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复杂异样的目光令众人心头凛然。

伴君如伴虎,这话虽是对大臣们说的,对他们何尝不是呢。

在天家,想要父子间如寻常人家那般随意,当然是不可能的。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后轻轻碰了景明帝一下。

景明帝收回思绪,嘴角重新挂上笑意:“难得你们都来齐了,有件事要跟你们说说。”

“父皇请讲。”众人齐声道。

景明帝看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前日碰了头,以往的事记不大起来了,你们几人都是太子的兄弟,以后要多担待些,莫要因为太子暂时记不起来过往而看他闹笑话…”

想想太子这两日的表现,景明帝心情十分复杂。

儿子被他砸失忆了,按理该后悔、自责、担忧…可这些情绪他统统没有。

冷眼瞧着太子这两日的表现,他只觉欣慰。

太子居然比以前懂事多了,别的不说,至少没再去花园里找小宫女聊天。

话也少了些,瞧着沉稳了。

景明帝都不指望这个儿子如何惊才绝艳,只要达到一般人水平就好。

快三十岁的人了,该沉稳了啊。

景明帝感慨着,看向儿子们。

众皇子自是连连称是。

这场中秋宫宴气氛一直不温不火,从头至尾可以说沉闷到极点,众人就算想找个机会与太子喝杯酒,试探一番,都被景明帝以太子头部有伤为由给挡了。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景明帝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这次家宴总算没出幺蛾子。

众皇子则迫不及待离开了皇宫。

鲁王一回府,就重重叹了口气。

鲁王妃今日心情不错,难得主动给鲁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睨着他问:“王爷叹什么气?”

鲁王接过茶杯往桌几上一顿,摇头道:“你说太子怎么就失忆了呢?”

“嗯?”鲁王妃拧眉。

她今日高兴的就是这个,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都不记得我打过他了,我这爵位不是白降了。”鲁王嘀咕道。

鲁王妃气乐了:“这不是好事嘛。”

鲁王眨眨眼:“怎么是好事了?”

鲁王妃虽是个泼辣直爽的性子,并不代表没脑子,握着茶杯轻叹道:“王爷想过没有,你打太子时他还是废太子,现在被复立,将来是要坐上那个位子的,到时候不秋后算账?太子失忆不是挺好的,至少咱们能安全点。”

鲁王抹了一把脸,小声道:“你说得是…”

齐王府里,齐王夫妇的心情就不怎么样了。

齐王是个最在乎规矩的,或者说他不是在乎规矩本身,而是想让世人都认为他是一位守礼之人。

德行出众,是齐王想要世人给他的评价。

八月十五这样的日子,自然要与齐王妃歇在一处。

“太子好好的怎么会碰了头?”齐王妃侧过身来,以手托腮喃喃道。

齐王冷笑:“他在宫外闹出那样的丑事,父皇能心平气和?依我看,定然是被父皇拿什么物件砸的,只是没想到太子居然失忆了,这对咱们可是大大不利!”

“不利?”

“失忆本来是件麻烦事,可谁让太子以前那么烂泥扶不上墙呢。这样一来,反而让父皇生出几分希望,觉得重新教导的话,能把那摊烂泥调教出来。”

“王爷,那咱们该怎么办?”

齐王目光阴鸷:“还能怎么办,只能先等等,静观其变了。”

发生了珍宝阁的事,他本想着再接再厉把钱河县的事捅出来,到时候不信父皇对太子不失望。

可偏偏太子失忆了,对于看重嫡子的父皇来说,钱河县的丑事也是太子以前干的,依然不能打消父皇对太子那点希翼。

这样一来,目前把钱河县的事捅出来就不是好时机了。

好钢用在刀刃上的道理,齐王十分明白。

燕王府的毓合苑中,姜似与郁谨洗漱过后并肩躺在床榻上,也在谈论着同样的话题。

“阿似,你猜太子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第587章 反常

郁谨这么一问,姜似不由回忆着前世。

前世太子二次被废,原因是谋逆,但具体情况却无人敢提。

她与郁谨从南疆回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一阵子,就更不好打听了。

他们也没想着打听。

那个时候无论是她还是阿谨都没想过当那冰冷皇宫的男女主人,打听这些不过是给自己惹麻烦,自然不会多事。

在太子谋逆之前,有没有失忆呢?

那时的姜似没听人提过。

因谋逆被废的太子,旁人不会公然提及。

也因此,她被郁谨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猜不出。”姜似老老实实回道。

郁谨眼中闪着玩味的光,推了推姜似:“猜猜看。”

“真的猜不出。”

见姜似不配合,郁谨无奈笑笑。

“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是装的。”

姜似抱过一个绣兰草纹的软枕,看着郁谨:“怎么讲?”

郁谨指指脑袋:“今日虽然没机会试探,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太子受伤的位置,琢磨着应该是被父皇用御书房那块白玉镇纸给砸出来的…”

姜似忍不住笑了:“拿什么物件砸的你都能猜出来?”

郁谨脸色一正:“娘子莫要瞧不起我,我可不是随口胡说的。”

姜似依然有些不信,笑道:“阿谨,甄世伯莫非没告诉过你,断案是要讲证据的。”

郁谨扯了扯嘴角:“叫甄世伯叫得还挺亲近,是不是还有个甄世兄啊?”

姜似白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郁谨心中泛酸。

老甄居然还为他儿子向岳父大人提过亲,想想就生气。

一个祥瑞,好好闪闪发光就是了,娶什么媳妇啊。

姜似见郁谨又打翻了醋坛子,好气又好笑:“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说说你为何猜到太子是被父皇御书房的白玉镇纸砸的。”

郁谨叹道:“阿似,你没机会去御书房不知道,我早就观察过了,每次父皇听到不大痛快的事都习惯性去摸桌上摆着的白玉镇纸。我琢磨着不定哪次他气坏了,就要把那镇纸砸出去了。太子闹出珍宝阁的丑事,转而就伤了头,你说最可能是怎么伤的?”

“用御书房的那块白玉镇纸砸的…”姜似叹服。

郁谨得意瞄了她一眼,笑道:“所以说,断案除了讲直接的证据,也离不开推断。当然推断不能是凭空推断,需要断案人细致入微、明察秋毫、聪明绝顶…”

姜似忍无可忍打断了某人滔滔不绝的自夸:“好了,你这些长处我都知道了,快些说说为何觉得太子是装的吧。”

郁谨冷笑:“哪有这么巧的事,脑袋挨了一下砸就失忆了?”

“或许就是这么巧呢?民间因头部受创而记性受到影响的传闻不少。”姜似说着,想到了自己重生的事。

她一眼睁开,就回到了十五岁时。

而十五岁的她不过是病了一场罢了。

许是经历了重生这样离奇的事,姜似对太子失忆反而不觉得奇怪。

郁谨却坚持自己的看法:“阿似,你觉得一个人失忆会是什么样子?”

姜似想了想,道:“茫然,惶恐?”

郁谨点头:“对,至少短时间内少不了这样的情绪。无论太子也好,平民百姓也罢,任谁丢失了过往记忆怎么可能一点不茫然?可今日我在太子眼里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绪,他看起来甚至很坦然,轻轻松松就说出自己失忆的事。”

姜似不由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失忆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没想着隐瞒,也犯不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才寒暄几句就主动提起。他这样倒像是——”

二人相视一眼。

郁谨接话道:“倒像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失忆似的。人保护自己是本能,失去过往的记忆其实很不踏实。别人知道你,而你对别人却一无所知,这与扒光了衣裳站在别人面前有什么区别?正常人遮掩还来不及,难道还要提醒别人快看啊,我没穿衣裳吗?”

姜似深以为然。

别的不提,就说她重生的事,亲密如阿谨,她都没有吐露过。

想一想,若是她失忆了,首先要做的就是仔细观察,多了解自己与其他人的过往,争取不让别人瞧出异样来。

“太子在宫外闹出那样的丑事,本来要吃不了兜着走,现在一失忆,父皇只能不追究了,毕竟追究也没有多大意义,我想这就是太子假装失忆的目的。”宫中那样的场合顾不得多想,此刻夜深人静,与最亲近的人分析着这些,郁谨越发头脑清晰。

姜似感慨道:“倘若太子真的假装失忆,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太子不像有这个脑子的人啊。

郁谨笑笑:“禽兽面临生命危险都能做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来,太子好歹是个人,总有灵机一动的时候。不过还是要找机会试探试探,确认一番。”

既然已经对太子动手,让对方不得翻身才是他的风格。

他可不想由着失忆的太子安安稳稳坐下去,等他无法撼动的时候,无可奈何看着这个混账对阿似下手。

现在能对阿似的姐姐下手,将来就会对阿似下手,这在郁谨看来都不用考虑的。

必须干掉太子!

正被兄弟们议论的太子今晚与太子妃歇在了一处。

这对东宫来说是稀奇的。

东宫的人都清楚,太子对太子妃不大满意,哪怕是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也时常把太子妃扔到一边,找小宫女聊天。

太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新换上来的几名贴身内侍庆幸想着。

太子身边的内侍换得忒快了,不得不让人胆寒。倘若太子能懂事点儿,他们还能活久点儿。

太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么?

与太子同睡在秋香色纱帐中的太子妃轻轻转了个身,凝视着熟睡的太子默默发问。

这两日太子与她说话规规矩矩,倒有些像刚成亲还没露出原形的时候。

不错,哪对夫妇都有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刚刚嫁过来时,太子也曾温声细语过。

倘若太子一直记不起以前的事,或许是好事…

太子突然睁开眼睛,与太子妃四目相对。

第588章 伪装

屋内燃着一盏灯,供人起夜照亮用。

光线昏暗的纱帐内,太子妃迎上那双突然睁开的眼睛,心跳登时停滞了一下。

“你没睡?”太子开口,声音闷在帐子里,比起这两日的温和似乎有种熟悉的随意。

这种熟悉感,令太子妃停滞的心跳猛然恢复,急促跳动了数下。

这一瞬间,她觉得那个熟悉的太子回来了。

太子妃张口,声音有些发干:“突然醒了…殿下怎么也醒了?”

“哦,这两日时不时有些头疼,就睡不安稳。”太子的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显得有些幽深。

太子妃突然觉得闷,胸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干脆坐起身来,把纱帐掀起。

已经是仲秋,到了夜间就有些凉意了。

太子不解看着太子妃的举动,问道:“干什么把帐子掀开了?”

“殿下不习惯?”太子妃深深看了太子一眼,面上表情于昏暗中有些朦胧,“以往殿下喜欢这样的。”

“是么?”太子听太子妃这么说,不说话了。

太子妃重新躺下来,侧身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殿下觉得好些了么?”

“又强一些了,睡吧。”太子道。

太子妃点点头:“嗯,睡了。”

太子妃转了个身,脸对着外边不再出声。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太子妃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一个念头在她心头悄然升起:太子真的失忆了么?

太子惹怒了父皇,被父皇用白玉镇纸砸到了头,醒来后就记不起以往的事了。

对此,她本来没有多想。

伤到头,发生这种事不算离奇。

可二人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哪怕平日里太子对她再冷淡,某些细微之处她还是了解的。

就比如刚才,太子那随口一问。

倘若太子完全失去记忆,对她应该是全然陌生的,可那一问却是太子惯用的语气…

事情有些不对劲。

太子的失忆莫非是假装的?

太子妃下意识不愿意这么想。

对她来说,失去记忆的太子,不只是太子的重新开始,也是她的重新开始。

她多么希望这是个普通的男人,哪怕平庸都是好的,至少她不用为了淳哥儿的将来夜不能寐。

可要是假装失忆,这一切无疑成了奢望。

狗改不了吃屎,哪怕太子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想出了用失忆逃避父皇的责罚,他还是那摊烂泥。

太子妃想转身,最终没有动。

她不想试探了。

太子若是真的失忆,那皆大欢喜,如果假装失忆,不挑破的话至少能装久一点。

太子妃闭着眼,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眼角不知不觉有了泪意。

睡在床榻里边的太子听着身边人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

好险,差点被这女人识破了!

到现在,太子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他怎么就想到了装失忆这样绝妙的法子呢!

太子无数次为苏醒后的灵机一动感叹。

被父皇砸晕后,不知昏了多久他就醒来了,可是睁不开眼。

他听着父皇对太医的问询,还有带着怒火说的那些话,心里别提多么害怕。

他在宫外出了那么大的丑,父皇会不会再次废斥了他?

不,不,他绝对不要再被废一次了。

他不傻,一个太子要是被废斥两次,断无再翻身的可能。

怎么办?

睁不开眼睛的他不停想着这个问题,然后听到了两位太医的悄悄私语。

一位太医低声说:“太子伤在头部,有些麻烦啊。人的头部如此复杂,别说见了血,就是看起来完好无损都可能出问题,甚至有人刚醒时会不记得为何受伤…”

另一位太医轻声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太子尽早苏醒。”

太子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先开口的那位太医的话上。

不记得为何受伤?

他要是不但不记得为何受伤,连自己先前做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呢?

不,他要是忘了所有事呢?

父皇虽然对他严厉了些,没有对其他兄弟那般慈爱,可他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总不会狠狠罚他了吧?

太子越想越觉得是个绝妙的法子,等睁开眼,就成了茫然无辜的失忆者。

真正装起来也不难,少说少做,表现老实点就是了。

没想到夜里噩梦惊醒,发现太子妃正直勾勾盯着他,一时心慌脱口而出,差点暴露了。

太子悄悄抚了抚心口。

真是吓出他一身冷汗啊。

不行,以后还是少与这女人相处。

这女人不但无趣,还精明,万一发现他装失忆,说不准要去告诉父皇的。

这一刻,太子对太子妃厌烦到极点。

同睡一张床的太子恶狠狠想:等他登基,没人管束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女人休了,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为后。

想到这里,太子又琢磨起在珍宝阁发生的事来。

怎么煮熟的鸭子飞了呢?

可恨他当时后颈一痛,再醒来就是一片混乱,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有人算计他!

救走了那女子,又害他倒了霉,莫非是老七干的?

可也不对,老七又不知道他看上了那女子。

不管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老七又霸占着二牛,又霸占着绝色的美人儿,本来就该死,等他登基后秋后算账吧。

太子实在想不通害他的人是谁,干脆不再头疼,反正等安安稳稳继位后那些让他恼恨的人找个由头统统弄死好了。

而目前他要做的就是别露出破绽来,装好失忆。

还好,装了这两日有些心得,不算难。

太子放松下来,闭目入睡。

八月十六,先后有皇子进宫探望太子。

太子打定主意好好伪装,不能避而不见惹人猜疑,于是和进宫来探望的几位皇子都打了个照面。

不多时内侍又进来,道:“殿下,燕王与啸天将军来看您了。”

太子愣了一下:“谁?”

内侍也觉得有些荒唐,干巴巴道:“燕王与啸天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