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谨快步往二门处走来,一脸风尘仆仆。
待见到等在二门处的姜似,他的步子就更快了。
比他更快的是二牛。
二牛挤开郁谨,颠颠跑到姜似面前,冲女主人猛摇尾巴。
想吃酱肘子,想吃卤牛肉,想吃蒸肉…
二牛流着口水用一只前爪连连拍了三下地面。
姜似瞬间明白了二牛的意思,笑道:“放心,酱肘子、卤牛肉还有蒸肉都准备着呢。”
二牛欢喜叫起来。
这时候郁谨才来到姜似面前,黑脸把二牛踹到了一边去。
本来他速度能更快点的,可二牛这狗东西居然突然加速。
他总不能与一只狗赛跑吧?
想想那画面,成熟稳住的郁某人强行忍住了这个冲动。
站在姜似面前,郁谨抿了抿唇,伸手把她揽入怀中:“阿似,我回来了。”
姜似的大肚子隔在二人中间,让二人相拥的姿势有些古怪。
对于两个主子时不时没羞没臊的亲热,阿巧都开始见怪不怪了,阿蛮就更不觉什么了,捂嘴笑起来。
姜似轻轻推了推他:“进屋说吧。”
郁谨盯着姜似看个不停,好一阵子才点头:“嗯,你先进屋歇着,我冲个凉就来。一直赶路,身上脏。”
姜似进屋没等多久,郁谨就挑开珠帘走了进来。
他换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竹青色直裰,还滴着水的头发随意用一支竹簪固定,显得人清如玉。
阿巧给郁谨奉上一杯新茶,拉着阿蛮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小别的夫妇二人。
二人对视,异口同声问道:“你还好么?”
问完,二人一起笑了。
姜似靠着郁谨,笑道:“我没什么不好,整日总不过吃了睡,睡了吃,早晚在园子中溜达一阵,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说起来如流水的日子,少了两情相悦的那个人,似乎就没滋没味起来。
度日如年有些夸张,难熬是真的,特别是到了晚上怎么躺都不得劲,更是频频起夜。
这时候姜似就觉得还算运气,孕后期天已经热起来,若是换了大冬天频繁起夜,那才真是煎熬。
养儿方知父母恩,姜似这些日子除了思念郁谨,常常会想到毫无印象的先母苏氏。
前世今生,苏氏在姜似心中更多是一个母亲的称呼,虽然怀念,可连怀念都是空泛的。
毕竟苏氏过世时她才一岁多。
可是现在,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的点点滴滴,为它喜为它忧,为它吃了不少苦头,母亲在她心中的形象才丰满起来。
“想什么呢?”郁谨刮了姜似鼻子一下。
姜似收回思绪,道:“我在想,当娘可真不容易。”
郁谨笑道:“是啊,等这小家伙出来,若是不疼你,看我给它一顿好揍。”
姜似睨了郁谨一眼,表情古怪。
“怎么了?”
“阿谨,你是不是为当爹提前练手呢?”
“哪有——”
“你人还没到,先送了两个娃娃回来,一个男童一个女童,还挺齐全。”
郁谨见到姜似,早就把带回来的两个幼童给忘到了一边去,听她这么一提,道:“都没了爹娘,又恰好被我碰上,就带回来了,反正王府不缺几口饭吃,等咱们孩子出生了,还能有几个伴当。”
“阿谨,讲讲你在钱河县那边的事吧。”
“好,那就先从这两个孩子讲起吧。”郁谨一手揽着姜似,另一只手顺便替她揉捏着有些肿胀的小腿肚。
“男童是钱河县城人,父母为了送他出城,父亲当场被守城门兵士的长矛刺死了,母亲把孩子交给我,返回疫区去照料发热的女儿,后来我再没见过她…女童是锦鲤镇人,在荒郊野外生病了,父母执意要带她回镇子上住,后来地动发生,父母都死在了地动中,女童被我们发现时,她的父母搭起一座人桥把她护在身下…”
郁谨语气平静,并没用上多少情绪,只是把两个孩子的遭遇娓娓道来。
姜似默默听着,已是泪流满面。
郁谨停下来,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柔声道:“阿似,锦鲤镇一千多人,只有六十余人死于那场地动中。阿似,那一千多人,都是你救的…”
他抬手替怀中妻子擦了擦眼泪,认真道:“阿似,无论那些人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你救的。”
姜似笑了:“我又没有当救命恩人的爱好,你就莫要说了。再者说,我只是给了你提示,真正努力去救他们的是你。”
“有了你的提示,我才会去救。”郁谨伸手,轻轻落在姜似高高隆起的腹部。
孩子快要出生了,可他越发担心,都说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过鬼门关…
“阿似。”
“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一千多人,功德无量,定会让你事事顺遂。”
捕捉到男人眼底深深的担忧,姜似笑着握住他的手:“不要担心,良医正说了,我胎位很正,会顺顺当当生产的。”
郁谨点头,这才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兴致:“对了,阿似,我把预知地动的事推到了二牛身上,估计着二牛要升官了…”
翌日早朝,景明帝果然提到了要给正五品啸天将军二牛升迁的事。
立刻有刺头站出来反对:“皇上,一只狗被封为正五品将军已是前所未闻,怎可再往上升?”
第567章 万民伞
众臣暗暗点头。
对啊,正五品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升官!
此例一开,万一以后这狗再升迁怎么办?升来升去成了他们的上官,岂不笑掉大牙?
不行,必须阻止皇上的胡闹!
“皇上,给一只狗加官进爵确实不妥,望皇上三思啊!”
“望皇上三思——”
景明帝垂着眼皮听一群臣子要死要活反对,心中冷笑。
哼,今日他还就铁了心给二牛升官了。
见景明帝听着众臣劝谏没有任何表示,一名言官站了出来:“皇上,微臣听闻二牛将军在锦鲤镇地动中发现了一名女童。二牛将军救下一人,确实有功劳,但若说功劳大到加官进爵的份上,实在过了…您若执意如此,又把多日辛苦的赵侍郎等人置于何地呢?”
言官此言立刻引来声声附和。
景明帝居高临下看着众臣,突然一笑:“若说功劳,相信赵侍郎等人无人反对,当属二牛功劳最大。”
众臣立刻看向赵侍郎。
赵侍郎微微有些惊讶。
皇上这么说,莫非要把二牛真正的功劳说出来?
“赵大人,你可说话啊——”离得近的大臣小声道。
“说什么?”赵侍郎回神。
大臣嘴角抽了抽,提醒道:“皇上说二牛将军的功劳比你们都大…”
赵侍郎点点头:“皇上说得对啊。”
大臣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用震惊且鄙夷的眼神看着赵侍郎。
真没想到赵侍郎是这种人!
景明帝懒得再听群臣闹腾下去,淡淡道:“诸位爱卿有所不知,锦鲤镇百姓能提前撤离,避过地动,并不是因为神人入梦给燕王示警,而是因为二牛提前预知到了地动!”
他说着,目光扫向郁谨。
郁谨先是有些惊讶,而后扬唇笑了。
这笑有一半真心,另一半是做给景明帝看的。
在郁谨看来,有着神人入梦示警的光环是个麻烦事。
他没有图谋那个位子的心思,先前揽过此事是因为太子不肯干,为了那一千多人只能自己上。
谁想到地动真的发生了,落在有心争那个位子的人心里,就是天大的错处。
他不怕树敌,但不能是毫无意义的树敌,关起门来与阿似舒舒服服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景明帝主动解开了这件事,对郁谨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他自然觉得高兴。但这高兴其实不用表露出来,喜形于色是为了让皇帝老子放心罢了。
郁谨倒不觉得烦,只是有些感慨:坐在那个位子上可真累…
见到郁谨解脱般的笑,景明帝确实放了心,放心之余有些感动。
他不准备让老七神迹加身,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一是太子的储君之位不能受到任何威胁,二则是为了老七着想。
有朝一日太子坐上他的位子,对于一位神迹加身的兄弟的容忍度恐怕不会很高…
无论怎么想,景明帝都觉得这是一个隐患,还是早早解决为上。
而郁谨的反应无疑令他很欣慰。
他还担心老七图虚名,觉得他偏心…咳咳,偏心当然是有点偏心的,这个他承认,谁让太子是他唯一的嫡子呢。
但他也希望老七将来能安稳富贵。
景明帝的话令众臣震惊不已。
“诸位爱卿若是不信,大可问问赵侍郎等人。”
“赵大人,究竟怎么回事啊?”众臣围着赵侍郎纷纷问。
赵侍郎站出来,详详细细把当日的事讲了一番,详细到连二牛示警的动作都描述出来了,让众臣实在无法再怀疑。
景明帝颇满意赵侍郎的解说,扫视着众臣缓缓道:“此次锦鲤镇地动,赵侍郎等人确实功劳不小,但首功当属二牛。朕不止一次说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二牛救了锦鲤镇百姓一千有余,诸位爱卿说该不该给二牛加官进爵?”
众臣无话可说,只得老老实实道:“应当——”
赵侍郎默默看向郁谨。
与几位王爷站在一起的燕王还是那么显眼,出类拔萃。
皇上端的是好心思,用给二牛加官进爵的由头自然而然就把燕王给摘了出来。
这样看来,皇上对燕王其实爱护有加呐。
赵侍郎收回目光,心道:他要是有燕王这么出色的儿子,他也爱护有加。
太子?
咳咳,太子那种儿子不存在的,生下来一看不像样子就直接溺死了…
最终,二牛保持啸天将军的封号不变,从正五品一跃升到了正四品。
众臣一阵唏嘘。
多少人熬了大半辈子还在四品之下打晃,他们的子侄中若是出一个正四品,整个家族就算后继有人,结果一只狗竟然成了正四品的将军了。
想想还真是让人绝望啊。
接下来景明帝又嘉奖了赵侍郎等人,暂时没有升赵侍郎的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等户部尚书致仕,赵侍郎估计就要改称赵尚书了。
户部左侍郎勉强笑着,只恨钱河县地动后他恰好身体不适,错过了去立功的机会。
其实他心中明白赵侍郎运气占了大半。
循着惯例赈灾算不得什么大功劳,谁让锦鲤镇地动了呢。
锦鲤镇地动也不算什么,可偏偏一千多人的锦鲤镇只伤亡了几十人,这样一来就成了天大的功劳,甚至会在史册上记上一笔。
真真是运气啊!
户部左侍郎看了赵侍郎一眼,又看郁谨一眼,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景明帝嘉奖完外人,当着群臣的面称赞郁谨几句,又勉强提了一下太子,这才散朝。
齐王回到齐王府,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老七还真是好运,有一条如此有灵性的狗。
父皇虽然讲明了老七神人入梦示警是无稽之谈,可老七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还能对那些无知百姓一一解释不成?
这样的民间声望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结果老七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齐王嫉妒得牙痒,谁知没过几日,钱河县那边竟送来了两把万民伞,一把是给赵侍郎,另一把则是给燕王。
有德行的官员得到百姓万民伞相赠不算稀奇,皇室子弟得到万民伞就太稀奇了。
一时间郁谨成了朝廷上下最瞩目的人物。
第568章 发作
景明帝把郁谨叫进宫来,叮嘱道:“戒骄戒躁,切勿因为在民间有个好名声就张狂起来。”
郁谨规规矩矩道:“儿子知道了。”
潘海默默望天。
瞧皇上这话说的,活像燕王以前不张狂似的。
打群架、打太子…默默数了数郁谨的“劣迹”,潘海惊奇发现还真不少。
更惊奇的是,明明燕王有这么多惊人之举,给他留下的印象居然很不错。
等郁谨离去,景明帝乐了:“潘海啊,你说那些宗室子弟,还没有人得到过万民伞吧?”
“都是皇上仁德睿智,才养出燕王这般优秀的皇子。”潘海恭维话张口就来。
景明帝听得舒心。
他当然知道潘海在拍马屁,不过拍得舒服就行啊。人生已经够苦闷辛劳,听几句好听话怎么了?
何况他儿子确实不错,当父亲的哪有不高兴的。就说甄世成那老匹夫,当初儿子连中三元成了祥瑞,在他面前还嘚瑟过呢。当时他心里老不爽了,身为一国之君又不好表现出来。
“去把太子叫来。”才高兴了一阵子,景明帝就想到了另一个儿子,心情立刻沮丧起来。
不多时太子进来了,低眉顺眼:“父皇叫我。”
景明帝扫太子一眼:“在东宫干什么呢?”
“儿子看书呢…”每当被景明帝提问,太子就下意识紧张。
当然,更紧张的是怕景明帝继续问看什么书…
好在景明帝关注不在这里,闻言略略点头,道:“你七弟得了万民伞,你听说了吧?”
“儿子听说了。”太子心中一阵不爽,面上不由带出来一点。
老七、老七,现在人人都在说老七,还有完没完了!
景明帝见太子表情不对,火气腾地上来了,一拍桌案:“你就不反省一下吗?为何你七弟出行一趟能赢来百姓爱戴,而你却张嘴胡说八道,给户部弄来好大一个亏空!”
太子委屈极了,忍不住小声辩解:“七弟立功,是因为他养的二牛——”
“够了!”景明帝越发失望,恨不得拿桌案上的白玉镇纸把蠢儿子的浆糊脑袋给敲明白了。
见太子仍一脸不服气,景明帝摇摇头:“地动虽然是二牛预知的,可后面那些事呢?你但凡有一丝承担,今日受百姓爱戴敬仰的人就是你了!”
太子嘴角翕动,露出几分后悔来。
景明帝看了更生气。
遇到事时没有决断和担当,事后不知反省只知后悔…不能想了,再想就要气炸了。
景明帝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希望你以后能拿出一个太子的样子来。”
太子离开御书房,一路琢磨着景明帝的话。
父皇要他以后拿出个太子的样子来,这是认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了?
太子倒抽一口凉气,骤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父皇一直觉得他不合格,莫非还要把他废斥?
想一想静园的经历,太子打了个哆嗦。
不会的,父皇肯定不会再废了他的。
回到东宫,见到脸上没有笑模样的太子妃,太子心情更恶劣了。
“你就不能笑一笑?整日哭丧着脸,好运道也被你妨没了!”
太子妃看了太子一眼,神色冷淡。
以往这个男人只是蠢,现在还多了喜怒无常,过些时日是不是要动手打人了?
太子抬脚踹飞一个小杌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飞起来的小杌子落在一名宫婢脚边,吓得宫婢死死捂着嘴,却不敢发出声来。
“你们都退下吧。”太子妃温声道。
屋内伺候的宫人忙应一声是,迫不及待退出去。
太子妃这才倒了一杯茶,放到太子手边,淡淡道:“太子在那么多宫人面前与我争执,不觉丢脸么?”
太子冷笑:“丢什么脸?那些不过是伺候人的奴婢,难不成我还要照顾他们的心情?”
太子妃静静看着太子,已不想多说一个字。
太子心中戾气一下子升起来。
这个女人自从静园搬回东宫,就时常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每每让他瞧了想打人。
太子一把抓住太子妃手腕,用力捏着:“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太子妃当腻歪了?”
太子妃吃痛皱了皱眉,语气依然冷淡:“当不当太子妃,不是我说了算。只望太子知恩惜福,就当为了淳哥儿吧。”
太子妃说完,用力挣脱太子的束缚,快步走进了里室。
太子本想追进去大吵一架,顾虑着传到景明帝耳中会挨骂,这才作罢,扭头去花园找小宫女聊天去了。
太子妃坐在空荡荡的里室,心口冰凉。
她几乎要忍不了这个男人了。
蠢也好,喜怒不定也罢,她遇到了,只能认。
可是前日母亲来看她,带着才进门不久的弟妹,太子看弟妹的眼神令她心惊肉跳。
这个男人要疯了!
就是这么个不堪的男人,母亲还劝她要好好笼络住太子的心…
太子妃摸了摸眼角,触到冰凉的泪。
五月的后半月似乎平静下来,只是到了五月底,户部尚书中了暑气需要养病,正式上书致仕。
景明帝循着惯例挽留再三,户部尚书坚持再三,最终自是准了。
不出众人所料,接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正是赵侍郎。
才五十出头的赵侍郎成为了六部长官之一,可谓前程似锦。一时间赵府门前车水马龙,道贺者不知凡几。
原来的赵侍郎,现在的赵尚书,此刻心中十分感念一个人。
“我能有今日,是托了燕王的福啊。”在屋里,赵尚书对夫人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