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我看你这两日都愁眉不展的?”崔氏将头轻轻靠在荣三爷的肩头,一手轻抚着他的胸口。

荣三爷道:“咱们手头还有多少钱?”

崔氏不解地抬头看了看荣三爷。

荣三爷知道崔氏不懂,可如今她也要跟着自己去赴任,总不能让她再这样一头雾水下去,因此道:“这京官外放,按例都要给各部衙门送上别敬。这两日我去打听过了,我这样的差使外放,内阁阁员那儿,每人至少要两百金,六部尚书要一百金,譬如吏部、礼部都格外要敬送,还有侍郎、都御使等要五十金,年谊世好一个都不能少,我粗粗算了一下,怎么也要五千金才够敷衍。”

“什么,要这么多!”崔氏惊讶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就不能少送点儿吗?”

“官场陋弊,如何能除。”荣三爷双手枕到头后,仰面瘫倒,也是无奈。

“我这儿只有几十两银子了,这两年我病着,费了不少银钱。”崔氏感到很内疚,“铺子里的事情,多亏有阿雾帮我料理,也亏得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我,我对不起她…”说着说着,崔氏就哭了起来。

荣三爷坐起身搂了崔氏到怀里,“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父亲那里总要资助一些的。”

其实荣三爷这是骗了崔氏,安国公那里早已经资助了荣三爷,也不过才两千两银子,还有三千两的缺口,荣三爷这才向崔氏开口的,其实他问之前,早就料到了结果的,这两年她们母女在府里能敷衍生活已经是令人生慰了,哪里敢有它求。荣三爷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便问问的。

“赶明儿,我问问阿雾,铺子里估计还能凑出一、两百两来,实在不行,就把铺子盘了吧。”崔氏低声道,为着荣三爷她是巴心巴肝地,什么都肯牺牲。

“这不行,那铺子我打算给阿雾当嫁妆的。”荣三爷否了崔氏的提议。其实他心里还有一条路可走,只是他不愿意走而已。

那就是借贷。

官员任职送礼,自己凑不起,多有借贷,待日后归还,京里有专门放这种钱的人。门庭若市,又不愁你不还。你为官时,他可以卡住你的脖子,勒索行事,一旦借贷,这就是落入了他们的口袋,仿佛提线木偶任人摆布了。

可若是不借贷,凑不齐别敬,得罪了这些京城大佬,待三年差满后,你就别想寸进,也可能还不满差,就将你替了。其中种种黑暗关卡实在不能与崔氏道也。

这一夜荣三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崔氏同荣三爷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虽然荣三爷嘴上说他有办法,可看他的样子,崔氏就知道荣三爷这是没法子了。

因此第二日,崔氏将事情同阿雾说了,问了问铺子里的情形。

阿雾对别敬之事,微有知之,但具体并不知道要花费如此多,默了默然后道:“这两年铺子收益还行,太太给我三日时间,我来想想办法吧。”

崔氏点点头,居然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自己居然将这样的重担压在了一个才十一岁小姑娘的肩头上,还丝毫不为她觉得重。

才过得两日,阿雾就将三千两的银票放在了崔氏的手里。

别说崔氏,就是荣三爷知道了也极为惊奇,唤了阿雾到跟前问,“你哪里来的这样多银子?”

阿雾也不瞒荣三爷,将这两年铺子的进益,以及雪花缎的事情告诉了荣三爷,但阿雾都把功劳推给了柳京娘,因此荣三爷也不疑她,只叹她运气好,随便救得一人,居然有如此大用场。

荣三爷既欣慰又高兴,一时又听阿雾说了柳京娘的志向,其实那就是阿雾的志向,关于崔绣要开遍大江南北的事情。

这两年荣三爷历经海外,眼光不再局限在国朝,在见识了沿海地区因为同外洋互贸而带来的繁华后,对在国朝列居最末的士农工商中的商不仅没有看不起,反而意识到那才是国朝要繁荣的重要一角,尽管这种意识并不深刻和显着,但荣三爷曾设想过,若有朝一日他能站在国朝官场的顶峰,必然要考虑大力促进国朝同外洋的互市,不仅仅在沿海,还要沟通内陆,互通有无,以充国库,扬我国威。

只要国帑充足,军费无欠,那觊觎国朝富饶的北方鞑靼,东北瓦刺,以及虎视眈眈的高丽,甚至东南如今流窜的海匪都将不再成为威胁。

当然这一切都是畅想,当务之急,荣三爷是该收拾包袱,带着妻女,好好去江苏学政上办差。

隆庆二十九年季春,荣三爷的江苏学政一差还未任满,却接上谕回京出任礼部右侍郎一职,荣三爷隆庆二十三年由翰林修撰入仕,短短六年,成为大夏朝的三品大员,这样升迁的速度,虽然不算空前绝后,但也已经让人十足羡艳了。

实则是荣三爷运气好,若非出使外洋平安归来,帝前对答得宜,得了个福大命大的印象,官职升迁也不会如此之快。再加上当年与荣三爷一起,充当正使出使外洋的吴明开如今成了皇帝眼里的红人,已经入阁,管礼部事。

这一次正是吴明开的推荐,荣三爷才能提前回京。这就是人的运数。当年大太太暗中使力促使了荣三爷出使外洋,以为可以假借老天爷的手收了荣三爷,却不料反而助了荣三爷的运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上京大运河从通州凿开了一条河道入上京,直通上京城内的西海码头。每年从运河冰化开始,这里就日日车船不绝,但也并非所有船只都可以停靠在西海码头。等闲人的船只只能停在通州码头,换陆路入京。

荣三爷拖家带口从上京去江苏的时候,也是在通州码头上的船。但这一回圣谕里,荣三爷已经迁为三品大员,入了礼部,他的官船就可以开到西海码头了。

季春时分,西海码头上岸边的柳枝吐绿,气候最是一年宜人之季。这一日天上春日暖照,偶有一丝流云浮过,给单调的天空添了一丝颜色。码头上来往的工人早就脱了棉袄,今日连夹衣都穿不住了,薄薄一件单衣往来,头上还油光泛亮。

荣三爷的官船就在这日驶入了西海码头,按班排序在巳时初刻靠了岸。前头先行的是吏部、兵部的船只,或者内务府的船只,或带着皇命赶着回京复旨要员的船只。

荣三爷这日的运气还算不错,能赶在中午前头靠岸。

安国公府派出来的接荣三爷的轿子、马车已经等在岸边许久了。这会儿看荣三爷的官船靠岸,桅杆上高书一个“荣”字,知道是自家的船到了,赶紧迎了上来。

带头来迎的人是安国公亲自安排的,外院的大管事荣达,荣达是由安国公特地赐了家姓的管事,是安国公最器重的管事,这一回他亲自来迎接荣三爷,连荣三爷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脸上有光,长长吐了口气,他的父亲终于肯正眼看他了。

荣达亲自搭起手,让荣三爷扶了他的手走过踏板,稳稳地落在了岸边的地上。

荣三爷后头跟着两个女眷,都带着帷帽,帽檐周围缀着长长的白纱。这西海码头人多眼杂,尊贵些的女眷下船都要头戴这种帷帽。

但荣达是府里的老人,不用看都知道那两位定然是三太太崔氏和六姑娘。

荣达带来的丫头、婆子赶紧上去搀扶,但那两位身边的丫头更眼捷手快,将府里来接的婆子些隔了开来。

待崔氏稳稳地上了岸,她后头那位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姑娘这才由一个穿着紫色掐牙背心的美貌丫头扶着,走上踏板。

一旁候着的婆子、丫头的眼睛都不够看了,只跟着她的身形摆动,也不觉得这姑娘怎么动了,可那动作就是别样的好看,明明走在踏板上,却像是画里仕女分花拂柳地走出画卷似的。

也有人痴痴地看着那姑娘搭在丫头手里的那一支纤纤玉手。白玉无瑕,纤长如春日的第一簇笋尖,白嫩嫩,恨不能咬上一口。指尖上,莹润的肉粉色的指甲干干净净,狭长而微微拱起如一弯新月,这是最最漂亮的甲形。多少人凤仙花汁染的蔻甲在这双手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起来。

也有人专看她的衣裳了。

二、四八月乱穿衣。穿棉袄的有,穿夹衣的有,穿单衣的也有。只是那姑娘身上的衣裳,瞧着不像纱,也不像缎,可那光感像缎子一样亮,质地却有纱的飘逸。那颜色也新鲜,天水碧里带着一丝甜甜的粉,京城里还没有铺子卖过这样别致鲜嫩的颜色。

岸边来来往往的人远远地驻足看着这一行正在登岸的人,有正准备登船的女眷和送行的女眷正热切地指指点点着在谈论。安国公府轿、车上的标志早就有人认出,有亲谊的也顺道上来打招呼,身后女眷正翘首企盼着崔氏一行过来,好将她们身上的衣裳问个究竟。

但无论怎样,荣三爷一行在他们的不自觉里已经成了焦点。

岸上渐渐又来了一批送行之人,几匹骏马打头,上面是年轻的公子哥儿,若是阿雾看得见,定然能认出其中一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几年不见的当今内阁首辅唐晋山的二公子,唐瑜,唐秀瑾。

唐秀瑾已经下过科场,圣上钦点了探花。他身后一大群为他惋惜的人,都道他本是可以点状元的,可是今年主考官推荐的三甲里,除了年轻俊秀的唐秀瑾外,其余两人年纪都不小了,长相又偏粗黑。

殿试时,隆庆帝百般纠结,不愿意选个黑脸探花,唐秀瑾就只好委屈了。

…71

科举取士以来,进士及第后都有隆重的庆典,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探花宴。皇帝亲选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充为探花使,便游名园,采摘名花,因而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虽然大夏朝不再有探花宴,但三甲游街,总得有才貌都看得过去的进士才好。因而历届探花通常都遴选俊秀之人的习惯便保留了下来。

唐音给阿雾的信里也提到过唐秀瑾的事情,说她哥哥点了探花,并同卫国公家的顾惜惠订了亲。

唐秀瑾如今在翰林院任职,这一次来西海码头是送友人下江南。一行几人在码头堤岸上勒马而停,目光都忍不住地胶着在下头河边走的那群女眷身上。

虽都知道这般打量是极不尊重的事情,但是年轻而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敛声屏气,只盼着一股儿俏皮的风可以吹过去,将那窈窕姑娘的帷帽兜纱吹起来,叫人看看她的容颜。

果然有一阵轻风吹过去,这时候连马的鼻孔里也几乎不喷气儿了。那股风吹过去,眼看着吹起了一点那兜纱,却仿佛跟人故意作对似的,忽然转而向下,只轻轻拂起那姑娘似纱非纱的衣角,露出下头一根儿嫩粉流苏络子,那络子上系着一个鎏金镂空玲珑球,风吹过去,那玲珑球发出悦耳如乐曲的脆响。

这一声脆铃,悠悠荡荡地回荡在一行青年的心间,直到那行女眷等车而去,他们的心上都还响着那铃声,眼睛里也只有那一片衣角。

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唐秀瑾读书经年,也没读到过自己的颜如玉,后来订了亲,顾惜惠又是才貌双绝的京城双姝之一,唐秀瑾敬重她,眼里也就没看过别人。

可不曾想,今日今时,此刻此地,那一片衣角,一声脆铃,一个倩影,不可预期地忽然间就敲响了他心底保留、潜藏的那片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出现的思慕。

却说荣三爷一行,由荣达伺候着进了安国公府的角门,马车直接驶到了垂花门口。

荣三爷在还没踏上岸之前,已经派人去吏部递了牌子,候着当今圣上的召见。但帝务繁忙,并不是每一个回任的官员都能觐见天颜,荣三爷得了话,排在后日面圣,这是恩典。

老太太的上房里,荣三爷带着崔氏和阿雾一进门就前趋几步,撩了袍子,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给安国公和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父亲、母亲,不孝子回来了。”荣三爷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游子归家的乡情不管真假,荣三爷做来都是水到渠成的。

“起来吧。”安国公发话。

旁边伺候的人赶紧来搀了三人起身。

荣三爷瞧着像是老了些,眉间有了一丝褶子,但官威不怒而显,让那些瞧不起三房庶出的下人立时感到了朝廷三品大员的威严。

安国公看了甚觉欣慰。

老太太的嘴角很明显地瞥了瞥,这么些年她越发被奉承得连假意也不会做了,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角两侧的纹路更深了,戾气越发重了,浑身散发出一股腐气。都说老人该越老越慈祥,可在老太太身上一丝儿也是感受不到的。黑夜里若看着她,还有些怕人。

大太太和二太太这两年都略微老了些。大太太一袭酱金色团花褙子并紫红马面裙,眼角的鱼尾纹添了不少,显出一股疲惫老态,但面团团的脸带着白润的慈意,更像尊菩萨了。

二太太是宝蓝绣缠枝莲花镶金色缠枝莲边沿的褙子,下头一条粉色百褶裙,原本是挺好看的打扮,可抬眼看着她那张瘦皱的脸,就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了,一大把年纪这样装扮,也不想想她女儿都订亲要嫁人了。

荣四和荣五挨着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一旁,都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荣四穿着一袭紫粉裙,衬着她白皙的肌肤十分亮丽,头上插满了金簪步摇,脖子上带着个至少四两重的金葵花璎珞麒麟锁。手腕上层层叠叠套着三个金镯子,阿雾怀疑她是不是把能戴上的首饰都戴上了。整个儿一“金女”。

荣五同荣四差不多高,比荣四丰腴些,但容颜更加秀丽娇艳,额间坠着一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明珠,看得人眼晴一亮。好一个端庄秀雅的姑娘。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荣五如今是众所承认的“京城双姝”之一,一身的贵女气派,透衣而出,普普通通八分新的鹅黄衣裙,恁是被她穿着像个皇妃似的。

崔氏和阿雾打量老太太三人的时候,她们也同时在打量崔氏和阿雾。

崔氏这两年过得极其舒心,丰腴圆润了不少,比之在上京时的瘦黄憔悴,如今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身儿的富态贵气,白润润的一瞧就是个过得极畅心的妇人。身上到没有特别打扮,但那衣裳的质地是上等锦缎,手腕上一个金镯子瞧着不重,但是是累丝工艺,这工费只怕比金子本身还贵。不吭声儿地就把二太太给比出了酸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