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的事,经由伍举呈报司败,当夜,司败就找到了蒍贾。

她与楚王的关系,众人都知道,楚王的脾气,众人则更是知道。商议之下,司败与蒍贾都认为将此事暂放,等楚王回来再议。

穆夫人岂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她本想着出手利落些,将此事了解,未想横里冒出来一个伍举,将她的布局统统打乱,骑虎难下。

司败和蒍贾的意思,是把阡陌暂时放归高阳宫。

但是穆夫人不同意。

“司败往日得了疑犯,处置未下,亦放归居所么?”她似笑非笑,“高阳宫乃至贵之处,如今竟要收留疑犯?”

司败与蒍贾无法,只得将阡陌暂时拘押在官署中。

虽然终于赢得一步,但穆夫人并不打算罢休。

那个女子,让她感到心神不定。

楚王从前行事不羁,时而任性,却心思沉稳,可蛰伏三年而奋起,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宽慰不已。但他自从得了她,身上的变化,连穆夫人也能察觉得到。他近来的喜怒,皆与这女子有关。他为了讨好她,什么都愿意做,不仅让她进了官署,还放归了铜山的工隶,为她抛却大臣,在外逗留一月之久。她这个儿子,连她的母家蔡国都看不上,如今却要娶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工妾做夫人,甚至为了她,不惜与自己这个母亲翻脸。

若是再这般下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旧事,再想到那日楚王的决然之色,心沉如石。

当她亲自去霄宫,搜到了那石斧,又听了侍婢口述,更是笃定不疑地认为那女子有罪。

不料,那女子面对着她,不仅不似寻常妇人那样惊惶哭啼,还据理力争,毫无畏惧。她说,就算有这物证与人证,也无法证实她果真通敌。

穆夫人虽恼怒,却不得不承认,此言确实。加上蒍贾阳奉阴违,她就算再心急,也无法即刻落罪。

第二日,子允听闻阡陌还未落罪,暗自吃惊。

他亲自入宫去见穆夫人,看她神色不快的样子,心中亦猜测到几分。他面上露出惴惴之色,向穆夫人伏拜一礼。

“臣之过也。怪臣口舌生事,教夫人劳心。”他愧疚道。

穆夫人摆摆手:“与你无干,是老妇操之过急。”

子允瞅着她的神色,小心道,“臣在家中思索再三,此事,还是等大王回来再议,夫人虽疼惜大王,也莫操心太过才是。”

“等他回来?”穆夫人的脸色一沉,冷笑,“等他回来,老妇操心更多。”

她没有多耽搁,即刻召来司败和蒍贾。

蒍贾踏入延年宫时,远远看到子允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

这件事让他头疼不已,两边为难。稍微处置不当,得罪的就是楚王。他一直纳闷,穆夫人久居深宫,何处来的消息,会知道霄宫里有刺客之物。他昨日回去之后,暗地查问,皆无所获,却听说此事前后,子允频频出入延年宫。

子允此人,蒍贾素知其狡诈,实则小人。他近来丑事缠身,所倚仗者不过二人,一是穆夫人,一是令尹鬬般。蒍贾也知晓穆夫人厌恶林氏,若是子允为讨其欢心而做出这般龌龊之事,蒍贾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蒍贾思及此,心中哼一声,登阶上堂。

不出所料,穆夫人召二人来,果然是再提林氏定罪之事。

“夫人,”司败道,“林氏故可疑,但如今尚无可定论,此事重大,未可妄断。”

穆夫人道:“何言妄断,人证物证皆在。”

“人证物证虽有,未可确信。”

“哦?”穆夫人看着他,缓缓道,“此二证皆老妇所获,司败此言,是说老妇不可信?”

司败心中叫苦,忙伏拜,“臣不敢!”

穆夫人沉着脸起身,道,“此女蛊惑君王,意图谋刺,罪不可赦!尔等疑而不决,此事便由老妇来做!”说罢,令宫正上殿,“领延年宫众甲士,随老妇前往锄杀奸恶!”

司败与蒍贾皆惊惶,正要起身,却已经被身后卫士的利剑指住。

殿外,寺人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溜开。

阡陌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无所事事。

许是忌惮着楚王,司败没有拿她怎么样,也没有把她关到狭小潮湿的囹圄之中。这屋子虽然简陋,但是比起牢狱,却是舒适多了。

这屋子的墙壁结实,严丝合缝,窗都没有。她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士卒身影绰绰,似乎把守着好些人。

她仍然是个犯人。

阡陌坐回榻上,把头抵在膝盖上。

其实,她并不无辜。她放了芒,掩护刺客逃走,她不能说那是她的朋友,帮助朋友无罪。

她怕死,就算嘴硬,也决不能松口。

她不禁想,如果司败和工尹果真找到了更多的证据,认为她罪名确凿,她会怎样?

还有,如果楚王知道,他会相信她,她只是不忍心让朋友落难,她其实心里还是爱着他么?

…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阡陌脑子乱乱的,自己学过的所有知识、道理还有感性判断都无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但是这样难捱的时刻,她却更无法抑制地去想楚王。她想念他的一切。

他对她发怒,或对她笑。

他亲吻她的额头、面颊和唇。

她很想再听他说一次“莫怕”…

现在,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可以顺利等到他回来,让他来决定一切。

她觉得,他会相信她。但她也悲哀的发现,他的确执掌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性命。她意识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鼓起勇气接纳他,但同时,也给自己拴上了绳索,另一头系着他,想挣脱想反悔,都已经来不及。

正沉思,忽然,阡陌听到外面响起些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门突然被推开。

她诧异地抬头,光照刺目,只能辨认出伍举的轮廓。

“随我走!”伍举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阡陌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问,“去何处?”

话才出口,前方已经被数人拦住。

“左徒,”为首的吏人一脸为难,行礼道,“此女乃疑犯,司败有令,不得走出房门。”

伍举却将一枚金符节亮出,吏人看去,只见上面刻着楚王名讳,不禁一惊。

“传王命。”伍举道,“持此节着,如面大王,宫禁无阻!”

吏人知晓此节的功用,却是踌躇,“可…”

“尔等莫非敢抗王命!”伍举喝道。

吏人唬了一下:“小人不敢!”说罢,连忙令众人退开。

伍举不再多说,拉着阡陌出了门。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他让阡陌坐上乘者的位置上,自己却亲自当了驭者。

“咄!”伍举扬鞭,二马拉着轻车,在宫道中奔驰起来。

“究竟出了何事?”阡陌心神不定的问。

“穆夫人要杀你。”伍举低低道,神色冷静,声音却是不稳,“坐好,莫教人生疑。”

阡陌心中大震,连忙坐端正了。前方,几个宫人照面走来,她转头,装作撩头发的模样,用袖子遮住脸。

外面风平浪静,伍举是左徒,从官署中出去,无人阻拦,顺利出了宫门。

“现在怎么办?”阡陌只觉冷汗都快透湿了衣服,瞅瞅后面,不安地问伍举。

“且出城。”伍举声音沉稳,“去寻大王。”

阡陌心神不定,正待再说,忽然,听到身后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望去,却是有甲士驾着车从宫门奔出。

“坐稳!”伍举面色一变,即刻驾着车往人少的街道中奔去,口中大喝着让开,行人惊得连忙躲避!

一道城门就在不远处,伍举高举手中的金符节,高声道,“左徒伍举!奉大王之命出城拿贼!速速让开!”

守城门的士卒识得他,又见到符节,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让了道。

车马奔驰过护城河上的桥,不远处,护城河的河水直通大江,天边闷雷滚滚,风卷浪起,似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伍举大喝着扬鞭催促,二马奔跑得飞快,但当阡陌再回望,那些甲士已经追了出来,仍然咬着不放。

心中寒凉。

阡陌知道,马匹不似汽车,它们跑得再快,也是一时的力气,这样极速奔跑,过不久,就会渐渐失了力气慢下来,恐怕没多久就会被追兵追上。

“放我下来!”她急忙对伍举道,“他们追的是我,我躲到山林中去!”

“不可!”伍举道,“入了山林便是等死!”

“如今也是等死!”阡陌大声道,“我不可再拖累你!”

伍举忽而回头,阡陌惊了一下。平日里那个温文沉稳的伍举,如今的神色全然似另一个人,杀气腾腾,目眦欲裂。

“你不会连累我。”他回过头,“我有大王赐的金符节,他们不敢如何!”

可你还在逃跑。阡陌心里道,望着那些渐近的追兵,渐生绝望。

第57章

楚王祭祀方毕,第二日清晨便启程返郢都。

行至半路,却有官署中的使者带着急报而来。楚王看到封泥上伍举的印,有些诧异,待得拆开,面色登时剧变。

他抛开了步卒和寺人,只带着兵车,一路疾驰赶回。到达郢都之后,径自回到高阳宫。

“阡陌!”他奔入宫中,风尘仆仆,却只见从人跪了一地。

“大王…大王…”寺人渠抱着他的腿,哭得颤抖,“…她逃出宫去…却落了水…寻不到了…”

楚王只觉头脑中轰了一声,看着他们,再看看冷清的宫室,面色发白。

下了雨之后,天仍然阴沉。风在江上呼啸,水波拍岸。

一日过去,工尹和司败派来的士卒仍然在寻找阡陌,乘着船在水中搜索,在江边寻访,人换了一班又一班,却无半点消息。

伍举一直没有离开。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歇息,东奔西走,眼窝陷了下去,带着青黑。

每有人报告一点消息,他就立刻赶去,但到最后,皆与阡陌无关。

天色又暗下,苏从看他的模样,实在不忍,道,“已经过去一昼夜,你这般强扛亦无益处。横竖众人还会再寻,你且去歇息歇息,有了信即刻告知你。”

伍举却摇头,两眼盯着茫茫的江水,空洞无光。

他仍然记得她落下去时的样子,他一直自责,若是自己早一点察觉,或许可以拉住她…

“…我不能再拖累你…”她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伍举走到江畔,大风吹在身上,衣袂不安地乱舞,江水一层一层地漾上来,淹没了他的屡,湿透双足。

他感觉不到凉,脑子里回想着她的话。

“…你或许不知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

那女子说话永远这样怪里怪气,让他总忍不住想探究到底,可她这一次,没有给自己询问的机会。心似乎被钝器割着,每回忆一下,就是一刀。

苏从看着他,心中叹气。

自从他昨日收到消息,说伍举犯了事,被穆夫人的甲士捉拿。苏从大惊,匆匆赶去的时候,伍举已经下了狱。最后,还是他会同工尹、司马、司败等人力谏,伍举才被放了出来。但他像疯了一样,立刻赶到这江边,寻找那个林阡陌。

苏从劝过他,说若是落水当时就施救,大概还找得到人。但过了些时候才找,江水这般汹涌,又经了大雨,早不知去了何处。但伍举就像没听到一般。

苏从看看天色,想再劝一劝,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士卒的声音,“大王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望去,只见远处,楚王跳下兵车,朝这边奔来。

他的目光吃人似的,一把揪过伍举的衣领,“她在何处!在何处?!”

伍举没有反抗,看着他,双眸深沉,毫无起伏。

“臣亦想知晓。”他的声音低低,带着沙哑。

楚王的眼睛发红,几乎眦裂一般,抓着他衣领的手骨节发白。

夜色降下,延年宫的阍人关了门,正要落钥,忽而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之声。

“哐”一声,宫门被撞开,宫卫大惊,正待喝问,忽而望见楚王,登时唬住,连忙下拜。

楚王没有停步,径自穿过中庭,登阶上堂。殿内服侍的寺人连忙迎上前,被楚王一脚踹开。

上首,穆夫人却似乎早有预料,穿戴整齐,端坐案前。

“他们不过服侍之人,大王何必为难?”她看着神色阴沉的楚王,毫无惧色,缓缓道。

“为何?”楚王盯着她,声音里压着怒火,“母亲为何害她?”

“害她?”穆夫人冷笑,“她串通刺客谋害大王,我是为大王…”

“砰!”话还没说完,楚王的剑已经将旁边的漆案劈作两半。

“就算有疑!也该等到寡人回来再议!”他神情愤怒,“母亲这般迫不及待置她于死地,是早有谋划!”

“熊侣!”穆夫人击案而起,指着他怒道,“看看你如今这模样!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逼问生母,可有半分君王之态?!”

楚王大吼:“寡人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匹夫不如,遑论君王!”

穆夫人气得脸色发白,盯着他,声音忽而压低,“你知道,你这个模样像谁?!你就像你那无情无义的父亲!”

楚王愣了愣。

穆夫人目光凌厉:“你忘了曹姬么?你父亲为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你要学他么?!”

楚王目光一变。

曹姬是穆王晚年时,后宫中最受宠的人。她出身曹国宗室,穆王过曹国之时,见她美貌,惦念不已。曹伯一心讨好穆王,便将曹姬送来了楚国。穆王得了曹姬之后,再也没有踏入其他姬妾的宫室一步,曹姬生下儿子之后,穆王更是喜爱,天天将他带在身边,甚至为曹姬的言语所动,起了废太子另立的念头。

此事,曾经引起不小的风波。宫廷中利害关系本就微妙,风言风语传遍之时,穆夫人寝食不安。幸好,那孩子未满一岁,就得病夭折,曹姬的身体在生育时落了病根,又痛失爱子,不久之后,即郁郁而终。

穆王一下失了这二人,亦日渐消沉,没过两年,寿终入土。之后,楚王作为太子顺利继位,成为新的国君。

“他自从得了曹姬,便言听计从,连好好的太子也不要,置社稷于飘摇之地!”穆夫人目光缓下,“大王,为人君者,一旦沉溺于私心,则决断偏颇,混淆黑白,为政之大忌!”

楚王听着这话,只觉荒谬又可笑,却笑不出来,只有失望。

“如此说来,母亲杀阡陌,是为了寡人和楚国。”他低低道。

穆夫人端坐,神色坚决而自豪,“正是。”

“那么母亲谋杀庶弟,亦是为了寡人和楚国么?”

穆夫人怔住。

她的目光倏而一变,皱眉,语气却明显虚了许多,“大王这是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