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工尹。”芒摇头,“工尹不答应,是伍大夫刚好来到,方才立刻去寻你。”

“伍大夫?”阡陌一愣,想起那个到楚王面前给自己解围的人。先前,也是因为他出面说话,工尹才允许她治病,没想到,他又帮了自己一次。她不禁好奇,“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芒说着,从旁边拿起一支三指宽的竹片,用石刀斫起来,“只知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点点头。如果爷爷在的话,也许能凭着这三个字就能把这是什么人,什么来历甚至精确的年代搞清楚。可惜她没有这个本事,爷爷的那些学问,她不过涉足皮毛,上大学以后选的专业也全然与历史无关。

她不禁又想起楚王。

“…你叫陌?”他看着她,目光炯炯。

心又开始有些不稳,阡陌只觉自己经历了一番天方怪谈。那个人,很有可能曾经是爷爷的研究对象…

爷爷要是知道,大概会激动地跳起来,随即把一堆学术成果扔过来说,快问问他,这些对不对?!

神游着,阡陌不禁笑起来。再望向刚才过来的方向,黑夜茫茫,音乐能见到山丘的轮廓。隐约的亮光在山腰上闪烁着,阡陌知道,那就是那所宅子。

过去的两日,真犹如梦中套着的另一层梦。

“陌,”芒忽而低声道,“他们说,你去侍奉楚王了?”

阡陌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道,“也不算侍奉…不过见了片刻。”

芒沉默了一下,“他如何?强么?”

阡陌讶然:“强?你说何处?”她见他的神色不同寻常,道,“芒,怎么了?”

芒将手中竹片的残屑吹了吹,眉间神色沉凝。他看着阡陌,低低道,“陌,我等若要走,你一起么?”

阡陌吃了一惊,忙将目光投向四处,方圆几米内没有别人。

“走?”阡陌问,“如何走?”

“到时便知,”他说,“你跟着我就好,我会带你出去。”

阡陌望着他,心跳得厉害。

“芒,”她盯着他额头上的黥痕,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何人?”

芒双目深黑,映着一点隐隐闪动的火光,片刻,却化作一抹自嘲,“我么,不过是个囚犯。”

楚王将阡陌放回了铜山,但苏从不依不饶,让人将十几斤的简牍抬到楚王面前,堆得小山一般。

“今春洪涝,四境大饥。山戎袭西南,不日便到阜山。东夷扬越作乱,东南不定,阳丘已下,訾枝危矣。庸人策动蛮部,麇人蠢蠢不稳,一旦起事,郢都危矣!”苏从手中执圭,神色沉沉,“内忧外患,国中人人心焦,大王却整月不归,只顾行猎饮酒!若贻误国事,我等皆为罪人!”

他声色俱厉,字字铿锵,唬得殿上一众鸟兽无颜色。

唯一神色未改的,却是楚王。

他坐在榻上,手扶漆几,手指在几首上慢慢敲打,听着他高亢的声音,没有言语。

“贻误国事?”待得苏从说完,他不紧不慢道,“大夫言过其实。”

苏从冷冷道:“如此,待小臣亲自为大王诵念文牍!”说罢,上前拿起一片简牍,便朗声念了起来,四周的侍臣们见得如此,皆面面相觑。

伍举见得此景,对小臣符说,“此事,只怕大王不欲让人多见。”

小臣符知道他们要商量机要之事,忙对众人招招手,领着他们退出殿外。

闲杂人等走光,楚王看着一脸执着的苏从,无奈地笑了笑。

“卿之意,寡人知晓,未知有何良策。”

苏从放下牍片,向楚王一礼,道,“大王别无他选,唯有一战!”

楚王与他对视,唇角平直,双目沉沉。

虽然阡陌也算服侍过楚王,但如今既然打回了原形,她就必须像从前一样干活。

奴隶们已经攒够了茅草,趁着天气晴朗,开始建造茅屋。“哗”地,旧茅屋上的陈草被扒下来,露出屋顶简陋的木构。

阡陌跟着旁人一起,把新的茅草用绳子捆好,交给屋顶上的人。自己动手造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出了阡陌,每一个人的活计都十分娴熟。就连阿离那么小的女孩,也懂得如何编织压茅草的竹篾。

她看了一圈,只得帮着打打下手,将捆好的茅草递给屋顶的人,抱着水罐给人们送水。

阡陌不像从前那样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的,许多人看到她,都认不出她来,投来惊艳的目光,有的男子大胆些,还会特地跑到她面前来,大咧咧地看着她,冲她笑。

修造茅屋的活,比挖矿来得舒服多了,奴隶们难得放松,心情都不错。

阡陌却心神不宁。

昨天夜里,芒跟她说过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

虽然忍不住期待,但阡陌也很担心。他们要逃跑,可这里的士兵也不少,一场冲突是难免的事。

这…应该可以算是传说中的起义?阡陌费劲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她从前看过的铜绿山资料,却不记得有什么地方说过奴隶反抗的事。

她四处送水的时候,看到好些奴隶偷偷准备着武器。用竹片制成的弓箭,还有石斧,石刀,虽然简陋,却也锋利得很,在人的身上扎个窟窿没有问题。

阿姆她们显然也是知道的,每每四周无人,她们便会小声地说话。阡陌能听明白,她们期待着回到扬越去。

出逃的计划,都是芒一手制定的。他在铜山里待的时间,比几乎所有人都久,知道什么地方最薄弱,什么时机最好。

可惜近来楚王驾临铜山,带来了许多士兵,很是不利。

幸好,隔日之后,楚王的车驾和大队士兵突然离开了铜山。据去官署里干活的人打听,楚王返回了郢。

虽然没有人说,但是阡陌知道,这个时机不会远了。

…*

天气晴好。

楚王坐在船上,双眼望着远方。离开铜山一日,四野的景色并无多少变化,雾气散去,山林水泽,尽收于眼中。

他闭目养神,各种事便翻覆浮起。各方戎夷,各国,还有国中的各方贵族…

“…社稷川泽,悉交与你…”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仍在耳边。

“…成王弑兄夺位,是为正统;先王弑父夺位,亦为正统。可见这正统,只认胜者。”两年前,公子燮对他说过的话亦时时重现。

“熊侣!你滥杀大臣,岂不怕恶报!”

风吹来,舱外木檐垂着的铜铃轻响。

楚王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他喝一口水,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牍片抛到案上,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好像银针落地。

他低头,却见船板上,一根黑色细小的物什躺在上面。

楚王拾起来,看了一会,这才想起,是自己从那个工妾陌头发上摘下来的发饰。

脑子忽然精神了些。

他想起了那个女子,眼睛紧张地盯着他,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那夜闹得如此结局,楚王始料未及。将她交给铜山工尹的人带走之后,他也没有再过问。作为一国之君,被一个工妾拒绝,还要去亲自过问后续,是一件不太有脸面的事。

但是后来,寺人渠告诉他,这个工妾陌有可能出身林氏,是中原之人。

楚王很是诧异。如果真是如此,她何以会流落在扬越?一个中原人,又如何懂得对付南方人都感到棘手的瘴病?

他想起她白皙美丽的脸,还有回答自己问话时,结结巴巴的口音。

一个浑身是谜的…工妾。

楚王看着手心里的那发饰,未几,也抛到案上。

日落时分,船队靠岸歇宿。楚王与伍举、苏从商量了一会事务,忽而有急报来到。

“司马蒍贾曰,夔地来近日闷热,地气浊恶,瘴疫横行,大军出征,恐怕不利。”使者道。

伍举闻言,讶然,再看向楚王,却见他眉头动了动。

“瘴疫?”他缓缓道,并无愁色。

第9章

(上章修改了一些,请移步回去看看)

铜矿里的人太多,不会每个人都想着逃跑,也不可能所有人都逃得掉。所以,这次决意参与逃亡的人,都是近来从扬越和群舒抓来的人,他们刚来不久,还未驯服,也最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大多不说楚语,能够保密。

芒的逃亡计划,阡陌知道了大概。

前些日子,扬越的工隶在矿洞里,无意中挖到了一条天然的洞隧。他们探过,这洞隧穿山而过,可直通铜山之外。工隶们没有张扬,将那洞口就地掩埋,逃跑的计划由此展开。

铜绿山地处偏远,陆路交通不如水路便捷,开采出来的铜料,都是先运到河边,装载到大船上,再一路运出鄂地。铜山附近的小河水浅,且有鳄鱼,并不适合运矿的大舟停靠,芒已经打听清楚,近日,有几十艘大船从郢而来,停泊在河边。奴隶们由洞隧出去之后,到了江边,就可以乘着那些船离开。

“可那渡口和船上都会有卫士把守。”阡陌想到自己被抓来时的光景,皱眉道。

“这不必操心。”芒说,“我自有办法。”

阡陌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并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又道,“出逃的工隶这么多,矿山的卫士一旦发现,便会聚集而来。”

芒没有回答,却注视着她的脸。

“陌,”他说,“你怕么?”

阡陌愣了一下。

说实话,不怕是假的。她长那么大,架都没打过,如今却要参加一场暴动。

“别怕。”芒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将一把石斧递给她,“到时候跟着我,若遇上楚兵,砸下去,切莫手软。”

芒很自信,奴隶们也乐观得很。

芒挑选的时机是合理的。白天不行,铜山里按部就班,每个人做什么都有人管着;晚上也不行,收工之后,奴隶们会被套上绳索,赶回草棚里歇息。他挑选的时机,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监工和卫士们工作了一日,会各自闲坐用饭,对奴隶们的看管最松。

但是阡陌仍然觉得担心,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出逃的人太多,监工一旦发现,引来士兵,那就是拼命的事了。奴隶们手里的不过是竹子和石头,可楚兵却有各式铜制兵器和盾牌,想想就发怵。

心里七上八下,表面的活还是要干。阡陌跟着几个妇人去炼矿区送食物,忽然发现一个矿炉不太一样。气味刺鼻,周围的人都要用布捂住口鼻,那里面炼出来的东西也并非铜液,而是银晃晃的。

阡陌看着那边,心中骤然亮起一道光。

天色渐渐沉下,夕阳在天边残留着半边脸,即将被浓云吞没。

奴隶们借着吃晚饭的当口,悄无声息地聚集在一处。芒平静的脸色下藏着小心,四处转了一圈,确定监工和士兵们并未注意,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奴隶们三三两两,拿着工具提着竹筐,装作要干活的样子,往矿井那边走去。芒走在在一边,装作跟人说话,绕过几名正在吃饭的监工。

“芒…”这时,阿离忽然走上前来,着急地小声说,“陌不见了。”

芒愣了愣,皱眉,“陌?”

正待再问,身后突然传来呼喝声,芒转头,心一沉。却见是铜山工尹领着人巡视而来,见着这许多人,问道,“尔等去何处?”

芒神色平静,忙行礼道,“禀工尹,我等奉命去井中采矿。”

工尹疑惑地看着他,正待再问,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也几乎摇了摇。

众人都被惊住,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暮色中看着教人心惊。

包括工尹在内,众人皆目瞪口呆。

“是炼炉!”有人惊叫道,“炼炉…被雷劈了?!”

工尹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剧变,即刻领着监工们匆匆而去。

奴隶们亦是吃惊不已,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芒望着那边,瞪着眼睛。方才那声音,似雷一般,却没人听过这么吓人的雷声,也没人见到闪电,居然就劈了炼炉。

“芒!”阡陌的声音突然传来,他望去,却见阡陌跑得急匆匆的,脸上带着几道黑痕,神色兴奋,“他们都引开了,快走!”

矿道很狭窄,所幸经过多年开采,又深又长,足以容纳所有的人。爆炸的炼炉吸引了监工和士兵的注意力,没有人发现矿井里的动静。

掩埋洞隧的土石清理开,一阵沁人的凉风穿透而来,如同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阡陌跟着芒,踩着松散的土石,半走半爬地钻到洞隧里面。

火把勉强照着四壁,都是天然的岩石,又湿又滑,时而还有汩汩的水声。洞隧很长,时而崎岖不平,时而宽敞得可供两三人通过,时而过一个人都十分艰难。队伍行进得时快时慢,但随着时间渐久,阡陌能感觉到铜绿山正被抛在身后,心中激动不已。

她开始想象自己回到那个村落里要做的事。她要找回她的背囊,再试试按着自己来时的路线走回去。她相信,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必然存在着路径。

她想死了她的家,她的电脑,她的一切,包括隔壁宿舍那个借钱不还的女生。

她还要立刻退出那坑爹的户外协会,什么驴友嘛,看人失踪了也不来找,管挖不管埋…

心情跃跃然,阡陌觉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陌。”走着,芒忽然问,“那雷,是如何来的?”

阡陌看着他,眨眨眼,摇头,“我也不知。”

芒皱皱眉,哦一声,没再问。

阡陌看着他转回去的脑袋,提起的心放下来。

她的化学一直不错,今年寒假的时候,还给邻居家的妹妹补习了化学,里面有火药的内容,成分和比例都还记得。她没想到,这个地方也有丹砂矿。丹砂用途很广,炼制水银的时候,需要硝石和硫磺,再加上随处可得的木炭,就能做成火药。

她第一次做贼,也第一次做火药,所幸都成功了。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芒。这是个秘密,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像她自己一样。

当终于走出洞隧,众人皆欢呼雀跃。芒却不敢耽搁,立刻领着众人往水边走去。

他似乎对地形早已摸得透彻,点着火把,在几乎找不到路的野地里跑了一段,没多久,阡陌就听到了河水哗哗的声音。

当浓密的高草被拨开,她立刻就辨认出来,不远处的水港,正是她和阿离母女被带来时的那个水港。火把光连绵,几十艘船停在岸边;岸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死尸!

阡陌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接应。看到那些尸首,她捂住嘴巴,忙转开视线。

芒露出笑容,快步朝岸边走去,守在那里的人看到他,似乎十分激动,向他下跪,嘴里说着一堆听不懂的话。

阡陌看着芒,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也许少得可怜。

芒转过头来,看到阡陌疑惑的神色,并不意外。

“陌,你随我登舟。”他说。

阡陌没有接话,却问,“你往何处?”

芒沉默了一下,道,“扬越。”

阡陌讶然,“你是扬越人?”

“不,我是舒人。”芒说,“此处不宜久留,你随我走么?”

阡陌想了想,摇头,“不,我要去舒。”

“陌…”阿姆和阿离走过来,似乎明白了她要离开,都有些愣住。阿姆拉着她,说了一通话,阡陌大致明白,她是要她一起去扬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