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说,真凶就在殿中这些人里…这么一想,不少人不由打了个冷战。

大殿的冰盆似乎太多了。

郁谨冲景明帝抱拳:“父皇,殿中人多杂乱,还是要从这名宫婢入手,先确定她究竟受人指使投毒还是大意被人钻了空子。”

景明帝颔首,淡淡道:“潘海,给朕撬开这名宫婢的嘴。”

潘海立刻应了,一挥手上来两名内侍把宫婢拖下去。

两名内侍都属于东厂的人。

众人色变,只觉大殿内气氛凝重压抑,呼吸不畅。

郁谨环视一番,高声道:“在没有消息传来前,各位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能放一人离开大殿。”

气氛越发沉重。

漫长的等待后,潘海终于回来:“皇上,经过审问,宫婢确实不知情。”

那名宫婢没有再出现。

审问当然不可能只用嘴问,是要用刑的,而用过邢的人形容可怖,没有特别吩咐不能带进来惊扰贵人。

景明帝看向郁谨。

殿中这么多人,排除了宫婢受人指使的可能,想找出投毒者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十分好奇这个儿子还有什么办法。

郁谨面色平静扫过众人:“今日是家宴,虽然没有把男女客以屏风等物相隔,但公主们都是姑娘家,倘若有男子走过去定会引起注意,所以我认为可以排除凶手是男子的可能,不知各位可有意见?”

众人暗暗点头。

宴席开始,座位都是有讲究的,女子这边嫔妃一桌,未出阁公主一桌,出阁公主又有一桌,再加上众王妃、郡主等等。

而在这个范围走动的皆是宫婢,并无内侍。

这样的话,燕王分析十分有道理,凶手定是女子无疑。

见众人对他的话表示认可,郁谨视线从一个个酒桌掠过,不疾不徐道:“一共九桌,想要找出那个凶手,其实用刚才的法子就够了。”

刚才的法子?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姜似望着侃侃而谈的男人,眼底一片柔软。

阿谨便是这样,平日里看起来放荡不羁,随心所欲,真正遇到事从来都靠得住。

郁谨眼波一转,与姜似有瞬间的对视,而后接着道:“从第一桌起,各位回忆一下事发之前有谁离开座位就好。”

第一桌坐的是贤妃等人,立刻有一位娘娘为难道:“当时正与身边姐妹闲聊,哪里注意有谁离开座位?”

郁谨笑笑:“这好办,娘娘只需要回想一下当时左右有无人离去便可。”

众人恍然。

这个法子确实极好。

热闹的场合注意力容易分散,鲜少有人会时刻留意一桌人的动静,倘若只是回忆左右之人正在干什么就容易多了。

此法还有一个好处,因众人是团团围坐,那么每一个人既是左侧人的右边,又是右侧人的左边,能被两个人留意到,这样一来即便有一人没留意也无伤大雅。

有景明帝在场,十数位嫔妃无论心中如何不愿,还是配合郁谨回忆起来,

轮到贤妃开口时,她深深看了郁谨一眼,神色从容道:“当时左右二人正在干什么本宫不知晓,因为那时本宫出去了。”

众人神情顿时微妙。

真没想到,第一个确定那时离开座位的竟然是燕王的母妃,而贤妃显然是知道用了燕王的法子躲不过,直接承认了。

郁谨面色没有半点变化,淡淡问道:“娘娘当时去了何处?”

“本宫去更衣了。”

这种场合,更衣是委婉的说法,实则就是出恭。

郁谨再问:“刚刚开宴不久,娘娘为何就需要更衣?”

他这话一问,众人顿时面色古怪,彼此交换着眼神。

燕王还真是耿直啊,对母妃都如此咄咄逼人,不留情面。

有些人则在想:由此看来,燕王与贤妃关系不睦,是真的了。

众目睽睽之下被儿子如此问,贤妃大感难堪。

这个畜生还有脸问!

她为何会出恭?还不是被这个孽畜气的。

她冷眼瞧着这两口子越来越火大,偏偏半点不能流露,只能不停喝茶压火,喝了一肚子茶后肚子发胀,当然要出恭。

“身体有些不适。”贤妃面色平静,语气不带半点火气,“本宫的宫婢以及更衣处伺候的内侍可以作证。”

贤妃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

“燕王还有要问的么?”贤妃淡淡问。

郁谨笑出一口白牙:“没有了。儿子问得仔细,也是不想让别人误会娘娘,相信娘娘不会怪我吧?”

还不等贤妃说话,景明帝便道:“老七,你继续问吧,你母妃是明理的人,怎么会怪你呢?”

贤妃笑笑,附和景明帝的话:“你父皇所言极是,本宫当然不会怪你。”

“那就好。”郁谨不温不火回了一声,开始询问下一桌。

第二桌是荣阳长公主等与景明帝平辈的皇亲国戚,宴席开始后,跟在荣阳长公主身边的崔明月去了自己的位子。

这一桌同样有一人事发前离座,便是荣阳长公主。

见众人看过来,荣阳长公主扬了扬眉,略显不耐道:“我当时正给皇兄敬酒。”

景明帝点头:“不错,荣阳那时候正给朕与皇后敬酒。”

之所以没有提前说,是因为他明白只有带头配合老七,那些皇亲贵胄才会老实。

荣阳长公主洗脱了嫌疑,横郁谨一眼。

郁谨视若未见,继续盘问下一桌。

没用多长时间八桌女客都问过,又问出那时离座的有数人,却都有人能证实那时候在做些什么。

一时之间,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

荣阳长公主不冷不热道:“皇兄,臣妹瞧着燕王这法子行不通啊,这么多人问下来好一番兴师动众,却没查出个所以然。”

又有一位老王爷开口:“燕王毕竟年轻。皇上,还是命三法司配合宗人府彻查吧。”

景明帝定定望着郁谨,语调缓慢:“老七,你还有什么想法?”

郁谨笑笑:“父皇,其实还有一部分人没被查到。”

第413章 现形

还有一部分人?

众人听郁谨这么说,悚然一惊,扫量着周围的人。

女眷一共有八桌,刚刚就连贤妃与荣阳长公主那一桌都没有放过,一个个问下来,怎么会有人没被查到?

等等,燕王说有一部分人没被查到…

有人忍不住道:“不可能,要是漏了一两个人还有可能,刚刚大家都盯着,怎么会有一部分人没被查到?莫非大家都是瞎子不成?”

景明帝脾气好,又是家宴,在场的俱是皇室宗亲,说起话来自然随意些。

景明帝听了这话,深深看着郁谨,等他的解释。

郁谨眸子微阖,似是在思索。

殿中众人渐渐不耐烦。

就在这时,郁谨伸手一指,冷然道:“还有这部分人没被查到!”

众人本就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不由愕然:燕王指向的是一名双肩微露,彩裙曳地的女子,乃是宴席开始后助兴的舞姬!

舞姬被郁谨一指,无数视线向她投来,立刻吓得跪倒,战战兢兢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景明帝有些意外:“老七,你的意思是,投毒之人在这些舞姬中?”

这些舞姬不是从民间招募,而是自幼选进宫来培养的,平日里在皇宫大大小小的宴会上舞乐助兴。

要说舞姬中有人投毒,真有些匪夷所思。

大部分人第一个反应是不信。

有人质疑道:“这些舞姬身份低贱如泥,有什么必要害帝姬?”

郁谨看向说话的人,淡淡道:“害公主的动机,这是之后要考虑的事,现在要做的是找出凶手。刚刚诸位也说了,八桌女眷挨个询问过,不可能有错漏,但凶手就是这殿中的某个女子,那么再不可能也成了必然。”

他说着目光缓缓从在场众人面上扫过,收获了各色眼神。

“这些舞姬在殿中翩然起舞,还有谁比她们在某处舞过更不惹人怀疑呢?”

随着郁谨这一问,众人一怔,脊背开始发凉。

不用刻意回忆,每一次的宴会上舞姬可不是只在大殿中央跳舞,而是随着乐声穿梭曼舞,添彩助兴。

这么一想,燕王所说竟十分有理。

宴上任何人离开座位都可能被人留意,唯有这些舞姬本就是边舞边动,在何处翩然而过都不会引人注目。

最容易忽略的往往都是司空见惯的。

舞姬很快跪了一排,郁谨缓步从她们面前走过。

这些舞姬别说发型服饰,就连身形都没有太大差别,此刻跪在地上想要分清谁对谁显然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

即便投毒之人在这些舞姬当中,燕王该如何找出来呢?

众人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皇室亲情淡薄,死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公主,真正伤心的能有几人?当被排除了嫌疑置身事外,在场的绝大部分人更多的是兴奋与紧张,甚至隐隐觉得刺激。

郁谨依然绕着舞姬转。

这一次,再无人插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脚步一顿停下来,开口道:“我刚刚观察了一番,这些舞姬梳高髻,着彩衣,脚腕系着铃铛,除了领舞之人,装扮别无二样。我就在想,她们中的一个是如何做到悄悄投毒的呢?”

这一问,问住了不少人,亦有一些人灵光一闪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如雾里看花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啊,舞姬如何做到投毒而不被人察觉?

郁谨笑了笑,眼神冷然若冰:“动作一定要快,且不能有让人一眼就看到的异常之物。所以——”

他往前迈了一步,绣着金线的浅靴停在一名舞姬面前。

“所以什么啊?七弟,你就不要卖关子了!”鲁王忍不住喊道。

一道威严目光扫过去,鲁王登时老实了。

他好奇问问都不行啊,父皇就瞧他不顺眼。

“所以我猜测,无论投毒之人一开始把毒藏在何处,下毒的瞬间最有可能把毒藏在指甲中,这样只要轻轻一弹,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投毒,并全身而退。”郁谨说着侧头问太医,“倘若这些舞姬中的一人指甲中残留剧毒粉末,太医可否查出?”

几位太医立刻称是。

郁谨收回目光打量着众舞姬,语气淡漠:“那么你们现在伸出手来吧,让太医查验一番,也好使无辜之人免于责罚。”

他这样一说,众舞姬稍稍迟疑后立刻有数人伸出纤纤玉手,其他人见状陆续伸出手来。

郁谨眼神锋锐,打眼一扫立刻注意到跪在左数第六个的舞姬。

那名舞姬较之同伴更纤瘦些,此刻不知是怕还是心虚,伸出的手轻轻抖个不停。

她指尖颤抖,但并不明显,显然是在竭力克制着不要流露出异常。

郁谨大步走过去,在那名舞姬面前站定。

舞姬抬眸看了他一眼,竟突然跳起来,对着柱子冲去。

这番变故太突然,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舞姬已被燕王牢牢箍住了手腕,任凭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

郁谨丝毫没受这番变故的影响,波澜不惊道:“太医可以过来查验了。”

几名太医立刻上前检查起舞姬的指甲。

没过多久一名太医便惊呼道:“左手第四指!”

第四指,便是无名之指。

“不错,此舞姬的左手第四指的指甲缝中残留有断肠草的粉末…”

“带过来!”景明帝沉声道。

立刻有两名内侍把舞姬拖到景明帝面前。

景明帝打量着身姿窈窕的舞姬,实在想不出来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为何会做出毒害公主的事来。

“朕问你,你为何毒害公主?”

舞姬巴掌大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郁谨不知何时走过来,冷冷问道:“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凶手的目标是福清公主,选择的时机是福清公主刚刚复明后,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要说舞姬背后没有指使之人,几乎不大可能。

“没有,没有人指使!”舞姬激动喊起来。

她这一喊,郁谨反而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立刻看向景明帝。

景明帝会意,含怒喊了一声潘海。

潘海手一挥,立刻有两名内侍把舞姬拖了出去。

第414章 难

没过多久,潘海返回,脸色极为难看。

景明帝心中陡然生不妙的预感。

潘海苦着脸跪下来:“皇上,那名舞姬暴毙了。”

“暴毙?”景明帝只觉胸口发堵,沉沉问道,“可是用刑太过?”

潘海跪在那里,六月的天气却冷汗直冒,低着头道:“对待什么人该用什么刑罚,用到何种程度,奴婢那些手下都有分寸,可才刚审问那名舞姬便暴毙了,请皇上允许几位太医前去查验…”

景明帝心烦意乱挥了挥手,几名太医大气不敢出,低头随着潘海离去。

殿中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燕王好不容易剥丝抽茧找出了下毒的舞姬,可潘公公那边竟然什么都没问出来人就没了!

难道说十五公主之死要成为一桩悬案?

景明帝乃性情平和之人,潘海虽把事情搞砸了,却忍着没有发作,轻轻揉着太阳穴问郁谨:“老七,你还有什么想法?”

郁谨叹道:“下毒的舞姬已死,倘若她背后有指使之人,那就只能从两处查起了。”

“哪两处?”

郁谨伸出手指,并没有因为舞姬的暴毙而扰乱思绪:“一是舞姬的情况,从她入宫到现在与什么人交好,与什么人交恶,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或是遇到过哪些困难,这些讯息越详细越好,或许能从她的经历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第二点呢?”景明帝再问。

到这个时候,在场之人已经不敢胡乱插嘴。

好不容易揪出来的舞姬死了,皇上别看瞧着还好,实则还不知道如何恼怒,这个时候胡乱说话就是作死。

“第二点,便是毒药来源。”郁谨冷静分析着,“儿子想来,宫中对这种剧毒之物管理应该很严,不可能说随便就得到吧?”

景明帝缓缓点头。

开玩笑,这等毒物若是随便一人就能轻易得到,那他没有一天能安稳了。

景明帝扫向候在一旁的太医院院使:“张院使?”

张院使立刻道:“启禀皇上,断肠草乃剧毒之物,极少量便能使人迅速致死,虽然对治疗风湿痹痛等症有效果,但据微臣所知,御药房并不会存此物。”

御药房位于太医院后院,但负责之人并不是太医院院使,而是由提督太监掌管。

景明帝之所以越过掌管御药房的提督太监先问张院使,是为了两相作证。

听张院使这么说,景明帝立刻扫了掌管御药房的提督太监一眼。

提督太监立刻道:“回禀皇上,日常御药房的药品调入、领取皆需印章为凭,同时要留下记录以备定期清查造册存档,一名舞姬休想从御药房私下取得一味药,更别说是毒药了。且正如张院使所言,御药房并没有断肠草。”

他说着双手奉上一物,正是御药房所有药品清单。

公主中毒身亡,天子一怒哪怕不相干的人都有可能掉脑袋,何况牵涉其中的这些衙门。提督太监自是趁着刚才燕王查案时把这些早早准备妥当,以备皇上随时问询。

景明帝看着那份册子,怒火稍减。

“这样说来,舞姬得到的断肠草定然不是正规来路。”郁谨道。

众人不由暗暗摇头。

倘若不是正规来路,当事人已死,那就更难查了。

除了正规来路,那只能是从宫外夹带进来。可这怎么查?谁知道这要命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夹带进来的?

有可能是数日前,也可能是数月前,甚至数年前。

这根本无从查起。

这时潘海领着几位去查验舞姬尸身的太医走进来。

景明帝立刻问道:“如何?”

一名太医回禀道:“那名舞姬是突发心疾才暴毙而亡。”

景明帝脸色微沉,一阵心塞。

众人更是表情微妙。

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十五公主之死本就扑朔迷离,好不容易揪出来的舞姬居然因为突发心疾没有受得住审讯。

这样一来,燕王的主动请缨恐怕要不了了之。

不过这也无妨,燕王的表现已经足够亮眼,定然能赢得皇上好感,且还达到了替燕王妃洗脱嫌疑的目的,燕王完全可以功成身退了。

景明帝所想与众人差不多。

到了这个时候,查肯定要查下去的,却不可能仅凭着老七几句询问就能解决了,而是要大力查,往深处查。

夹带剧毒进宫,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事都不能放过,但这就不是短时间能了结的了。

景明帝叹了口气,沉声道:“老七,你今日表现不错。”

郁谨抱拳:“父皇谬赞。”

比起对十五公主几乎不存在的兄妹之情,他之所以揽过此事当然是为了避免阿似卷入麻烦中。

现在幕后真凶虽然还没有查明,但能指使宫廷舞姬,显然与阿似无关,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彻查教坊与后宫,绝非一日之功。

这便是他与甄世成的不同。

甄世成那老头是个追求完美的破案狂,案子不查个水落石出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他可没这个劲头。

就在景明帝心情沉闷准备草草结束这场令人心痛不快的宫宴之时,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父皇,儿媳斗胆想问个问题。”

景明帝看向出声之人,颇有些惊讶。

说话的人正是姜似。

惊讶的不只景明帝一人,而是在场绝大多数人。

燕王妃这时候出声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