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走需要时机。阡陌在屋子里找到了笔墨和牍片,写了一封信,备述对伯良和游聃父的感激之情,预备做留言。

午后,她借着出去取晾干的衣服的当口,四处查看。

伯良的家宅挺大,又是午后易疲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

阡陌穿过回廊,想探一探路,忽然听到些人声传来,忙缩到墙后。

而待得看清了游聃父身旁的的人,阡陌一惊!

蒍贾到丹阳来督促筑城之事,闻知游聃父正在伯良府中,亲自登门拜访。

游聃父在郢都时,二人有些来往。听闻蒍贾来到,游聃父亦是惊诧,忙出门迎接。

伯良亦识得蒍贾,却不喜欢应付这些高高在上的上卿,与蒍贾在堂上客套一番,推说还有病人,自顾离开,将蒍贾留给了游聃父。

游聃父无奈,只得亲自招待蒍贾,小坐片刻,到后园中散步。

“伯良长居丹阳,想当年,先王曾令他入郢,他亦辞而不受。”蒍贾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般性情。”

游聃父笑笑,道,“伯良不羁而好逸,入郢难免多方应酬,确不宜入官署。”

蒍贾问:“我听闻伯良治病挑剔,不知何人来求医?”

游聃父目光一动,道:“听说是乡野之人,受野兽所伤。”

蒍贾颔首,没再多问。

游聃父看着他,道,“余离开郢都之事,工尹忙碌,未得告辞。不想今日,却在丹阳遇见了工尹。”

蒍贾苦笑,道,“是啊,近来清闲了些。”

想起前阵子的事,简直不堪回首。穆夫人一意孤行要杀林氏,楚王归来之后大怒,参与之人皆遭问罪。蒍贾虽因力保林氏及查处子允而得免,但仍能感觉到楚王的态度,他以往但凡出征,都会叫上他去议事。可是此番出征棠地,蒍贾连个信也没收到。

他苦恼十分,只得借筑城之事到丹阳来,一是散散心,二是希望将此事做好,在楚王面前挽回些面子。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蒍贾的侍从匆匆而来,对蒍贾耳语几句。

游聃父在一旁看着,见蒍贾的脸色倏而一变。

“当真?!”他问。

侍从忙道:“确实无误,已经到了官署中!”

游聃父讶然:“何事?”

蒍贾正待说话,却听闻外头传来些传话之声。

伯良的家人匆匆赶来,神色激动,“工尹,司徒!主人让小人告知二位,大王到了府上,请二位到前堂去!”

二人皆是面色一变,对视之下,皆不可置信!

蒍贾不敢耽搁,即刻匆匆往堂前而去。

游聃父紧跟其后,没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低低吩咐从人,“速速到偏院,请司衣到堂上!”

从人不明所以,却即刻应下,往偏院而去。

还未到堂前,二人却见楚王已经匆匆而来,后面跟着神色复杂的伯良。

蒍贾正待行礼,忽而听楚王急急问道,“阡陌何在!”

他心中一惊,诧异地抬头,却见楚王盯着游聃父。

游聃父料到他必是已经知晓,不慌不忙地一礼,微笑道,“大王,夫人正在偏院之中。”

楚王喜上眉梢,正待前去,却见前方匆匆地跑来一个从人。

“司…司徒!”他气喘吁吁,面色难看,“方才…方才我到偏院中去,那位女子与病人…皆…皆不知去向!”

听得这话,众人一怔,接着色变。

楚王不由分说,推开那从人便朝前方奔去。

偏院里,寂静一片。

“阡陌!”楚王跑进去,只见四周空空如也,半点痕迹也没有。他急得几乎发狂,气急败坏地转头,喝问一脸不知所措的众人,“她在何处?在何处?!”

伯良皱眉,叫来刚才在附近做事的人询问,一名仆妇说,“方才我从外面回来,见那女子扶着男子,往津口那边去了…”

第64章

阡陌看到蒍贾的时候,很是吃惊。

蒍贾受楚王之命,追查刺客之事,穆夫人抓她,就是带着蒍贾去的。

相比穆夫人,这个人对她客气许多,但是阡陌并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她到了这里,蒍贾也到了这里,并且还跟着游聃父!阡陌并不知道游聃父跟他是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凑在一起,让她犹疑不定,遭遇了太多的变故,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阡陌即刻回去,将此事告知了仓谡。

仓谡皱着眉,道,“他看起来像是来拿人么?”

阡陌想起他们的样子,似乎在散步,摇摇头。

仓谡沉吟,道,“为稳妥而计,我以为还是即刻离开为上。”

阡陌拿不准游聃父到底要做什么,思索片刻,点点头。

二人马上动身。仓谡的脸色虽还有些不太好,但走起来没有问题。剑没有被收走,仓谡佩在腰间,清点了盘缠,瞅着外面无人,快步往最近的侧门而去。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今日是圩日,穿过两条窄街,便是大路。入城交易赶集的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仓谡虽然刚重病一场,脚步却快,阡陌几乎跟不上。

“你的伤,要紧么?”她低低问。

仓谡却没回答,忽而拉住她的手,挤到街边一摊卖香草的小贩面前。小贩见了他二人,眉开眼笑,连声招呼。

阡陌拿起一小把椒实闻了闻,偷偷回头瞅去,两个巡街的士卒走了过去。

“走吧。”仓谡淡淡道,让阡陌放下东西,神色自若地再度钻入人群。

阡陌看他反应敏捷而灵活,心想果然是搞偷袭的。

忽然,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阡陌转头,似乎有好些人正朝这边跑过来。

“快走!”仓谡喝道,即刻推开前面的人,拽着她朝津口奔去!

可是人太多,喧哗声鼎沸,望到那些士兵的长矛越来越近,阡陌心慌不已。城门外,津口就在前方。城门的士卒见到乱象,即刻来阻拦。

仓谡举起旁边牛车上的一筐果子,朝那些士卒砸去,“锵”地拔出剑来!

“到舟上!去!”他朝阡陌道。

阡陌看他要亲自与那些人拼杀,心中一沉。

“不可!”她急道,“你与我一道走!”说罢,她眼看着一个士卒跑过来,急中生智,拾起地上的果子,拿出扔铅球的气力,朝他掷过去。

那士卒猝不及防,被扔中了脑袋,痛呼一声。

阡陌再接再厉,忙又拾起另一个…

“林阡陌!!”

这时,一声大吼突然传来,如同强雷,狠狠劈在了她的心上。

阡陌睁大眼睛回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影子突然出现仓谡的面前,只听“锵”一声,兵器脆生生地相撞!幸而仓谡反应及时,用剑格住,手腕却是微微一麻。

仓谡心中巨震,这感觉,他曾在句澨的森林中体会过!

他瞪着面前这个人,又惊又诧,却目光一寒,登时激起杀气。他即刻使剑反攻,铜剑碰撞出火花,二人打在一处,难解难分。

围观的人见得这般情境,却是津津有味地围观,纷纷喝起彩来。

阡陌急得快要哭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声的喊,“别打了!大王!仓谡!别打了!”

二人却仍然各不相让。

楚王沉着脸,杀气腾腾,招招凌厉。仓谡刚受过伤,大病刚愈,刚开始还能抵挡,越到后面,却越是体力不支。

终于,楚王再度将一剑劈下时,仓谡打了一个趔趄。

楚王得了时机,正待取他性命,阡陌忙上前抱住他的手臂,急道,“别打了!他会死的!”

“寡人就是要杀了他!”楚王暴跳如雷,指着仓谡,“你敢劫持寡人的人!将他车裂!”

仓谡靠在一堆箩筐上,被人用剑指着喉咙,脸色苍白,喘着气,冷冷地看着他,毫无畏惧。

“他不是坏人!”阡陌急道,“若无此人,我几乎死于乱军之中!”

楚王一怔,看向她,“他救了你?”

阡陌恳求地望着他,用力点头,“伯崇要抓我,是仓大夫带我逃走,也是他将我送到了丹阳!”

楚王面色不定,少顷,再看向仓谡。

四目相对,二人仍是面若冰霜。

“来人。”过了会,楚王冷冷道,“将此人带下。”

旁人应下,把仓谡拉起。

阡陌忙道,“他有伤!烦送他到伯良府上…”

话未说完,却被楚王抓住了手臂,“这般多话作甚,走!”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士卒们面面相觑,再看看仓谡,有些不知所措。

子由机灵,看仓谡面色不好,衣服上渗出来血,忙令人找来木板,将他扶上去。又挥手驱散人群,“莫看了莫看了!让开!”

仓谡望着那二人消失在人群那边的背影,未几,收起目光,望着头顶烈烈的太阳,只觉呼吸跟阳光一样烧热。

肋上又在疼,似乎已经侵入了心…

丹阳是楚人的旧都,王宫虽不及郢都大,却亦颇具气势。

阡陌被楚王带上马车之后,一路疾奔,进了王宫。马车颠簸,他的手一直紧紧抓在阡陌的手臂上,眼睛盯着车帘之外,神色沉沉。

在郢都逆旅那件事的时候,阡陌就已经见识过了楚王的脾气。她知道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也不开口。心情此时很奇妙,她的心扑扑跳着,却不恐惧也不生气。事实上,直到现在,她也还觉得恍如做梦,不敢相信楚王真的就坐在自己的旁边,唯一让她有真实感的,是臂上的那只手,硬得像钳子,隔着衣料透着热。

想起刚才那场面,阡陌恍惚又囧然,那似乎不是想念许久的恋人历经万难终得重逢的正确场景啊…

“你怎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楚王首先沉不住气,语带恼怒。

阡陌愣了一下,转头,对上楚王的黑眸,沉沉的,不知喜怒。

“是你不说话…”她嗫嚅。

“我喊了你那么多声,你听不见么?!”

楚王怒气冲冲地说。

阡陌望着他:“我…我未听见…”

“我喉头都要破了!你只顾跑,我都追不上!我从郢都出来,就是要去寻你!可棠地到处寻你不见,有人说你去了句澨,我又去了句澨,还是不见!好不容易找到了丹阳,却见你跟一个男子逃了!”

楚王说着,就气不打一出来,眉毛几乎竖起,“林阡陌,我寻你寻得多辛苦你知道么!”

旁边的御士、从人竖着耳朵,听到楚王嘴里蹦出这话,都不由寒了一下。

阡陌望着他,眼圈却是忽而一红。

“我知道…”她低低道,吸吸鼻子,泪水却一下掉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一直要去寻你…担心你…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每日都盼着不久就会见到你…可总是见不到你…”

多日来的思念,瞬间如破茧般泉涌而出。

楚王的心似乎被什么用力拽了一下,方才的怒气登时烟消云散。他看阡陌哭得越来越厉害,有些手足无措,“嗯,莫哭了…”

阡陌擦着眼睛,却止不住,“…我以为、以为又有恶人来抓我…这才想逃…逃去郢都…寻、寻你…”

楚王愣了愣。

心中亦是悲喜交加,忽然,他紧紧地回抱住她,将她的哽咽埋在胸口…

车上的低语窸窣传来,动静转变太快,众人不敢多探究,面面相觑,脸上发红。

“偷觑什么。”寺人渠走在前头,给旁边回头张望的寺人一个爆栗。

心里却不禁苦笑,大王,收敛些啊,到处是人,都听着呢…

一场混乱,把丹阳城中的人们搅得一惊一乍,而不久之后,当他们听说那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正是楚王,皆是惊喜不已。

楚王长居郢都,来丹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位之后,也不过在两年前来过一次。

许多人都没有见过楚王,听得消息,纷纷涌到旧王宫的门前观望,希望可以再看到楚王。

问清了前后事由之后,游聃父被召入了王宫。

他一脸淡定,对着面色不豫的楚王,大方行礼,镇定自若。

“寡人未知司徒亦到了丹阳。”楚王在上首道。

“寡君为病痛所扰,小臣与丹阳伯良相善,故而来此。”游聃父和声答道。

楚王目光微寒:“司徒为吾妇解难,寡人甚慰。可据寡人所知,司徒未将吾妇至丹阳之事告知官署与工尹。寡人此番请司徒来,请以解惑。”

游聃父向楚王一礼,道,“禀大王,小臣瞒下夫人至丹阳之事,乃是为亲自护送夫人往郢都。此事,小臣确有私心,然亦是为大王、夫人及寡君而计。”

楚王眉头抬了抬,有些诧异。

“哦?何解?”

“大王,”游聃父道,“大王欲娶夫人,小臣在郢都时,已是盛传。大王决意如此,公之于天下,禀之于神明,然不为贵人所容,终成夫**事。其中因由,未知大王可曾细想?”

楚王面无表情:“若司马是说穆夫人,此事已平,不再为害。”

“小臣并非单指穆夫人。”游聃父缓缓道,“大王乃楚国国君,强据一方,今日之楚国,亦非昔日筚路蓝缕可比。大王所娶之妇,不仅为各国所瞩目,更为国中所瞩目。大王的宫中、官署中,贵人无数,夫人为大王正室,出身行止,皆为国人表率。夫人出身,非诸国公室,亦非国中贵胄,贵族之中难免有人心存不服。大王强令立夫人,也许无人明里反对,可夫人唯一可依仗着,不过大王之爱,一旦大王不在,夫人则无所依恃,此乃其一;其二,穆夫人之事,大王惩治,自是妥当,可将来若有人以此为柄,谤夫人失德,夫人岂非百口莫辨。”

楚王的心渐渐沉下。

穆夫人的这件事,他亦思索许久,游聃父所言,可谓正中下怀。阡陌无所依仗,作为夫人,的确是个大患。

“依司徒之意,寡人当如何?”他神色不改,问道。

游聃父道:“大王,樊国地处楚国与中原之间,虽无楚国之强,亦有少昊之德。若大王不弃,樊国愿助一臂之力,以成两国永好。”

楚王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目光深深。

“樊嬴么。”他说。

游聃父向楚王再礼:“寡君仁厚,必以嫁妹之礼相待。”

楚王却倚在几上,声音缓缓,“可寡人已经遣人到宗周,为她问询了归宗之事。如今司徒劝她入樊国,寡人要反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