”

董尤立刻应声,秦铭艰难道:“你,找个太医,来…”

董尤听到这话,察觉不对,赶忙开了门。

一见到屋中景象,董尤愣了愣,秦铭从李淑袖子中翻出凤印,递给董尤。董尤赶忙接过,出去给了守在外面的侍卫长后,吩咐了自己徒弟去叫人后,赶紧回了屋中,去扶住秦铭:“陛下,您这是…”

“让,秦书淮,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