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静静看着景明帝。

景明帝笑呵呵道:“儿子立了老七为皇太子。”

太后扬了扬眉梢。

到了她这个年纪眉毛已经花白,犹如落了雪,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冷厉:“恭喜皇上了。”

“同喜,同喜。”景明帝的心情十分不错。

他还以为在朝上会有一些不识趣的大臣跳出来威胁他,没想到连一丝波澜都没起就顺顺当当退了朝。

尽管他早就打好了腹稿,谁敢开口都能骂回去,可没人添堵还是好的。

他又不是好战之人。

太后接过宫婢奉上的茶盏递给景明帝,示意伺候的宫人退出去。

景明帝捧着茶水抿了一口,笑道:“还是母后这里的茶好喝。”

太后淡淡道:“那是皇上有孝心。”

景明帝谦虚道:“儿子做得还不够。”

太后克制住咬牙的冲动,不动声色问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突然就定下来了?”

景明帝笑道:“也不是突然定下的。储君关系大周将来,在儿子心中一直是头等大事,儿子其实思量许久了。”

“哀家确实没想到会是老七…先前也没听皇上提过…”

景明帝看着太后,真心实意道:“后宫不得干政,儿子一想要是与母后商量岂不是让母后为难,就没有让您烦心。”

太后忍不住咬了咬牙。

好一个不忍让她为难!

望着景明帝那张恳切的脸,太后有些恍惚。

她有时候会怀疑皇上对她的孝顺是不是装的!

那回把燕王记在皇后名下是这样,这次把燕王立为皇太子又是这样,每一次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事情定了下来,让人没了插手余地。

“母后,您怎么了?”景明帝见太后不语,关切问道。

太后回神,落寞道:“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说走神就走神了,说不准哪日就——”

景明帝忙安慰道:“母后龙马精神,定会长命百岁。”

太后笑笑,问道:“册立太子的吉日定下来了吗?”

景明帝摸了摸鼻子,摇头:“还没有,回头让钦天监把吉日报上来。”

“嗯,皇上刚立了太子,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忙,就不要在这里消磨时间了。”

景明帝起身:“那儿子回头再来看您。”

等景明帝一走,太后脸色就沉下来,把茶盏重重往桌几上一放,发出一声响。

燕王,记在皇后名下的皇子竟然就这么成了太子,令她猝不及防。

福清每每避开祸事,燕王又成了皇太子…

太后眼神变得冰冷。

想顺利册封皇太子?没有那么容易。

景明帝很快就召来钦天监监正,命他尽早选出良辰吉日行册立太子的仪式。

太子行过册封仪式就会入主东宫,名分才算落定。

钦天监监正回到衙门,立刻把这重要的任务布置下去。

册立太子的吉日轻忽不得,需要好好选定。

钦天监有一灵台郎叫朱多欢,专门负责观测夏日天象变化,这日他登上观星台夜观天象,而后不眠不休推测一整夜,眼神发直满是惊恐。

天狗吞日,天狗吞日…

冷静,许是他推算错了。

朱多欢回到家中蒙头大睡,睡醒后迎接他的不是热茶热饭,而是妻子平静的面庞。

“醒了?”朱妻把打湿的帕子递过去。

灵台郎不过七品小官,在京城度日颇为艰辛,这点小事自然没必要多养一个婢女,都是朱妻亲亲力亲为。

朱多欢接过帕子抹了抹脸,忙往外跑。

“你去哪儿?”

“去衙门有要紧事。”

朱妻把他喊住:“我也有要紧事。”

朱多欢返回来,诧异问妻子:“什么事?”

“上头联系我了。”

朱妻才说了一句,朱多欢就打了一个激灵,睡意彻底没了。

“说什么?”

“问你近来可有不祥之日。”

朱多欢呆了呆,许久吐出一口浊气:“有。”

天狗吞日,预示着帝王德行、决策有失,将会降大祸于万民,还有比这更不祥的日子么?

朱妻听后,抿唇道:“上头让你把不祥之日定为册立太子的吉日。”

朱多欢沉默半晌,闷声道:“知道了。”

接下来是更久的沉默。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抱头痛哭。

他们是棋子,是死士,是命运不能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就连他们的结合都是上头安排的,上头一旦传下命令必须不打折扣执行。

可他们的日子平静太久了,成亲十数载根本无人联系他们,平静得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能一直这么平平淡淡相伴到老。

他们也是人,哪怕一开始双方毫无感情,守着同一个秘密生活这么久亦难免心生奢望。

可梦到底是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钦天监监正很快报上了吉日:六月二十六。

景明帝对此当然不会多想,吩咐潘海:“派人去燕王府说一声,让燕…太子有个准备。”

潘海应下,派小乐子去燕王府送信。

小乐子是自己最喜欢的徒弟,如今燕王是皇太子了,让小乐子多露露脸自有说不尽的好处。

小乐子一刻不敢耽误赶到燕王府,望着王府牌匾感慨不已:他就知道上了燕王这条船没错,看燕王这当太子的速度,说不定用不了太久就能——

咳咳,到那时师父就能养老了,他完全可以接任师父的位子替他老人家分忧嘛。

小乐子喜滋滋被请进去,对郁谨道明来意。

听闻吉日定在六月二十六,郁谨心道离那日没多久了,等搬入东宫再想出门就没这么方便,不如去问问阿似这几日想不想去游湖吧。

第802章 应对

毓和苑中,姜似正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教阿欢说话。

刚满周岁的阿欢已经会喊两个字了,一个是“娘”,一个是“牛”,偏偏还喊不出“爹”来。

为此,当爹的那位不知道找了二牛多少次麻烦。

姜似想想不落忍,没事就教阿欢喊“爹”。

“阿欢,爹——”姜似指指口型。

小阿欢歪头看亲娘一眼,单纯的脑袋瓜里满是疑惑:这明明是娘嘛,不是爹。

觉得不对,小丫头自然喊不出来,扭头对趴在墙根歇凉的大狗奶声奶气喊道:“牛——”

二牛一听,摇着尾巴颠颠跑过来了。

郁谨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即脸色一黑,走上前去不动声色把二牛挤开。

阿欢看看父亲大人,嘴一瘪哇哇大哭。

姜似无奈白了郁谨一眼,嗔道:“能不能有个当爹的样子,二牛的醋你也吃。”

郁谨脸更黑了。

能不生气嘛,闺女至今不会喊爹,会喊“牛”。

姜似不理会某人,把阿欢哄好交给二牛,这才往树下石桌走去。

郁谨在石凳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阿似,想不想去游湖?”

“游湖?”姜似看一眼被茂密枝叶滤过的明媚阳光,“这个天气有些热吧。”

“湖上凉快。”

姜似看着郁谨,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想着去游湖了?”

她对游湖全无好感。

前世季崇易与巧娘在莫游湖边相约,因为巧娘失足淹死造成了她一生悲剧,兄长也是被人灌醉后推入金水河稀里糊涂溺亡的。

想一想这些,她就对游湖提不起半点兴趣了。

“册立太子的吉日定下来了,想着搬入东宫后出门没有现在方便,所以问问你想去哪里玩。”郁谨笑着给出答案。

姜似一听,顺口问道:“定在哪一天?”

“六月二十六。”

“六月二十六?那快了啊——”姜似起初不以为意,可忽然话音一顿,脸色就变了。

六月二十六?

她前世是景明二十二年从南边回到的京城,也就是明年。

对于景明二十一年的六月二十六,印象深刻。

那是她前世与阿谨在南边大婚的日子,也是大周发生天狗吞日的日子。

之所以对这一日会发生天狗吞日记得清楚,就是因为她的大喜之日是同一天,回到京城后被人不怀好意提起过。

见姜似神色有异,郁谨忙问:“阿似,怎么了?”

姜似望着郁谨,语气微妙:“六月二十六是吉日?这是谁定的?”

“自然是钦天监定下来的日子,观测星象、占卜吉凶不都是钦天监负责么。”

姜似闭了闭眼睛,心中冷笑:好一个良辰吉日,这是要把阿谨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阿谨虽然记在了皇后名下,可到底算不上底气十足,大臣们背后争议不小,不过是碍于圣旨已下不好公然反对罢了。

可一旦在正式册立太子那日发生了天狗吞日,等待阿谨的只有被弃的下场。

太子册立当日发生如此不祥之事,说明帝王没有选对太子,上天这才降下惩罚以示警告,如果帝王继续一意孤行,那大周江山社稷危矣。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谁能撑得住?

就算父皇也只能妥协,选择重立太子。

把大凶之日定为吉日,说这是钦天监的失误她绝对不信。

姜似睁开眼睛,定定看着郁谨:“阿谨,你相信我的梦吗?”

郁谨笑了:“当然相信,当初你梦到锦鲤镇地动,不就成真了。”

他不信这些,但他相信阿似。

“在我梦中,六月二十六那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并非吉日。”姜似道。

郁谨眼神一缩,闪过冷光。

姜似伸手握住他的手,手心的冰凉让对方感受到她此刻沉重的心情:“能入我梦中一定不是小事,阿谨,你不能在那日接受册封!”

郁谨见她紧张,反而从容一笑:“别怕,既然知道那天不好,咱们躲过就是了。”

“嗯。”

郁谨握紧姜似的手,语气平静:“吉日变成凶日,这应该不是巧合吧?你说算计咱们的人是谁?”

老四自顾尚且不暇,老五傻,老六应该没这个胆子,而那个人能指使钦天监的人…一个名字在心头缓缓浮现。

“那个人会不会是慈宁宫那位?”姜似沉吟片刻,猜测道。

郁谨眨眨眼:“你也觉得是那老妖婆?”

姜似笑笑:“近来多是非,中心就在慈宁宫,这个时候又发生这种事,很难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郁谨语气就比姜似肯定多了:“除了那老妖婆,别人恐怕没有这个能耐。钦天监很特殊,选入其中的官员都慎之又慎,想要收买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长久布局。何况那日一到,整个钦天监都会大祸临头,这种掉脑袋的事一点小恩小利谁会去干?非早就落下的棋子不可。而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姜似垂眸寻思片刻,问道:“阿谨,你说太后为何做这些?她已经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又有父皇的真心孝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郁谨嗤笑:“谁知道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谁知道老妖婆怎么想的。”

姜似眼神微闪,忽然道:“外祖母或许知道什么。”

郁谨一怔,看着她。

“我总觉得在外祖母那里会有收获,说不定能解开这些谜团。等过了六月二十六,我要再去一趟宜宁侯府。”

“为何要过了六月二十六?”郁谨忍不住问。

姜似无奈笑笑:“好让外祖母看看我们如何步步惊险、如履薄冰,说不定一心疼我就说了。”

很快太子与太子妃的礼服赶制出来,太子册封之日临近了,宫里宫外开始处于一种兴奋紧绷的状态中。

册封新太子,这可是大事。

可偏偏这时,郁谨患了泄泻之症。

这个消息传到景明帝耳中,景明帝就开始脑仁疼。

眼看就要行册封仪式了,怎么又出状况了?

负手在屋中踱步几圈,景明帝沉着脸吩咐下去:“着太医署给太子会诊,务必治好他的泄泻之症。”

第803章 吞日

没过多久,太医院院使站到了景明帝面前。

“太子怎么样?”景明帝迫不及待问。

不怪他着急,明日就要册立太子了啊!

院使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小心翼翼道:“回禀皇上,太子泄泻之症用过汤药后尚未缓解——”

“明日可否影响册立?”

院使大着胆子抬头,深深看了景明帝一眼。

您说呢?

景明帝:“…”他知道了。

想想不甘心,景明帝再问:“莫非药不对症?”

院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回道:“臣等几次会诊,尝试了大半药方,太子泄泻之症有所缓解,可依然没有彻底痊愈。太子现在浑身乏力,起不得床,明日若是强行册封,恐怕会出丑——”

放到平时他肯定不会把话说这么明白,可这是册立太子啊,不但大周上下重视,就连那些邻国都会关注,一旦太子在册封仪式上——想一想那场景,院使就眼前发黑。

他是大周人,最起码的羞耻心还是有的!

所以这话必须得说,定要打消皇上不切实际的幻想。

景明帝被打击得不轻,喃喃道:“这么说,明日的册立仪式只能改期?”

院使没敢接话。

“就没有什么办法?”

这话院使就可以说了:“太子殿下若是其他症状尚能服药支撑,可这泄泻之症——”

拉肚子谁能忍住啊,皇上以前不是这么天真的人啊。

只能说不巧,太子哪怕是腰疼腿疼呢都有应付之法。

景明帝心情颇低落,无奈道:“罢了,明日的册封仪式就取消吧。潘海,把旨意传下去。”

“是。”潘海应下,忙把这十万火急的消息传出去。

明日就要行册封仪式了,不抓紧把取消册封仪式的旨意传遍,等明日文武百官都跑去参加就闹笑话了。

潘海想着此事,暗暗叹气。

说起来,燕王,不,新太子运气有些差啊,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拉肚子呢。

册立仪式因太子拉肚子被取消的消息一旦传扬开来,这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行了,退下吧。”于万般无奈之下有了决定,景明帝看着太医院院使就心烦,很快把人赶走,窝在房中生闷气。

潘海轻手轻脚走过来:“皇上,旨意已经传出去了。”

“嗯。”景明帝沮丧点了点头,想想还是气不过,板着脸道,“传太子妃进宫。”

姜似对被召见有些准备,大大方方给景明帝行礼:“见过父皇。”

景明帝抖了抖胡子:“赐座。”

很快潘海搬了个小杌子放在姜似身边。

姜似规矩坐下,等着景明帝发话。

景明帝握着折扇问道:“老七好些了么?”

“有多位太医尽心尽力,已经好多了。”姜似想了想,认真道,“昨日泻了十数次,今日到目前只有七八次。”

景明帝:“…”这叫好多了?

“怎么会突然患了泄泻之症?”

姜似垂眸敛目,神色平静:“许是近来宴请颇多吃多了油腻之物,又正逢盛夏——”

景明帝没好气道:“大热的天吃了什么油腻的?”

这混账玩意儿安分一点不行吗?

姜似老老实实回道:“太子喜欢吃酱肘子、蒸肉、炖猪蹄…”

景明帝听得直翻白眼,忍不住道:“夏日饮食合该清淡,怎么能这么吃?”

姜似抬眸看景明帝一眼,不动声色道:“儿媳也是这么想的,曾劝过太子吃清淡点。”

“他没听?”

不应该啊。

姜似叹口气,带着心疼:“太子说那些年在南边生活都是与将士同吃同住,吃大鱼大肉的机会不多,所以就特别喜欢吃。”

景明帝沉默了。

忽然没那么生气了,还觉得老七有点可怜——

景明帝语气不自觉软下来:“回去对老七说,以后不缺这些,可不能这么吃了。”

姜似起身,冲景明帝屈膝:“是。其实太子也知道给父皇添烦忧了,正自责呢。”

景明帝皱眉:“自责无用,早日把身体养好最要紧。好了,你回去照顾老七吧。”

等姜似走了,景明帝晃着折扇叹气:“说起来,是朕亏待了老七。”

角落里的潘海想呵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