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倒是没对桑妈妈的口不择言生气,她其实也是同意桑妈妈的话的,只是自己要做起来,就困难重重了。这就是所谓的知易行难。

阿雾还没有自我反思完毕,就见紫扇垫手垫脚,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走了进来。阿雾瞧见紫扇那夸张的作怪样就想笑,“是不是陶侧妃来了,”

“姑娘真神人也。”紫扇笑着上前,“姑娘怎么猜到的,”

阿雾做了个掐指而算的动作,“当然是算出来的。”实则是,据阿雾所知,楚懋对这两位侧妃仿佛并无偏爱,都只在她们进府的那天晚上才去她们房里待了一整夜,之后去得也少。当然园子里头的偶遇就不能算进去了。

“走吧,既然陶侧妃这样有诚意,我们也不能怠慢了。”阿雾扶了扶头上的簪子。

紫扇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太阳都要晒到屁股了才来请安,也真够有诚意的。

这厢陶思瑶见阿雾出来,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阿雾略略福了福身子,“王妃大安。”

阿雾朝陶思瑶笑了笑,顺带打量了一下这位,倒也是位美人,杏眼桃腮、琼鼻贝齿,天生一股风流弱质,若再捧一捧心,那就是浣纱西施在世了。这会儿阿雾倒能理解为何陶思瑶一个总督嫡出的千金,却只能做个侧妃了,这身子,一看就不是好生养的。阿雾心里突然一禀,坏了,自己居然跟着紫扇学歪了。

阿雾刚落座,一旁侍立的紫坠就在她跟前放了个蒲团,紫扇的手里则已经端了个红木托盘,上头搁着一盏热茶。

陶思瑶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从托盘上端起热茶,规规矩矩地跪下举到眉间,口里道:“王妃请用茶。”

阿雾将茶接过抿了一口,又趋前一步,虚扶起陶思瑶。

待两人重新入座后,这才开始叙话。照例是一番或问天气或问身子骨的寒暄开头,“瞧侧妃这样,可是胎里带来的症候?”

陶思瑶说一句喘半句地自嘲道:“习惯了,打小就把药当水喝似的。”

“既这般,你倒不必日日来请安,该当多歇着才好。”当然阿雾也知道人家就根本没想过要日日来请安,虽然名分上也算是妾氏,可毕竟是上了玉碟,有封诰的人。

“是。”陶思瑶打量起座上的阿雾,忍不住连咳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急促,还呛出了眼泪,她身后的丫头赶紧给她拍背捋胸。

待陶思瑶平静下来,她这才红着眼圈道:“王妃姐姐美玉奇质,实非妾此等蒲柳能比,难怪王爷如此爱重姐姐。”

阿雾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陶思瑶是这副样子,美人儿灯似的一吹就灭。

阿雾其实很想安慰陶思瑶,她比之自己优势可丝毫不差,父亲是东三省总督,将来楚懋要兴兵京城,可是和陶应时南北夹击,让哀帝腹背受敌而大溃败的。就冲着这点儿,楚懋也该爱重她。

只是阿雾也猜得到楚懋的心思,这陶思瑶动不动就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以他们这等爱洁之人,如何受得了。不过阿雾怕实话直说,这位美人灯受不了,所以便道:“王爷在我院子里多留了几晚,也是因着我新入府,总得照顾照顾我这个正妃的脸面。”其实这种话,阿雾本可不必向陶思瑶说的,只是见她那要哭不哭的样子,阿雾实在顶不住。

“妾不是那个意思,姐姐与王爷夫妻和睦,是阖府上下的福气,妾只有高兴的份儿。”陶思瑶仿佛被冤枉了似地急得又红了眼圈。“妾就盼着姐姐能早点儿入府主持内院,可没想到…”

“唔,郝嬷嬷将内院管得极好,我的年纪又小,王爷的意思还是请郝嬷嬷继续管理内务。”阿雾直接忽略了陶思瑶话里的那一丝挑拨,主要是怕自己想多了。

“王妃有所不知,郝嬷嬷的身子骨一阵儿好一阵儿不好的,其实平日里都是她那个义女相思在管咱们这内院的事情,那些个奴才见了她比见了咱们这些正经主子还恭敬巴结。平日夜里,我口淡,想吃点儿宵夜什么的,也要受那起子厨上婆子的刁难,不拿钱去打赏她们根本就懒怠理你。”陶思瑶的眼圈又红了。

阿雾越发顶受不住,她本来想的是要来个傲蛮母老虎似的人物,没想到却来了个动不动就抹泪的病西施,一副要让她这个王妃主持公道的模样。真是,好棘手啊。

阿雾是那种遇强则强,遇弱则更弱的人。何况她前世受病痛折磨,最了解此等人的脆弱无助,因而她明知道陶思瑶是怂恿她去和红药山房斗,却也由得她继续往下说。

“听说王妃的玉澜堂要设小厨房,可否请姐姐给我的琼芷院也设一处。”陶思瑶铺垫得合情合理,既然玉澜堂设了,她的琼芷院跟着设一个也无妨。

但坏就坏在阿雾最是个心眼子多的人,玉澜堂设小厨房的事,她昨日下午才去同郝嬷嬷说的,今日红药山房还没来人办这事,陶思瑶却已经知道了。以郝嬷嬷把内院管得个铁桶似的能耐,阿雾不得不想,要么是陶思瑶在自己的玉澜堂安插了人手,要么就是红药山房有人故意放出这个消息。

但是玉澜堂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是阿雾带过来的,她不以为如此短的时间内,陶思瑶就能策反她们,所以后者的可能性居大。

阿雾理了理红药山房在此事里头的好处。自己这个王妃明面上已经答应了让郝嬷嬷继续掌管内院,而祈王殿下也已经补偿了她,让她打理封邑和田庄的产息,可如今她却要借着陶思瑶的事情,干涉红药山房对内院的管理。虽然设小厨房说来也不是大事,可是以前是没有的,但阿雾进府后,不仅给自己要了小厨房,还要帮着陶侧妃,或者还有将来的何侧妃,向红药山房派事情。

做王妃的给侧妃要一个小厨房当然是一句话的事情,但这实际上就是在越权管理内院。

尽管阿雾对陶思瑶颇存怜惜之意,可也没糊涂到要搭上一个自己。

阿雾蹙了蹙眉头,学着陶思瑶那般,那手绢抚了抚眉头,“郝嬷嬷管理内院,这还需同她商量商量。”

“王妃是这阖府的主母,难道设个小厨房还需同郝嬷嬷商量?”陶思瑶一脸单纯地看着阿雾。

阿雾可不受她这样肤浅的挑拨的影响,“话并不能这样说,既然王爷让郝嬷嬷管理内院,我们便都得遵照着她的规矩办事,否则郝嬷嬷便难以令行禁止,这是大忌,我这里设小厨房,也是商量了郝嬷嬷的。你是皇上赐婚的侧妃,也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你若有需要,直接去与郝嬷嬷商量就是了,她不是那等严苛之人,不过…”

“不过什么?”陶思瑶听阿雾这样一说,本来已经有些无趣,但听她这样一转折,就又来了兴致,所以追问。

“你倒可以去同王爷说一说,保准能办成。”阿雾笑道。

陶思瑶的眼圈又红了。这回阿雾可有些猜不到怎么又刺着她了。

“王妃姐姐何苦说这些话来剜我的心,王爷不来我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爱重姐姐,姐姐又是王妃,姐姐提的要求郝嬷嬷自然无不应允的道理,可我们要行个事,却是千难万难,郝嬷嬷倒是没什么,只那个相思姑娘,王妃姐姐可小心着些。”陶思瑶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她瞅瞅了阿雾,等着这位王妃追问。

哪知道阿雾根本不接这个茬儿。对于相思的未来她可比陶思瑶清楚多了。如无必要,她是不想主动和相思对立的,毕竟她以后有事求着楚懋,可不希望相思在楚懋的枕头边吹什么不好的耳边风。

阿雾不想再同陶思瑶聊下去,否则还不知道她又要述什么苦,所以端起了茶杯,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但陶思瑶偏偏像看不懂似地,有些害羞,又有些难以启齿地道:“王妃姐姐,咱们这府里,王爷如今也有六房妻妾了,以前姐姐不在,也就没兴什么规矩,如今姐姐进了府,可要把咱们这些人管起来,今后说不得还会有新人入府,可不能让后头的那些狐媚子坏了王爷的身子骨,少不得得兴出规矩来。”

阿雾边听边点头,这话就说在点子上了,这妻妾之事的确只有阿雾能管,郝嬷嬷都不好插手,但是兴什么规矩,这可就费思量了。出嫁前,阿雾也曾就这方面的事情专研过。想当初公主娘亲对她的父亲卫国公是采取的放养之态,在她生下两个嫡子后,卫国公都是想去哪房就去哪房的。崔氏么,没有借鉴意义。其他府的事情,阿雾倒是了解过,有些人家是给侍妾排日子的,也有些人家是随男主人的意思的。

至于在这祈王府,阿雾可从来没想过要兴规矩,因为帝王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替他安排事情,尽管楚懋如今还不是帝王,可阿雾不得不考虑将来,总不能让楚懋给她记上一笔。

而且阿雾也不以为,自己安排楚懋哪天去睡哪个,他就会去。

通常家里有这些规矩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孝子们自当尊崇,可没听说过做妻子的兴起的规矩,做丈夫的会遵循的,想来都是夫为妻纲,而不是妻为夫纲。便是宫里头皇帝每日翻的绿头牌,那也是祖上兴的规矩。阿雾以为,她总不能现在就给楚懋准备一盘绿头牌吧,那可是越矩,要掉脑袋的。

“这事须得同王爷商量商量。”阿雾淡淡地道。

于是,阿雾这位王妃在陶思瑶的心里留下的就是个“毫无担当,胆小如鼠”的印象。

?

…119

陶思瑶走后,紫扇扇了扇鼻子,“好浓的香粉味儿,奴婢可是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忍住喷嚏的。”

阿雾喃喃地道,“她那是为了遮住浑身的药味儿。”当初自己仿佛也干过这事儿。

“陶侧妃明明年纪比姑娘大了两岁,却还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她也不嫌臊。”紫扇继续挑刺儿,她实在看不惯陶思瑶那三句话一抹泪的娇怯样子,做给谁看啊。

阿雾好笑地道,“因为我是主母嘛——”主仆两个对视一笑,不再谈陶思瑶。“今日晴光上好,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吧,我还没正经逛过这上京著名的相思园哩。”

相思园的入口处以太湖石堆叠成“九狮山”,层峦叠嶂、古藤虬绕、奇花错绣,群狮或蹲伏、或跳跃,尽管阿雾见识过了江南园林之精妙,也得承认这一座“九狮山”造得妙趣横生。

继续前行,湖石越发细润,有白苔间生,细听有水滴跌落的回声,叮咚处犹如琴音,人仿佛置身深山大壑之中,此处名曰“八音涧”,再前行,晴光初显,豁然开朗处令人心旷神怡,举目望去,涧水潺潺,蜿蜒而行。

阿雾忽然间心绪开始低迷,她本该想到的,相思园背临鸿池,引水入园,园中半山半水,颇多隙地,于他人那是绝佳的营造,而于阿雾那就是“举步维艰”,她讨厌水面。

不过既然来游园子,总不能才进来就打道回府,阿雾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好在此处的水面还不算开阔,阿雾勉强能应付。向东而行,顺水而折,过踏月桥,不走繁香坞,反而回头向南,登天光亭。

天光亭建在沿墙蜿蜒而来的九狮山山脉的山脊之上,登亭而望,相思园之高台曲榭、长廊复屋、美石嘉树、广池清潭,历历在掌。

而冰雪林所在的东南片,景色全然不同。厅、堂、楼、榭,均以山木修竹为之,不加创削,顶上覆之以草,攀之以藤,四围编竹篱,篱下植菊种蔬,完全是水村野居的情调。阿雾的心中也曾畅想过有这样一片地方,以享桑农之趣。当然这是由于阿雾自己从没种过桑下过田,才会有这种文人之思。

天光亭下便是默林,仆人也多以冰雪林称之。虽才晚秋,但已有早梅绽放,暗香浮动,只可惜还未蔚然成雪。

阿雾立于亭畔,见林中隐约有人影闪动和衣服快速摩擦的簌簌声,阿雾刚想往柱子后移一步,就听得林下有人朗声道:“原来王妃也在。”

因为出声的是楚懋,所以阿雾就是想装傻也不行,只能沿着石梯往下,走入默林中。

林中两人只见一只广袖轻轻拂开空中纷飞的白梅花瓣,袖落,一张令赵粉含羞,姚黄妒煞的丽颜呈现人眼前。

白梅树下,阿雾一袭素锦月白襦裙,外罩白狐腋毛出锋的樱花粉雪光缎广袖衫,腰上束着三丈宽粉底暗银牡丹纹束腰,系着流月黄丝绦。肩上披着出门前紫扇逼着她着的白狐毛滚边大红卐字不断头绒面昭君兜。整个人显得仿佛不像个真人,而像梅花精亦或是玉观音一般。

何佩真杏目圆瞪地看着阿雾,阿雾则回以她一笑,先对楚懋福了福,这才回头对何佩真道:“何侧妃的身子可大安了,早起时你的丫头还来玉澜堂说你身子不适不能来给我请安。”

何佩真的脸一红一白的煞是好看,她正恨阿雾在她好容易“偶遇”祈王时来捣乱,又听她如此一说,险些破功大骂,幸亏是忌惮楚懋就在身侧,她这才忍住了。

“胸口发闷,所以才出来走一走,不想接连偶遇王爷和王妃。”何佩真说完,又斜嗔了一眼楚懋,仿佛在责怪他的不解风情。

阿雾也惊讶于何佩真的“厚颜”,索性也学着她的样子斜嗔了楚懋一眼,道:“我可不是偶遇王爷,我是专程在这儿等王爷的。”期间阿雾的眼波流转,叫一旁伺候的李延广看得都身子差点儿一酥。好家伙,李延广可不曾想,万岁爷居然给殿下指了这么一位倾城倾国的王妃。

何佩真被阿雾的话一刺,脸色越发难堪。不过阿雾也懒怠理她,两个人打小都不对盘,如今自己更像是抢了何佩真盘中肉一般,已成死敌,也就没必要虚以委蛇了。

“哦,王妃等我何事?”楚懋倒也配合。

不过阿雾惯常不是一个让人白占便宜的人,楚懋他自己应付不了何佩真,却把她推出来当挡箭牌,阿雾也得收取点儿利息。

“我欲往双鉴楼一游,不知可否请王爷为我行个方便。”阿雾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楚懋忽地灿然一笑,令得一旁的李延广和何佩真都有点儿没回过神来,这一笑真可谓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万紫千红开遍。只是其中内里,却只得阿雾和楚懋两人知道。

“可。”楚懋仿佛还生怕何佩真和阿雾之间的矛盾不够深似的,居然走到阿雾身侧,虚扶她的手肘,引着她前行,往隔溪相对的双鉴楼去。何佩真自然而然就被两人遗忘了。

不对,仅仅是被阿雾给刻意遗忘了而已,因为楚懋在行到跨虹桥上时,缓缓地转过身对僵立在原地的何佩真道:“虽然王妃好性子,可你等侧妃也必须遵规矩请安。若实在病得起不了身,可去庄子上休养。”

何佩真的脸色,阿雾简直不忍再睹。对于一个痴心恋慕于他的女子,他都可以这般毫不动容,阿雾也只能感叹祈王殿下极具“慧根”,可证大道是也。

在楚懋训完了何佩真,又转头开始训阿雾,“这两位侧妃和三个小妾的规矩,王妃也得管起来,这些事郝嬷嬷不好置喙,你既进了府,就该兴起规矩来。”

“是。”阿雾口里应道,心里却想,三个小妾的规矩是极好的,只是这两个侧妃痴恋于楚懋,成日里相思成疾,无所事事,可不就幺蛾子多么。若然雨露均沾,也就断不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