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这是个名人,就算历史再不好的人,也会知道他的一两件事。

最出名的,是那个“一鸣惊人”的典故。

有一位年轻的国君,每日沉溺享乐,不问国事。一天,一位大臣问他,有一只大鸟,三年都一动不动,不飞也不叫,这是只什么鸟?国君说,这只大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名惊人。

这个典故有两个出处,一个是齐威王,另一个,就是楚庄王。在阡陌小的时候,爷爷是当故事一样跟她说的。阡陌还记得,在楚庄王的版本里,那位劝谏的大臣叫做伍举…

“…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蓦地想起那位楚王身边的大臣,愣怔不已。

寺人渠见她神色怪异,道是这女子大约病傻了,摇摇头,走出去。

桑走进来,摸摸她的额头,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把她撵回榻上休息。

阡陌趴在褥子上,脑子里仍然转着那些故事。

她记得这位楚庄王,最令人瞩目的成就是治国和军事。他一生戎马,与北方的晋国对抗,成为了春秋五霸之一。但再细的东西,阡陌记不得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年考大学的时候,爷爷曾经问过她要不要读历史,走他的研究方向。可是阡陌觉得兴趣不大,最终综合分数和前景,选择了会计专业。

楚庄王楚庄王…阡陌念着这三个字,想起后来各种夸他奋发图强雄才大略的评价,再想到那个人,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她毫不怀疑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能够成就事业,不过要她像书里那样抱着褒奖的态度,很难。

“…今夜,你留下…”那夜他低低的声音似在耳旁。

阡陌嘴角撇了撇,心想,若说他贪玩好色,那倒是对得很。

楚王离去之后,再也没有来阡陌的船舱里。

两日后,阡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在这船舱里已经待得要发霉了,对桑说,她想出舱去走走。桑看看她的伤,没有反对,取来一套衣服,给她穿上。

这个时代的衣服,又宽又长,衣缘绕了两绕,几乎触了地。阡陌始终不太习惯,走出低矮的舱门时,颇有些绊手绊脚。待得出到舱外,河风吹来,她的衣袂扬起,像风筝似的随时会飞起来。

见识过现代的轮船,这艘船在阡陌眼里,并不十分大。她走到船舷边上,举目望去,只见两岸丘陵起伏,森林茂密。阡陌的地理知识不算差,方向感也不错。他们离开铜绿山,应该是一直沿着长江往西走,现在,是到了哪里?

“夏。”桑告诉她。

阡陌懵然,想了想,她并不记得有这个地名。

正眺望着,身后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她回头,看到楚王,愣了愣。

他穿着寻常的衣服,显得少许平易近人,却仍透着些威严之气。

四目相对,阡陌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快行礼!”桑急忙扯扯她的衣服,低声道。

阡陌回神,学着桑的样子,低头向他跪拜。

“不必了。”楚王神色淡淡,看了阡陌一眼,“伤如何了?”

阡陌已经跪了一半,只得再起来,道,“已无大碍。”

“本就无大碍。”楚王道,“过几日到了郢,便要出征,可行得路?”

阡陌心里翻个白眼。

“行得。”他说。

楚王“嗯”一声。

阡陌低头站了一会,发现楚王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微微抬眼,发现他也将手扶在船舷上看着风景,就像她刚才做的那样。

心里囧了囧。现在算是如何?她也想看风景啊,他站在这里,她怎么看?难道要她一直这样低头站在旁边么?

阡陌瞅向桑,却见她安安稳稳地站着,似乎早已经习惯。阡陌皱皱眉,她可不想像个丫头一样伺候楚王,要不然找个什么借口走掉算了…

“站着做甚?你不是也要观景么。”楚王突然道。

阡陌的念头被打消,看看他,只得转到舷边去,站在他的旁边。

有人说,玩得好不好,重点不是在哪里玩,而是跟谁一起玩。阡陌觉得这句话实在对极了。

就像现在。

先前她看风景,那是看风景。身边多了个楚王之后,看风景就变成了一件奇怪的事。青山碧野,多少现代只能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原始野趣掠过眼前,阡陌也无法集中精力,因为实在不能忽略旁边这个人的存在。

“寺人渠说,你出身林氏?”楚王问。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他问的是氏,不是姓,用意是确定她的来路。

“不,我姓林。”阡陌坦白地说。

楚王讶然,“天下无林姓。”

“有,我姓林。”

楚王看她一脸坚定,有些无语。

“工妾陌,”小臣符道,“你可知欺君之罪?”。

阡陌看看他,道,“此乃实言,天下之大,岂知必无林姓?”

小臣符没想到她敢反驳,正要训斥,楚王却挥挥手,让他退下。

他被挑起了好奇心,打算一问到底,“工妾陌,你会写字,是么?”

“是。”

“你写的是楚文。”楚王意味深长,“你告知寡人,何人授你楚文?”

“我祖父。”

“他是楚人?”

阡陌想了想,道,“算是。”

“一个楚人,授你楚文,却未授楚语?”

阡陌讪然:“是。”

楚王似笑非笑,目光玩味。他让人取来笔墨和木牍,递给阡陌,“将你名姓写下。”

阡陌愣了愣,接过来,依言照做。她练过书法,虽然这个时代的毛笔用着有些不习惯,但大体无障碍。

楚王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林…”他念着,皱皱眉头,“后面是什么?蛮荒的字么?”

阡陌看他神色,片刻,忽然了悟。

爷爷曾经说过她的名字,最早见于汉朝史籍,而这个时代早于汉朝很久,恐怕他不会认得。

东西为阡,南北为陌。

阡陌重新写了个“林”字,旁边画一横,道,“阡。”再画一竖,道,“陌。”

她望着楚王,颇有优越感地笑笑,指着牍片上面的字,说:“林阡陌。”

楚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不置可否,却没有再问。

未几,他转身,将木牍交给小臣符,“起风了,疑将有雨,令舟人加紧,在浪平之处避雨。”

小臣符应下,即去传命。

阡陌听他这么说,抬头望望,果然,几片乌云在头顶堆积,眼看就要变天了。

风夹着雨水的味道,愈发强烈,阡陌正想回到船舱里,视线忽然被远处的一座山吸引住了。它并不高,盘踞在江边,那形状有几分眼熟,就像…

阡陌心中一动,急忙再看向江的另一边。

另一座山也屹立在那里,似乎与它遥遥相望,虽然没有高楼相伴,那平日熟识的身影,却似亘古不变。

阡陌怔怔地望着,心怦怦跳得厉害。船迎风而行,在两山之前穿过,阡陌清楚地知道,这个位置,是一座大桥。

“那女子在做甚?”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人们纷纷躲避,却见阡陌仍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楚王闻言,回头看去,喊一声,“工妾陌!”

阡陌却似没听到一般,仍然站在那里。

风越来越急,江上起了风浪,大船猛地摇晃。阡陌站立不稳,几乎摔出去,幸好被赶来的楚王扑倒在船板上。

“不要命了?!欲死么?!”楚王坐起来,怒道。可话说完,却发现阡陌在哭,低低的,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孩子,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楚王愣了愣。

“大王!”从人们拿着蓑衣斗笠赶了过来,给他遮住雨水。

桑把阡陌扶起来,想拉她回去,却听楚王道,“她走不得。”

桑讶然,却见楚王起身,伸出手臂抱起阡陌,朝船舱走去。

第12章

虚惊一场,众人看着楚王将那个奇怪的女子抱紧舱里,议论纷纷。

“她方才作甚,中了恶么?”

“不知晓,真似中了恶。”

“怪人…”

楚王将她放下的时候,发现她背上洇出一片淡红的颜色。

他皱皱眉,即刻把桑叫来。再看阡陌,她仍然在哭泣,蜷着一动不动。

心中虽疑虑,楚王却没多停留,吩咐桑好生照料,转身走了出去。

桑不敢耽搁,手脚麻利地取来干衣给阡陌换了,又捣了草药,一边给她敷上,一边絮絮叨叨抱怨不止,“告诉过你不可乱动,这是作甚…啧,裂成这样,今夜若发热,可有得你受。”

阡陌没有说话,任她整治。

思绪却仍然停留那片山野之中,荒莽无边。但脑海里,却有着另一重记忆,相互重叠,龟山后面那片植被茂密的水泽里,似乎就隐藏着她熟悉的街道,还有她的家…

阡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只有掌心的湿润让她感觉到些许真实。

物是人非。

虽然在铜绿山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种感觉,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无论哪个时代,她都是客人。可是那个城市,是她的家。她见过它繁华的模样,有许多熟悉亲爱的人,有她的一切。

但是在这里,它们都不存在,她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已。

“…刚好些就如此不知轻重,若非大王救你,白白殒命江中,连尸首都寻不得。”桑滔滔不绝地唠叨着,终于给她敷好了药,没多久,舱门一响,却见楚王走了进来。

桑连忙伏在地上行礼。

“如何?”楚王问。

“禀大王,工妾陌无大碍。”桑答道。

楚王应了一声,看着垂眸而坐的阡陌,脸色沉沉,“寡人记得有言在先,你须随往征伐,不得自尽或出逃…”

“我不会再犯了。”阡陌哑着嗓子打断道。

楚王讶然。

却见阡陌抬头望着他,脸上已经没有了迷茫,“方才是意外,我日后不会再犯,亦不会妄为,请大王宽心。”说罢,破天荒地向他伏拜一礼,低低道,“待征伐事毕,亦请大王守诺,放我归舒。”

楚王未想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态度诚恳地无可挑剔,堵得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他注视着她,过了会,淡淡道,“你记住此言。”说罢,径自离去。

阡陌言出必行,接下来的日子,她十分配合,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那些味道难闻的药汁,她也会眉头也不皱地喝下去。

再次走出舱门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她站在船舷边上望向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了长江的模样,水色茫茫,无边无际,船队像行驶在大海中一般。但阡陌知道,根据方向,这里不可能是海。那么,是湖?阡陌有些恍惚,她记得,鄱阳湖在东边,而洞庭湖,可是远得很啊…

云梦泽。没多久,这几个字在脑海中跳出来。

云梦是古代楚王的狩猎之地,地广千里,其中最为闻名的,是云梦泽。它由无数的湖泊湿地组成,曾经横跨江汉,历史上多有美名。后来,因为长江泥沙淤积,云梦泽渐渐分割缩小,到了现代,人们所说的云梦,只剩下了洞庭湖。

阡陌眺望着这片水域,夕阳映着上面,留下桔红的倒影。流云漫天,晚归的水鸟成群,飞过头顶时,遮天蔽日,壮观而美丽。再回望,亦是烟波浩渺,她的家乡也是这大泽的一部分,早已经不见了影子。

“秦、巴使者抵郢,伍大夫已在王宫迎接。”船的另一边,从郢乘舟赶来的使者向楚王禀道。

楚王应一声,将目光从船头那边收回,“秦国来者何人?”

“禀大王,是公孙荣。”

“哦?”楚王目光微亮。

公孙荣,是秦国太子的长子,地位非同一般。楚国刚经历饥荒,兵力疲弱,想要与周围诸戎夷开战,最事半功倍的方法是求援。半个月前,楚王分别向西边的巴国和北边的秦国派出使者,以期结盟。两国皆做出了回应,而秦国派来楚国的使者是公孙荣,可见秦伯对此事亦十分看重。

使者停了停,道,“大王,夫人让小人告知大王,蔡国也派了大夫前来。”

楚王听得这话,神色无波。

“知晓了。”他淡淡道,说罢,站立起身,望向四周的水面和船队。风吹在水面上,拂起波涛万顷,楚王迎着夕阳的光照按剑而立,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

“大王,”环列之尹走过来问,“今夜靠岸歇宿么?”

楚王看他一眼,未几,却转向正瞭望的舟尹。

“鄂莫!”他似笑非笑,高声道,“黑夜将至,可要靠岸躲一躲?”

舟尹和舟人们听得这话,哄然大笑。

“大王莫取笑!我等就是这泽中的大鳄长蛇,躲得何人!”舟尹大声道。

楚王笑了笑,对环列之尹道,“不必歇宿,连夜往郢。”

环列之尹领命。

太阳的最后一抹余烬被天边的云彩吞没,夜□□临,云梦泽的水面上却并未宁静。火把将船队的四周照亮,如同游弋的长龙,冲破黑暗,往西而去。

阡陌已经习惯了船上的日子,听着水波的声音入睡,一夜安稳。

第二日清晨,她被一些声音吵醒,悠长高亢,好像有人在吆喝,又好像在唱歌。心中好奇,她走出船舱去看。只见晨曦微亮,江上雾气迷蒙,舟人们在船头高声喊着,号子一般。而远处,有人在回应,不知何人。

正诧异,却见风搅动着雾气,未几,一片鸦鸦的影子出现在不远处,待得看清,却见是许多的船,排列齐整,两旁开道,船上站满了兵士,身披甲胄,赳赳威武。

楚王的船慢慢驶前,号角声和着异口同声的呼喝声,似在致敬,颇为震撼。

阡陌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好奇不已,眼睛在那些兵士的甲胄和各式兵器上流连,只觉看不够。

“到了。”桑说。

阡陌向前望去,果然,江岸就在前方,而更远处,高大的城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只能望见一角。

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