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君走出车厢,对面的一个老头把脸从报纸中抬起,困惑地问林零零:“你男朋友吗?”

“老公……呵呵。”林零零幸福地拆开薯片嚼着说。

“这么年轻就结婚了?”老头推了推眼镜儿,咋巴着嘴。“看不出来。”

“您去哪?”林零零礼貌地问。

“回家,我和你是同乡。”

“啊?您怎么知道我是哪里人?”林零零傻着眼问。

“你嚷嚷得满车厢的人都听见啦,小姑娘。”

老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听见有人这么夸我们老家,心里还真乐——你是大学生?”

“我是导游,工作两年了。”

“导游啊……”老头眼神贼快贼快地闪烁了一下,“那咱们就算是同行。”

“啊啊啊啊,您也是——”说起来林零零一直觉得他有点儿眼熟,但是就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咖啡。”

阎君回来,把装了速溶咖啡的杯子递给林零零。

可是林零零猛地一抬手,大吼一声:“乐老助!”

杯子翻掉,咖啡洒了一地,叫乐老助的老头乐得哈哈直笑,他是旅游业的奇葩之一,为了能够跟国外的游客沟通,三年内学会了五种语言,而且他开始学的时候,已经五十三岁了。

学会之后他仿佛得道成仙,舌灿莲花,把死物说成活的,太阳说成绿的。偏偏大家都吃他那套,认为他不但具备导游的灵活和风趣,还具备诗人一样的心性与才华。

报纸和相关行业把他当神仙一样地说来写去,谁知道他窝在这趟火车上被某个不起眼的小小林零零逮个正着!

“乐老爷,你是怎么学那个日语的?我一看日本电影,离了字幕都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演员表情又怪……”

“这还不容易,日本人说什么,你顺着说什么,他骂你,你骂他;他夸你,你夸他——哈!哈!哈!哈!”

乐老助笑完了开始打量林零零和阎君,“小两口回娘家吗?我们家乡虽然不是什么著名的地方,可是要论好玩的地方,一天两天还真是玩不过来呢。”

“得了吧,他是个都市男孩,不像我们,打小在泥巴地里打滚。”

林零零的话引起阎君的激烈反驳。

“胡扯,我在泥巴地里打滚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打滚呢。”

“当真?”

林零零一口嚼八块品客薯片,吞咽匆忙噎得喘不过气。

“我还在石灰堆里打过滚,和人家拿着水枪对刺——结果险些变成建筑装饰材料。”

林零零想到自己逢年过节在包饺子的面粉里打滚,夏天在人家的甘薯地里打滚,秋天在人家稻田里打滚的经历,和他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老公不愧是老公啊……”林零零羡慕得两眼直发花。

“上大学的时候做化学实验,与同组的一言不和,一个拿起稀盐酸一个拎起酒精灯提前庆祝泼水节,结果被老师双双罚出去,三个礼拜没让进实验室。”

阎君点了一支烟,面色自若地回忆着。

“老公,你怎么能那么老实?要是让他泼着你,你那脸蛋可怎么办?”林零零义愤填膺地说,“你应该立刻报告老师,说那混蛋背地里狂拍老师死对头的马屁,老师嘴上不说,事后肯定饶不了他——你笨了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劳动你的玉手呢?高手要收拾谁,都是借刀杀人。尤其借老师的刀杀人,又干净又利落,绝对没错!”

乐老助盯着林零零,忽然来了一句:“丫头,你是古龙迷?”

“不是。”

“那你以前借老师的刀杀过人?”

“不,我被人杀过。”林零零理直气壮地说。

乐老助长叹一声,“年轻人啊,我告诉你们,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最要提防的,就是那种老好人。我这一生,十八岁开始带团,驰骋‘江湖’数十载,他人在暗我在明,我怕过谁?五湖四海皆兄弟,可怜我居然栽在了最不可能栽的人手上!想想真是——不甘心!”

“……我妈只说过叫我小心辣椒吃得多的人。”

阎君和乐老助皆不解其意,“为……为什么?”

“辣椒开胃,他就会和我抢饭吃。”

乐老助沉吟一番说:“你妈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

“她早自封为我们家第一夫人了。”林零零感叹着回忆道,“那年冬天她给我寄外套,因为邮局的人说超重,于是她就把两个袖子拆下来塞在衣服口袋里继续寄。”

两人陷入沉思状。

“据说我爸爸更厉害,我一出生,他就逮着护士问,是儿子是女儿?那护士大概反感男尊女卑,尤其是乡下人,还以为他重男轻女,白了他一眼说,是女孩,怎么样?我爸立刻兴奋地给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打电话,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喊一声:‘爸爸,生的是个女孩!恭喜你,你儿子当爸爸你当外公了!’……那护士走不了多远,听见这句立马趴下了。”

阎君的第一反应是,有这样的强爸强妈,难怪林零零是个脑筋如此“出类拔萃”的人。

“强!太强了!改天一定要登门拜访!”乐老助也激动地说……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他们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了非常庞大的迎接队伍。一条长五米的横幅架在半空,写道:“欢迎孙女婿/女婿/表姐夫/表妹夫到此一游。”

饶是从小调皮捣蛋把坏事做绝做尽,做到登峰造极,后来改邪归正有头有脸的阎君也没见过,除了工作视察之外还有这种阵势。

乐老助干脆作惊佩状,定格了。

“别理他们,他们欢迎我妈妈嫁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林零零朝大家挥手时对阎君说,“只不过当时扛旗子主打先锋的是我爷爷,欢迎对象是我妈妈,没我爸爸什么事。所以当时的标语写的是‘欢迎儿媳妇进驻基地’,而不是到此一游。”

阎君低声问:“那要是我爸爸妈妈,你公公婆婆来呢?”

“那八成是‘欢迎亲家视察工作’吧。”

阎君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爆的笑声,大概是觉得他们两家原来是同窝的一丘之貉。

林爸爸快步上前,握住了阎君的手,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念道——

“致:我的好女婿!我们感谢你!感谢你舍生取义,为我们家顶住了这个炸药包!我们感谢你!感谢你迎着困难,逆流而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感谢你啊,感谢你!”

念到这里,林爸爸停了一下,做一个握拳的动作,然后继续念——

“从今天起,我代表全家上下,坚决支持和拥护你!全力配合你工作的展开。俗话说,有困难要做,没有困难即使创造困难也要做——对不起,我念错了,应该是,有条件要做,没有条件即使创造条件也要做——发言人:林国强。谢谢大家,谢谢!我的话——完了!”

林爸爸一回头,一群人像电器通电了一样齐声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阎君把手团成拳头,放在唇边轻微咳嗽两声,林爸爸举起手,大家顿时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盯着他。

“我一定不负众望,用一生的时间完成大家交给我的任务。”

林爸爸激动地握住了阎君的手……

本以为热烈的欢迎仪式后就是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不过在林爸爸林妈妈林哥哥甚至林妹妹缠着听说了他们的认识过程后,表情全都从迫不及待欢欣鼓舞变成大眼瞪小眼地傻掉了。

“你们认识还不到一礼拜吗?”

“居然三天就结婚……现在的年轻人……”

爷爷捂着胸口,可是忽然想起自己根本没心脏病,身体硬朗无比。

“你们,没有,那个吧?”表哥有点弦外之音地说。

“你们不要那么大惊小怪好不好?”已经被高夕和一群同事打击过的林零零,面对家人惊诧的脸直想发狂了。

“结婚,是结婚不是玩家家酒啊!零零,你还以为你八岁吗?”

“各位!”林零零正要拿起导游用的喇叭开训诫会时,阎君笑容可掬地开口了。

“我是很喜欢零零的,我想她也很喜欢我,所以就结婚了,对不起,都没有打招呼。”

“哪里……”说实话,丈母娘看这个女婿是十分顺眼的,“我们不是反对这门亲事啦,只是觉得,觉得吃惊……”

“吃惊嘛,我理解的,可是零零非要说,如果回来结婚再出去度蜜月,会很浪费钱。所以我们就将就那边的大好风光,又加上有很多朋友助兴,把客都请掉了。”

他还真是巧舌如簧,林零零情不自禁地想。不过至于她是不是说过这个话,她先保持缄默好了,不对的时候随时跳出来和他演对手戏。

“嗯,是应该节省。”妈妈也觉得言之有理。

“但是我觉得这种事情不该敷衍的,毕竟爸爸妈妈养零零这样一个女儿真的很不容易,我怎么能马虎过去呢。”

“啊……这个……”妈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飘飘欲仙。

“什么客都能省,惟独妈妈爸爸这里是不可以省掉的。”他非常诚挚地说,回头看了林零零一眼。

好小子,果然有潜力去竞逐奥斯卡。林零零暗自佩服,看来他一个人也可以唱完这一台戏了。

“真是体贴的好女婿,零零可以嫁这么个老公,好有福气哦。”林妹妹倒戈了。

“我们就是专程回来补办婚礼的,这里的风俗怎样,请妈妈爸爸主持大局,我们完全听从指挥。”

“啊,这个当然,没关系,交给我们吧!”林爸爸豪迈地说道,拉着林妈妈的手,“走啊,老婆,我们来商量细节,你不是昨天晚上还在为女儿的婚礼没办到家门口来睡不着吗,今天可高兴了吧?”

阎君回身,把手放在胸前对林零零不动声色地比了个V字造型。

“我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做三寸不烂之舌了。”上楼之后,林零零坐在床上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行装。

“小Case,反正大话坏话假话都别说,说好话是一定没错的。何况你老公这么帅,往这里一站就是活招牌,只要没有性格缺陷,谁还不照单全收。”

他在那里得意地吹捧自己,林零零举着双手投降,“以前怎不知道你有这么厚的脸皮呀?”

“我都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了。”迅速收拾完毕,阎君只是把行李箱塞到衣柜里去关上柜门就算了事,然后坐在床边捶着肩,做出一副很累的样子,“哎……酸……”

林零零爬过去,给他捏肩,手上使劲心里暗说:我捏得你痛还不敢叫。

不过不管她怎么用力,阎君都是一副闲适的模样,“用点力气,你真好,老婆。”

林零零挽起袖子,扩散目标。从肩膀一直捏到腋下。阎君笑容不改,她都快怀疑他面瘫了。

“你,你没感觉吗……”

几乎快要给他做脚底按摩的林零零,疑惑地问。

“不好意思,我本来很想配合,给你一个相应的表情。”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可是我正在琢磨你到底是想挠我痒痒呢,还是想掐我。如果是挠痒痒而不是掐,我就该笑;如果是掐而不是挠痒痒,我就该叫。如果你挠我却叫,你掐我却笑,那不是跟你唱反调吗,你一定要体谅我的良苦用心啊,老婆。”

他的微笑让林零零不禁疑惑,什么时候开始,她一个打遍周围无敌手的野丫头,居然沦落到挠痒痒和掐肉差不多力道的地步了?

不行,她得赶紧检查自己的打架神经退化没。

“来干一架吧,输的人不许吃饭。”

阎君略微皱了下眉头,“跟你?不好,我不跟女人干架,尤其是老婆。”

“拜托,这里方圆百里已经没人敢跟我比啦,除了你之外。纯粹是活动筋骨而已。”

“规则呢?”

林零零四下一张望,指着衣柜,“把对方塞到那里面就算赢。”

阎君哭笑不得地抱着手臂,“你真的不考虑换一下吗?”怎么看都是她比较容易被塞进去吧。

“来吧!”

迅疾地猛冲过来,屋子里虽然地方不是宽大无比,可是够阎君转身没有问题,闪避了几个回合后,林零零满头大汗地停下来,喘着粗气问:“喂,你,你的兼职是西班牙斗牛士吗?”

“哈哈,是啊,我最喜欢逗初生的牛犊了。”笑意从他脸上隐去后,阎君拍拍手,“来吧,我不闪了。”

“累死了,让我歇口气先。”林零零挥挥手,脑子里挥之不去他那个帅毙的转身镜头。

“不玩了?那我可睡觉去了。”想拖延时间?那可没门,好不容易玩兴被勾起来了。

瞅准时机,林零零趁他背对自己的时候猛扑过去,抱着他的腰就往衣柜的方向拖。

天晓得阎君背后长没长眼睛,也许四眼田鸡并不只是用来称呼那些戴着眼镜的仁兄们——他空出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领,然后冲到衣柜旁边打开门,就要把她像扔行李一样扔进去——

这时,门忽然被敲了几下,“你们要不要洗澡啊?”

阎君一回头,林零零抓准上帝赐予她的第二次机会一撞,把阎君措手不及地撞进柜子里,然后像对付章鱼一样把他的手脚塞进去。在门外等不到回应的林家哥哥,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进来了”就推开门,结果看见阎君一条腿和一只手还卡在柜门外面挣扎。

“她欺负我!”在目瞪口呆的表哥面前站稳后,阎君指着林零零,装出一脸无奈的小媳妇表情说。

“你们……”表哥好想告诉他们,刚才他们在里面说的话有多暧昧,他们自己知道吗?

午后的风吹得分外舒服……

“零零——林零零——零——”

从午饭后就消失得不见踪影的某人,躲在高高的草垛里,一声不响地看着另一个某人扯着嗓门高呼自己的名字。

阎君装模作样地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喊了几声就打算回屋,当他是傻子啊?不晓得这附近几百米,除了身后这个草垛子,哪里还能藏得住一个一米六的大活人?

果不其然,他刚回头,林零零就呼的一声从草垛里钻出来,看在她潜伏了那么久的分上,阎君就勉为其难地装作被她吓到一回,不过下次他可不干了。

“呵……怎么钻那里头去了?”

“嘿嘿嘿嘿……”林零零一阵傻笑。

“每次躲猫猫我都藏在这,没人发现过。”

她把手伸给阎君,阎君抓着一拉,爬上草垛顶端。

“哈哈,真是个好地方。”

草软天高,心情爽。

“最初是怕着了天火,所以叫我经常进来拱一拱的,没想到我竟然喜欢呆在里面了。”

林零零抽根稻草含在嘴巴里,“呐,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可以隐藏自己的地方,才会有一个安全的童年。但是这个地方要足够宽敞,至少要够装两个人,否则等他长大了,找到自己另一半以后,万一塞不下——那他就要孤孤单单地一辈子一个人躲在里面了。”

阎君也抽了根稻草含在嘴巴里,躺在草垛上看着天空。

“喂,老公,你小时候一般躲在哪里?”

“呵呵,三岁时候钻过床底,然后就再没躲过谁。”

林零零眨巴一下眼,“床底下大吗?”

“不大。”阎君把稻草抽出来敲着她的头,“是双人床,只够躲两个家伙,再多就要暴露了。”

林零零,嗤笑一声钻进草垛里,“那下次我不见了,你知道到哪里找!”

“不许随便不见啊——否则我也钻床底。”

“老公,上次我们说过每天都要夸对方的,你还记得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