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一行人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们轮流上来给秦芃看诊,秦芃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等看完了之后,太医去了另一个房间会诊。赵钰看着秦芃睡着后,去了侧殿,等着太医最后的结果。等了许久后,一个青年走了进来,他是赵钰从乡野里带来的大夫,叫张青,因医术超群,极得赵钰赏识。

张青行了个礼,赵钰摆摆手道:“直接说怎么回事儿吧。”

“风寒久了,邪气入体。”张青言简意赅:“不过臣以为,风寒其次,心病为重。”

“心病?”赵钰抬头,皱起眉头:“心病不治,会怎样?”

“心病不治,久不能医,怕是…”

剩下的话张青没有说下去,赵钰却也明白。

他心里泛苦,秦芃虽然答应了来北燕,可他又怎不知她牵挂谁记挂谁?

“还有一件事…”

张青有些担忧,赵钰抬头,看见张青迟疑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安:“怎么了?”

“公主似乎…已有身孕。”

张青打量着赵钰的神色,将这话说出来。

赵钰面色骤变,张青当即跪了下去,一言不发。

未婚公主怀着孩子,而这个公主还即将成为北燕的皇后,这样大的密辛,张青觉得,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然而赵钰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孩子,而是秦芃受孕后,就再没了转生的机会。

她的命就只剩下这一次了,而她此时心中积郁,久不能医。

赵钰不敢想深,他心里有什么惶恐着,让他端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情绪,才抬起头来道:“之前的大夫都没同我说过这事儿。”

“公主受孕不久,脉象不显,只是臣精于此道,方才诊出。”

听了这个解释,赵钰点点头:“那此事不必声张。”

“臣明白。”

张青恭敬开口。赵钰挥了挥手,让张青退了下去。

而后他又回到秦芃身边去,秦芃闭着眼睛,似乎陷在噩梦里。

她梦见年少时大雪,特别冷。她和赵钰靠在床板上,用一床被子盖着他们,赵钰和她挤在一起,两个孩子瑟瑟发抖。赵钰抬头问她:“姐,母妃呢?”

“她…不知道。”

其实秦芃知道。

他们的母亲,此刻早已忘记了他们,她去了液湖边上,等着那个不会见面的君王。因为她知道君王一定会在下雪的日子看液湖,所以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去苦等君王。

那个晚上特别冷,秦芃忍不住想,如果母妃回来就好了。

她有着从自己宫里带来的冬装,那件棉衣好看又暖和。她只有在想见皇帝的时候,才会在冬天拿出来。

她特别想她母亲回来,把棉衣拿出来,他们三个人盖在一起,就没那么冷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秦芃从床上跳下去,打开了窗户,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门口。

因丧期未过,他头上绑着素白的抹额,穿着一身素衣,看上去仿佛是冰雪雕刻的少年一般。

他手里拿着白狐大氅,因寒冷染让面色带了些青色。他将白狐大氅递给她,声音打着颤道:“你拿着。”

秦芃愣了愣,不解道:“你都冷成这样了,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秦书淮抿了抿唇,递给她道:“我没事,你拿着。”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将人往屋子里一拉,关上大门就往床上拖道:“你这大氅这么大,咱们三个人挤一挤,够用的。”

“谁和你挤…”

秦书淮忍不住开口,然而两人交握的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又让他不忍离开。

他半推半就被秦芃拉上床,和秦芃挤在一起。秦芃赵钰抱在怀里,和秦书淮靠着墙披着大氅挤在一起。

秦书淮僵着身子,目不斜视,秦芃奇怪看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母亲说,男女七岁不可同席…”

“那那些同床的怎么回事?”

秦芃翻了个白眼,秦书淮红着脸道:“那怎么一样?他们是夫妻。”

“哦,”秦芃点点头道:“那你别担心了,以后我嫁你好了。”

说着,她拍了拍秦书淮的肩道:“我靠靠你行吗?”

秦书淮想说不行,秦芃已经靠过来了。

靠在那人肩膀上,感受着那人带来所有的温度,然而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格外酸楚,只能是反反复复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秦书淮,秦书淮。

她发了一夜的高烧,赵钰就坐在旁边,听她喊了一夜。

他没说什么,安静给秦芃用酒给她擦着手掌、手臂散热。

听她喊得嘶哑了,还会给她喂点水,润润嗓子。

等秦芃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赵钰通红的眼。

他熬了一夜,马上就要上朝,他也有些累了。

可他没表露半分,反而在秦芃醒来的第一时间上前问她:“好些了吗?要吃什么?”

秦芃静静看着赵钰,好半天后,终于道:“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说着,她苦笑起来:“我已经来北燕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正准备给秦芃喂水的赵钰顿住了动作,他慢慢抬头,看向秦芃。

“你以为,”他弯了嘴角,眼里仿佛是要哭出来一般:“我做这么多事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要你回来,”他艰难出声:“我又对你这样好,你以为,我图什么?”

“赵芃,”他放下水杯,垂下眼眸:“我求你一件事。”

“你可不可以,”他抬眼看她,声音里几乎带了哀求:“过得好一点。”

秦芃没说话,她抬眼看着床顶,目光有些涣散。

“阿钰…”她轻声叹息:“又谁不想过得好一点呢?我只是,做不到啊。”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

秦芃声音很轻,落在赵钰心上,却如雷霆一般惊响。

赵钰抓紧了自己的衣摆,面上平静不动,秦芃没有察觉他的情绪,慢慢道:“有时候我在想,我上辈子,一定是很坏的人。所以这辈子才要遭遇这些。明明我已经很努力了,他也已经很努力了,可我们总不能在一起。你看,如今我们明明相爱,可却还是要分开。而这一切,却是我最爱的弟弟造成的。”

赵钰听到这话,他一点点抬眼,目光落在秦芃脸上。

“你怪我?”

“我不知道。”

秦芃有些茫然:“我该怪你,可是我又怪不起来。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过去,我希望,”她说这话,又缓又平,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的事实:“我从未见过你。”

赵钰没说话,外面传来催促他上朝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身子却微微打颤,可他还是挺直了脊背走出去,仿佛什么都无法打倒他。

秦芃睡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秦芃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宫装女子卷帘走了进来。

她有些诧异,撑着自己起身:“白芷?”

“公主。”白芷笑了,秦芃一时有些游移不定:“你是叫我…哪个公主?”

“您的事,”白芷抿了抿唇,似乎还是不太好接受:“陛下已经同我说了。”

秦芃一时不知道带该如何说下去,白芷却是笑了笑道:“我一直也…无法相信。只是陛下反复告诉我,我也查了很多典籍,这才信这是真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真的会回来。”

白芷眼里带了眼泪,坐到秦芃面前,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秦芃,吸了吸鼻子,却是笑了:“瘦了。”

“嗯。”秦芃也笑起来,她笑容温和许多,看着白芷道:“回来后,可还好?”

“挺好的,”白芷赶忙从旁边拿了个盒子来:“我带了些你小时候喜欢吃的点心,你看看。”

说着,她伸手扶着秦芃坐起来。

都是很多年前她喜欢吃的点心,秦芃看着,便忍不住笑了。

“这么多年,还开着呢?”

“有一些开着,有一些没有,”白芷给她捻了块梅花糕,声音里带了怀念:“关门的那些,我便去找了老板,跟着学了手艺,倒也不说一模一样,七八成口味是有的,你尝尝吧。”

秦芃应声,小口小口吃着梅花糕。

白芷看着秦芃这安静小心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疼了起来,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她扭过头去,却是道:“公主,南齐的内乱定了,你知道吗?”

“嗯。”

秦芃低头吃着梅花糕,一言不发。

白芷继续道:“秦铭似乎受了伤,将位置传给了秦书淮,如今秦书淮已经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听到这话,秦芃动作顿了顿。

那个名字让她目光涣散开去,然而她又突然想起,其实这事儿与自己已经没有了干系。

她低下头去,小声道:“哦。”

“公主,”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齐国开始调兵,陈兵在边境了,您说他们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抬头!

白芷靠过来,压低了声道:“如今朝中人都不满陛下,燕南十六州割让一事激起了朝中公愤,公主,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秦芃自然是知道的。

北燕的臣子不愿意割让燕南十六州,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破坏这场婚事。

他们会做什么,秦芃用脚趾头也想的出来。

她的呼吸不由得重了些。

如果北燕的臣子打算送她离开…

她稳住心神,面上不显,看着白芷道:“你同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听到这话,白芷没有说话,她抿了抿唇,却是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是公主,白芷一直是白芷。”

“你喜欢赵钰。”

秦芃一针见血,白芷苍白笑开:“我可以为了我的喜欢抛头颅洒热血,但不该牵扯他人。”

秦芃沉默无言。白芷同秦芃再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

等白芷走后,秦芃闭上眼睛,开始思索白芷的话中的含义。

白芷如今不仅仅是白芷,她还是夏侯颜的夫人。而夏侯颜如今也不仅只是个侯府世子,还是北燕的兵马大元帅。

赵钰把这个位置教给夏侯颜,便是因为夏侯颜是他最信任的人。当年赵钰曾救过夏侯颜,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后来一同长大的交情,都让赵钰无条件信任夏侯颜。

可是如今白芷却来同秦芃说这些,这是为什么?

而同一时间,朝堂之上,赵钰面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一群老臣吵吵嚷嚷,其中一位走出来,愤怒道:“陛下,燕南十六州何等重要,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一句话就送了,您可对得起赵氏列祖列宗?!”

“那杨大人什么意思?”赵钰冷笑出声:“不送,那再打回来?”

燕南十六州如今已经开始交接。卫衍等人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他在齐燕中间地段停留了数日,便是让卫衍派来的人接管燕南十六州。

如今燕南十六州已经被完全掌控了八州,再打又谈何容易?

杨大臣脸色很是难看,他压着气愤道:“如今长公主与陛下还未成婚,若此亲事不成,陛下的承诺自然不该履行,倒是我等再同齐国谈…”

“闭嘴!”

赵钰猛地提高了声音,抬手将手中镇纸砸了过去。

那镇纸擦着杨大人的发冠而去,落在地上,赵钰站在高台之上,冷静道:“我既然将人带了回来,就没有送回去的道理。同样,我送出去的东西,那就这样。如今最大的事是什么?不是争论什么燕南十六州,是朕的婚事!”

“礼部尚书,”他目光落在礼部尚书身上,眼中带着冷意:“婚礼筹备如何?”

礼部尚书吓得当场跪在了地上。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应声。

如今婚事若是没有准备好,那必然要得罪赵钰。若是准备好了,则是得罪了朝中所有大臣。

赵钰看出礼部尚书的犹疑,温和道:“礼部尚书,如果这样的事你也干不好,你说你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陛下恕罪!”

礼部尚书从赵钰的眼中看出杀意,慌忙道:“可以了,陛下,婚礼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始。”

“好。”赵钰点头,淡道:“那就按照原计划,后日初十,如期举行。”

“陛下!”

杨大人提高了声音,带着悲痛道:“您三思啊!”

“不需要三思了,”赵钰坐回金座,平静道:“这件事朕已经想了快十年了。今日谁再拦朕,就不要怪朕不客气了!”

这话里带着杀意,所有人都听了出来,一时之间,在场人都敢怒不敢言,异常沉寂。

等下朝之后,夏侯颜首先走了出去。杨大人追了上来,焦急道:“夏元帅!”

夏侯颜止住步子,看见杨大人来到身前,平静道:“杨大人,何事?”

“夏元帅,”杨大人喘着粗气:“今日之事,元帅就这么罢休了吗?!”

“不然呢?”

夏侯颜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口,看不出喜怒。

杨大人咬紧牙关:“燕南十六州何等关键之地,夏帅元就任凭陛下如此卖国吗?”

夏侯颜不说话,杨大人还要说什么,他突然抬手,拍了拍杨大人的肩,平静道:“这事儿你不该管了。”

说完,夏侯颜便走了出去。

他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家回去,刚进入家中,白芷便匆匆忙忙上前来,焦急道:“夫君!”

看到白芷,夏侯颜忍不住笑了,然而他察觉白芷神色不对,又收了笑容;“怎么了?”

“有人要见你。”

白芷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后院。夏侯颜抬眼看过去,好久后,点了点头。

白芷替夏侯颜将下人都支开,夏侯颜独身进了后院。到了院落中,夏侯颜便见到一个白衣公子,席地而坐,正对着棋盘与自己对弈。

他身后站着两个侍卫,一个长得十分英俊,另一个颇为清秀,但只需要一眼,夏侯颜便看知道,这两位是顶尖的高手。

那白衣公子尚还背对着他,夏侯颜却已猜出对方的身份。他深吸了一口气,恭敬拱手:“南帝。”

白衣公子没有回头,他将棋子落到棋盘上。

“我此番来,是想同夏大人做个交易。”

说着,对方站起身,转过身来。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映入夏侯颜眼中,多年不见,对方姿容越发俊朗出尘。

他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平静又从容。

他语气很淡,却也很郑重。

他说:“我想带内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