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te在她身边坐下:“本来觉得蓝紫色你可能会更喜欢,但那种颜色太忧郁了,所以选了这种看了心情会好的颜色。”

“这,这是?”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抱着大把鲜花呆呆地看着他。

“恭喜海外部分杀青,导游辛苦了。”

他刚一说完,身后的容芬以及其他剧组成员也跟着一起鼓掌。心中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她站起来,朝在场的人都鞠了个躬:“导游带着大家玩得还开心吧!记得不光要给旅行社旅游费,还要给导游个人小费啊。待会儿我就过来挨个收,都别跑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却看到了另一件东西——巴士站台背后,金发女郎性感美艳的半身海报。海报下方写着西班牙语她不懂,但是这张脸和下面的名字她却认得——PazCruz。

之后,周围人说的话,她都没怎么听进去。

迷茫地回到宾馆,看窗外黑夜中的巴塞罗那,躺下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干脆打开电脑上网打发时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博,搜到了Dante的页面。他原本微博更新得就不勤,这一次出来更是小半个月都没吭声。她把他的微博翻了一遍,却没有看到一点和PazCruz有关的内容。他为什么要把女朋友的事藏得这么好?难道他是个花花公子?

越想心情越烦,点开QQ,上下拉动着朋友名单。然后,她在上面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企鹅头像,名字备注是“希城”。打开他的资料,网名是“Hope”,星座是巨蟹座,职业是学生,除了这些近十年前的资料,和QQ上随着时间推移自动增长的年龄,其他资料全都随着服务器屡次更新而变成一片空白。她望着那只胖胖的企鹅头像出神很久,鬼斧神差地打开搜索引擎,搜了一下他的QQ号。

奇特的事发生了。第一个出现在搜索页面的结果居然是知道的问答,用户名就是希城的QQ号:“初恋女朋友因为钱和别的男人跑了。我还爱她,应该去追她回来吗?”

她怔了怔,点开那个结果。下面出现了一长条各式各样的回复:

“兄弟,咱俩一样。”

“一个女人真爱你,不管你怎么贫困潦倒她都不会放手的。要么她是个现实的女人,要么她根本不喜欢你。那你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回来的,放手吧。”

“一脚踹了。”

“下次再遇到她,要么用刀砍了她,要么用钱砸死她!”

“既然是初恋,她肯定对你还是会有舍不得的,说不定只是一时被钱冲昏了头。最后试一次吧,去问问她,好好和她谈一谈。如果实在不行就放弃,一定会有更好的女人出现的。朋友,祝你幸福。”

“哥们儿,这种女人分了是你的福气。”

最佳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尊重她的选择,默默离开吧。”

看看时间,是近十年前提出的问题。

她有些紧张地打开这个用户的资料,发现了其他问题。

“我女朋友胳膊上的皮肤过敏,有的地方会泛红,一到天气热就会特别痒,擦什么药都只能缓解不能痊愈,请问这是什么症状?PS她死都不看医生,所以各位请不要提议去医院了。”

她忽然想起了,当时她胳膊上过敏发痒,又死活不肯去医院。他像个老妈子一样拉长她的手臂,在上面涂药膏,末了还狠狠拍一下她的手说“你要不要吃饭也让我喂你啊,真的该去看医生了!”,她甜腻腻地笑着倒在他身上,忽略了后面那句话:“当然要啦。”

后面还有这个用户的其他问题,时间凌乱不一:

“物理参考书上的题目,‘理想变压器原、副线圈的匝数比n1∶n2=4∶1,当导体棒l在匀强磁场中以速度v向左做匀速直线运动切割磁感线时,电流表的示数是12mA,则电流表的示数是什么?’有谁能帮忙解析一下过程吗?”

“谁知道《勇者之剑Online》的公测时间?”

“求形容人悲伤表情的句子、描写冬天的句子。”

“女朋友说凯特?温斯雷特长得好看,我说她比凯特好看,她突然就不理我了。这是为什么啊?”——她打开了这个。

最佳答案:“当一个女孩觉得一个女明星漂亮,甚至会跟男朋友说出来的时候,那肯定是真心觉得那个女明星漂亮了。你这么回答,她会觉得扫兴吧。所以,下次如果她夸别人好看,你就算心里觉得别人跟她比都是庸脂俗粉,也要回答说‘你也很好看’。”

“连续好几天梦见自己对喜欢的女孩做了那种事。我没有跟她告白过,也没想过要冒犯她,现在感觉浑身不舒服,在床头罪恶了一个小时,觉得自己太坏了。”

这个问题回答的人很多,答案也是五花八门的:

“男人在性成熟以后有性幻想对象、做春梦都是很正常的。”

“不是吧,完全没想过?这是潜意识的幻想吧。”

“有什么啊,我男朋友还经常梦到和前女友XXOO,真郁闷哦。==”

“哈哈哈,现在怎么还会有这么纯情可爱的小底迪,大姐洁打酱油的时候路过,顺便摸摸。”

不过,最佳答案答案是:“可能是你太喜欢她了。不过是个梦,别放在心上。”

飞机即将启程离开巴塞罗那。

空中小姐和广播开始介绍氧气面罩的带法,旅客们开始调整座椅靠背和小桌板。一场即将飞完半个地球的旅行,会把飞机带到万米的高空中。发动机的轰鸣像是地心烘炉的声音,像是一场蠢蠢欲动的、即将喷薄而出的灾难。

当年,希城不告而别,和他母亲从香港出发,两手空空地搭乘了飞往威尼斯的航班,去投靠在那边做生意的亲戚。同一日,爸爸刚好动完手术没多久。她工作结束后,还没有睡觉就直接去医院探望父亲。当时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线希望的。如果有一天,她能把钱赚回来还给白风杰,自己还可以重新去找他和好如初。他一直如此体谅自己,一定能够理解她。

可没想到还在医院,就接到了同学的电话,说希城出国了。

过度的震惊令她不眠不休,她甚至想立刻买下一班的机票追到意大利去。她给他发了无数条短信,可一直发送失败。半夜从床上惊醒,到网上去查航班到站表,前一天香港飞威尼斯的航班旁边却出现了红色的警报‘事故’。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揉了好几次眼睛,刷新了十多次网页。可无论怎么刷,那两个字都像新拉开的伤口,血淋淋地呈现在她面前。她打开MSN想要联系在意大利留学的朋友,微软弹出的头条新闻是“MD-11客机冲入大西洋粉碎性解体,全机243名乘客20名机组成员无一生还”。

新闻配了三张照片:第一张是一架往下坠落的客机,乌黑浓厚的烟雾夹杂着金红的火,把白色的客机完完全全包了起来;第二张是飞机的残骸被塔吊拖到海岸边,零散的大批工作人员用绳子把其他小块的部分也拽上岸;第三张是消防人员对着飞机残骸喷雾,大量白烟升起,周围人山人海,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失去皮肤已认不出原型的飞机、破败扭曲的线路和生锈的机器内脏。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希城的尸体如出一辙。

“我是顾希城的女朋友,他爸妈都过世了,我是他最亲的亲人!你不相信问他们,他们都是他的亲戚,他们都认识我!你看,这是我们的照片,还有这个,这是他送我的戒指!这是我们的合照!还有这个……”

或许是自己当时的模样太绝望,或许是希城的亲戚都害怕这样的场景,也或许是那一场空难让警方都感到悲痛……她并没有怎么被阻止,就带走了他四分五裂的遗体。

窗外的机场开始缓缓移动。

申雅莉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最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网页,上面是希城最早询问的问题之一:“喜欢班上一个女生,但我学习成绩是班上倒数,她肯定看不上我。而且每次看到她我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高中生谈恋爱总是会被不少大人调侃。下面的回答依然有不少是来调戏小弟弟的。可是,希城选的最佳答案是:兄弟,追女生这种事就是要大胆,不要怕被拒绝。我现在结婚五年了,很爱我老婆,但去年才知道,原来我当初高中暗恋的女生一直也喜欢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遗憾的。所以喜欢就要上,不要别扭,不然以后肯定要后悔。

问题补充:“谢谢!她现在已经是我女朋友了!”

她闭上眼睛,按住手机开机键。几秒后,屏幕变成了一片漆黑。

机身腾空而起,以惊人的速度升入高空。那样忽然脱离陆地的感觉,就好像是要把灵魂从沉重的肉体中甩出,带着自己飞向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天堂。

第十一座城

十九世纪末,全球人口骤增,建筑需求变大,所有的建筑师都在努力修建出保留古韵的楼房。如何把楼房实际高度拔高又令它们维持古罗马、西班牙和雅典等繁复风格,是那个时代建筑师们最头疼的事。美国人路易?沙利文却是最早提出“形式随从功能”理念的人之一。他设计出了线条简练、笔直冲天的摩天建筑,掀起建筑史上的巨大改革浪潮。也是从那以后,欧洲和亚洲美洲在外形上有了更加鲜明的差距。

从世外桃源般的欧洲回到现代化的大都市,崭新闪亮的建筑化作无数沉默的庞然大物,一夜间像是直直射出的钢箭拔地而起,毫无保留地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地挡住所有光芒。人群与车辆在它们中间的水泥道路上飞驰移动,简直像是微生物一般渺小。

褪去了春季五十年代的典雅清新,彩虹般的珠宝首饰照亮了这个夏天的catwalk,各大时装品牌的旗舰店也吹起了一阵七彩的风。闹市区购物中心的电子荧屏上,一组组最新珠宝首饰的广告宣传片段无声地闪烁着,在无形中洗脑了哪怕只是抬头看它一眼的路人。影片中有从酒馆中走出的贵族小姐,有站在黑暗巷子中嘴唇勾勒出弓形线条的浓妆女子。浓妆的女子邪气地笑,在漆黑的角落里描绘红唇,又把镜子挪远一些端详自己的妆容。她抱着修长的胳膊,展示出夏季工艺秘宠——木质首饰与七彩的珠宝。

“就是一尘不染的天使,内心深处都有变成坏女人的渴望。嫉妒,毒辣,堕落,妖艳,就像我这样。”字幕闪烁过后,背景变成一片漆黑,荧屏上的女人用戴着珠宝的手拨弄长发,重重地咬了一下红唇。同时手写体一笔一划浮现“申雅莉”三个字。

皇天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中,同样造型的海报被抖了一下,往下展开。申雅莉扶住额头,一副完全被打败的样子:“你叫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对!”李展松指了指海报上的她,一副仿佛她和自己有什么很亲密关系的骄傲样子,“这简直就是性感的极致。”

这时她换上黑白豹纹的铅笔裙,腰间系着细黑皮带,手拎淡粉皮手袋,脚踩粉色高跟鞋,完全是和海报上截然不同的精致风格。她长叹一声径直走出办公室:“我还是先去工作了。”

但刚拉开门,就看见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瘦长,站在人群中总是鹤立鸡群。不止一个人跟他说,他就和瑞典的前首相佩尔松一样,在面相上吃了亏。不过佩尔松是因为长相邪气而被指责骄傲粗俗,从而葬送了大好的政治生涯;他是因为长相过于冷酷,总散发着一种不可靠近的气质,使得他曾在娱乐圈大起大落无数次。他有着高高的颧骨,留着一头黑白相间的精神短发,几道深而短的皱纹在眼角蔓延——这并不是岁月的磨痕,因为他二十多岁成立保险套制造公司时就有。后来他宣布破产两次,成立了皇天集团,到现在这张脸孔反而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如今他五十三岁,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人缘极好,但妻子过世后就再没续弦。他叫李言,稳坐皇天集团的第一把交椅,大家调侃李展松时经常提到的“万岁爷”。

申雅莉收敛了之前的傲气,毕恭毕敬地笑着:“董事长。”

“雅莉,好久不见,西班牙那边拍戏结束了?”

“是啊,还挺好玩的。不过过两天还要继续开工。”

“嗯。”他简短地回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儿子,浅褐色的眼睛中写满了审视,“阿松投资的片子要辛苦你了。”

“啊?”申雅莉回头看了一眼李展松,对方立刻用嘴型说出“黑桃皇后”四个字。

“等等,我,我没接这个片子啊。最近我打算专心把《巴塞罗那的时廊》演好,可能没有时间……”

“雅莉,这部电影指定了要你当女主角。”

不容置疑的口吻,让她张开了嘴巴却无法把话进行下去。然后,李言又淡淡补充道:“这两年电影市场不景气,大投资的电影不多。好好演。”

最后三个字让她走到电梯里还觉得很气闷。其实如果因为不愿意和李展松拍戏而推掉好片子的女主角,在别的艺人看来就显得太矫情了。但她就是不满意李展松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演戏对他而言根本就是用来玩票的东西。他不知道,作为演员,最大的荣耀就是把自己制造出的形象,化作人们心中鲜活的真实。他看不到那些演员为了某一个细节而半夜爬起来对镜练习的辛苦,也看不到那些被残酷竞争刷下来小人物的泪水。这样一掷千金的行为,简直就其他演员最大的羞辱。

想到这里,她突然恍惚起来——这么多年来,她都很羡慕那些能做自己梦想职业的人。她是如此反感演艺圈,不论是这物欲横流的氛围,还是那一个个巨大光环后黑色的污秽。可她还是进来了,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这么介意演员的敬业问题了?

一想到从事自己梦想工作的人,第一个进入脑海的人是Dante。她下意识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上面依然只有一周前两条简单的短信:“我现在在外地出差,过几天回来联系你。Dante”

“好,回头见。”

回来以后,他把佐伯南在室内的戏份拍完以后,就留下这条消息消失了。他所谓的“几天”究竟是多久?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回西班牙找他女朋友了?还是说他女朋友飞过来看他?想了很多问题,到最后都会陷入一种有些低落的情绪当中——这些真的和她毫无关系。

其实,从人们步入社会起,很多看似重要亲密的人都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不会再有社团、校园、小区里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分。世界那么大,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可以牵绊彼此的借口,那即便对彼此有着再多的好感,都会因为害怕尝试、觉得没必要尝试而放弃。Dante想来也是一样。他对她有好感是必然,但这样的好感有多年的女友重要吗?优秀的男人都喜欢单纯的女人,又怎么会愿意和个著名女演员牵扯不清。

每次想到这里,那种一头热的感情就会淡化很多。申雅莉按了一下关门键,一只手却按在了电梯门上,把门强制推回去——李展松冲了进来,在关门键上快速按了几下,然后按下P3键。她刚想伸手去按一楼,他就按下她的手,把她推到玻璃前的不锈钢栏上,垂下头来吻她。她吓得倒抽一口气,别开头,伸手去推他的胸口,他却用一只手捉住她的双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让她贴向自己。她把头朝着另一个方向急道:“阿松你做什么啊!放开!”

“你在西班牙这段时间手机打不通,短信邮件也不回……这是惩罚。”

尽管扭过头没能让他亲到她的嘴唇,却躲不过炽热的吻。他一路顺着她的头发吻到脸颊、下巴、颈项、锁骨,但又像是怕会冒犯到她一样没有继续下挪,反倒在她的脖子上流连。

当他不经意碰到敏感部位的时候,她肩膀一缩,手袋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电梯门也“咚”的打开了。

门外的说话声警醒了他们,却没能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改变亲热时的姿势。

一楼电梯门口,容芬的下巴像是“哐当”一声掉了下来。柏川和Dante也略显错愕地看着他们。

两人迅速分开,李展松看了一眼电梯按钮,很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嗓子。申雅莉和他们面面相觑,就像脑门正中心被人打了一枪。然后,她看见柏川迅速地看了一眼Dante,又用玩笑的语气说道:“阿松好雅兴。”

李展松的脸上居然泛了一些粉红,眼睛看向别处:“别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她的状况,瓶颈那么多年了,总得有点突破。”这话虽然不是对着申雅莉说的,但明显是说给她听的。

Dante朝他们二人点头示意,客客气气的样子好像是才和她认识。他手里拿着一卷长长的图纸,另一只手原本拿着手机,此时也把手机装回裤兜,和柏川一起进入电梯:“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所以还是把这个项目简单说明一下。”

“你知道我最近忙着处理家务事,时间很充裕。”柏川学着他的样子礼貌又客套地微笑,然后轻笑着调侃道,“不想耽搁时间的人是你吧,这么拼命,是想赚钱结婚养家了么。”

他嘴角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放松弧度,却没有再接下面的话。电梯进入P2时,他们和容芬一起出去,临行前柏川向申雅莉和李展松打了个招呼,而他还是和刚开始一样只是点头示意就离开了。

电梯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李展松先打破僵局:“刚才我一时情热,所以……对不起。”

“没事,下次别胡闹了啊。我的车就在那里,先走了。”

好不容易从微妙的环境逃出来,她上车以后掏出手机,却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打开一看,发信人是Dante:“我回来了。不知道这几天申小姐行程如何,可否赏脸让我带你出去吃顿饭?”

发信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前。申雅莉望着这条短信发呆。刚才他进入电梯的时候,顺带把手机也装到了裤兜里——是不是发出短信这二十分钟里他一直在等她的回信,所以才会把手机拿在手里?不,不能这么想,太自恋了。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到底是要回信答应,婉拒,还是解释一下刚才在电梯里发生的事?她真的很想告诉他李展松只是小孩子胡闹,那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自己有什么立场说出这种话,如果他只是想和自己吃顿饭,特意解释大概会尴尬到死吧。而如果这时候婉拒邀约,以后和他基本算是彻底崩了。

她想了很久,飞快打了一行字:“好啊好啊,我们到哪里去吃呢?”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删掉重新输入:“好,什么时候见?”又想了想,改成了:“刚才没听到,不好意思,我们在哪里见呢?”再次删掉,改成:“刚才真是让你见笑了。吃饭没问题,等你忙过了打电话给我。”最后把“打电话给”改成了“联系”,闭着眼睛发出去。

然而,一整个下午对方的杳无音讯,让她除了工作需求,连话都不愿意多说。胸口一直像是有重物压着,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好不容易完成了某大网站的视频采访,只想早点回家休息,却临时接到了容芬的电话:“雅莉,你得赶紧过来,现在我们在和制片方和赞助方吃饭,对方指定了要你来。”

“行。”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她靠在轿车后座,长长吐了一口气。

再次看手机,忽然发现里面出现了两条短信。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发现一条内容是“亲爱的客户有奖竞猜送话费”,一条是容芬发来的酒店地址,又一次缩回去看着窗外发呆。呆了一会儿重新查看短信箱,和Dante的对话还是结束在自己那一句傻缺的“吃饭没问题,等你忙过了联系我”上。

春末的薄雾静静罩在无边无际的城市中。她干脆一鼓作气把手机扔回手袋里,望着经过的火车站通道和纵横的高架,入夜的头几盏灯在笔直的钢架下亮起。黄昏时时常出现的孤独感将她包裹,是比这座闪着红色机械灯光的城市还要空旷的寂寞。分明是一座嘈杂的城市,却处处蔓延着沉沉的废墟气息。这座废墟一般的城市里,她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而且,整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

申雅莉最擅长也是最讨厌的事就是混饭局,尤其是酒桌旁边还围着不乐意看见的人时——走进包间第一眼看见白风杰和于若琪那一瞬间,若不是容芬已经站起来招呼她,而且李董也在场,她差一点就径直后退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撞车送医院抢救了。

“雅莉快来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汤世先生,Fascinante亚洲地区的副总。”容芬先从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介绍,像是在说悄悄话实则声音不小,充满了恭维意味,“才三十三岁,很年轻吧。”

“申天后,久仰大名。”戴着眼镜的男人站起来和她握手。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从西服到裤子都是严谨的深蓝色。每一颗扣子都规规矩矩地扣好,窄领衬衫配平结条纹领带,看得出来是个挑剔又严肃的人。

“汤先生,同久仰同久仰!”申雅莉笑着同他握手,使的还是亲和力杀手锏。

这话绝不是撒谎,他几乎和Dante一样出名。听说汤副总举止缓慢且优雅,以超凡的成绩毕业于早稻田大学,非常注重领带与手帕的搭配,偏爱蓝灰色的古典建筑设计。他住在市中心靠江的单身公寓顶楼,室内装修成太阳王路易十四时的风格,从阳台上可以俯视全城。是他在西班牙总部的会议上上提出将Fascinante发展到加利福利亚州,并且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汤先生是我们电影的赞助商,待会儿我们可得好好和他喝两杯。”

容芬说完以后把酒杯递给了申雅莉,在她的腰上轻轻捏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在暗示这是条大鱼吧。申雅莉举杯清了清嗓子:“那是当然!汤先生好眼力,这部片一定大火。我先干了。”仰头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雅莉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在哪都这么豪迈。”李言击了击掌,“不过你先别喝醉了,我还有事要交代。”

容芬接着把在座的人都一一介绍给申雅莉认识,到白风杰夫妇面前,大家心知肚明,她打呵呵说“都是熟人就不多说了”,最后总算允许她坐下来。很快菜上齐了,鸡鸭鱼肉龙虾海鲜没有一道特别合胃口的,大家蜻蜓点水般吃了点菜,就开始例行一桌人你敬我我敬你喝成一片。只有汤世比较沉默,也只与人喝红酒。外企高层人士通常都有点傲慢,爱做实事,不爱玩酒桌社交这套。申雅莉欣赏这样的人,却不知道他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和几个赞助商喝过酒以后,李言端着一杯白酒过来,放在申雅莉面前,压低声音说:“雅莉,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不是过来陪大家喝酒么?”

“不,再想想看,最近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她愣了一下,锁眉想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老大,你忘了么,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国外,怎么有机会得罪人。”

“再好好想想,你最近是不是有接什么广告的代言?”

话说到此处,她恍然大悟——是那个珠宝代言。制造商虽然开始内定要于若琪代言,可回来以后阿凛告诉她,对方上头因为太满意申雅莉的广告效果,把这广告的主角定成了她和于若琪,打算做成光明与黑暗两种风格。然而,无论对方怎么调整,于若琪站在她身边都显得非常黯淡,所以干脆把于若琪改成了龙套,让她再度担任唯一的代言人。因为演技精湛,她回来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就紧急拍好了新的广告影片,完全没有想过于若琪那边的问题。这时再回过头看于若琪,她也正看向自己,手里摇晃着杯子,翘着戴了钻戒的手指,仿佛一身戎装即将上战场的模样。一直都知道她有个好老爸,但没想到她家势力居然大到说动李言让自己亲自道歉。

“我知道了。晚点我就去跟她喝。”

听见申雅莉的承诺,李言拍拍她的肩,转身继续和其他人喝酒了。申雅莉没再看于若琪,只是默默地为自己盛了一大碗饭,刨了几口垫肚子,又在饭里加了小半碗热汤混着吃了一些,才举着酒杯朝于若琪和白风杰走过去。

“于小姐,广告的事是我的疏忽,先给你陪个不是,希望咱们今晚一醉泯恩仇,都不再计较过去那点不快。”她落落大方地举起酒杯,“我干了,你随意。”

她刚想喝酒,杯子却被于若琪的纤纤玉手挡住。

“我和申天后就是因红酒而结识彼此,怎么好喝白酒呢。来,喝这个。”她朝白风杰伸了伸手,见白风杰迟疑了一下,又狠狠朝他的方向戳了一下,才总算接到了一大瓶拉菲。她把空的高脚杯拿出来,像倒矿泉水一样倒了满满一杯给申雅莉,露出白色荷花般的纯净笑容:“像申天后这种久经沙场的女艺人,这点小酒难不倒你吧。”

平时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可开始她喝了不少白酒,这样混着喝很难不醉。还好她猜到了于若琪可能会给自己难堪,所以吃了不少饭填肚子,待会儿回家再吃点醒酒药应该万无一失。

“当然不是问题。”她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倒过来,笑着回到了座位上。

回来以后,她趁于若琪没注意,把口中含着的一口酒吐在汤里,再用纸巾把汤遮住。但那么大一杯历史悠久的红酒一口气灌了大半,多少还是会有点晕。坐下来以后,她一直在看手机上的时间,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垂头时发现身边有人坐下,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身边的人是汤世。

“申天后好酒量。”

“承蒙承蒙。今天状态不好,不然再喝多也不是问题。”

“不过我觉得像你这么新潮的lady,似乎更适合出现在鸡尾酒宴。”汤世严肃的脸孔上难得露出微笑,“下次和我一起参加Fascinante的公司聚会怎样?”

“好啊。”有点high了,她略显傻气的笑容绽了满脸。

“那方便留个电话号码么?”

“好啊。”

两人交换了号码,汤世刚好接了个电话,然后下楼去接另一个制片人。申雅莉靠坐在原位,等待酒劲过去。可是没过多久,又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已看见面前摆了同样的酒杯。铝盖打开的声音响起后,白酒倒满了那个喝开胃酒用的大号高脚杯。

“申天后,来,我敬你。”于若琪端着小小的半杯白酒,再次朝她绽开了白净的笑容。

申雅莉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于小姐,不用这么狠吧。”

“影后混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更大的都见过。这时候何必和我谦虚呢?干了吧。”于若琪把她小杯子里的一点酒喝了下去。

申雅莉握了握拳,接过那杯满满的纯白酒。顿时周围安静了很多,大家都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

白风杰咬住牙关,连脸部轮廓的线条都紧绷起来。

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和申雅莉在一起过,但他自认为比她历任男友都了解她。无论在演艺圈打滚多少年,她总是改不掉爱逞强、爱自己一人乱做决定的坏习惯。这种习惯让她比一般女人更有责任感和尊严,却也比一般女人过得更辛苦。如果她当初肯稍微低一下头,示一点弱,以她清白的历史来看,早就嫁给了条件优秀的男人,也不用现在在这里给别人陪酒陪笑。可她非要学CocoChanel,说什么“这天下富商的老婆成千上万,但申雅莉就只有一个”,简直可笑。

她现在这样自作自受,和当年没什么区别。

当年他借给她钱以后,其实并没有打算让她还。因为他知道,这个圈子绝对不缺乏才貌兼备的艺人,她这种花瓶型的女艺人如果没人捧,多半一年内就会销声匿迹,所以他从来不认为她还得起十倍借款,只是准备留着借条,时不时给她点颜色看看。可是,她真的没日没夜地工作起来。那时候他还在游戏花丛,新到手的一个新人演员和她刚好在拍同一部戏。他去接那个新人的时候,居然撞见她在片场晕倒,被担架抬进救护车。

那天他头一次抛掉身边的莺莺燕燕,去医院探望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她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样子,和平时风风火火爱耍个性的大孩子判若两人。见他来了以后,她居然还绷着脸跟他说,钱我会还你的,你别用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看我。他当着她的面撕了借条,跟她说这笔钱你不用还了。她却冷漠地转过身,用瘦削的背影对着他,又一次坚定地说着,我会还你。

他一生中对人心动过无数次,但大部分时刻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他都不知道。但那一刻他看着她的背影,很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时候他不了解她话中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早就只剩下了无可跨越的深渊。

多年后她还钱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孩子气的模样。支票是从togo皮白金扣的铂金包里拿出来的,手指上也有淡淡的、性感的TomFord香水味。他看着她比以往深邃许多的眼中冷漠而感伤的眼神。她说,当年你让我离开我初恋男友后没多久,他就死了。

她一如既往不愿多说废话,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他们一生的不可能。他当时哭得很厉害,虽然心里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却还总是抱着天真的幻想,想着有一天要感化她,弥补她。

然而不到一年时间,父亲重病瘫痪住进了医院。他平时风流逍遥惯了,到了关键时刻,一窝蜂涌上来挑拨离间分财产股份的亲戚让他无所适从。在外面没了风光,他只能把自己封锁在家里打游戏,任家里就落败得不成样子。他开始相信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也开始渐渐相信这是他当初逼迫申雅莉男友的报应——那个可怜虫起码还有申雅莉陪着他,如果是自己,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落井下石。他是如此害怕变成那种一无所有的样子,害怕得只敢偶尔和母亲出去露个面——直到遇见了对他一见钟情的于若琪。

此时此刻,他看着申雅莉涨红了脸,痛苦地喝下自己妻子递上的一大杯酒,其实很想很想站起来制止妻子,拽着申雅莉离开这里。可最终他能做的,只有紧紧攥着桌布,直到手指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申雅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杯酒喝完的。只是一杯酒下肚虽然动作是连贯的,中间却停了好几次,还差一点吐了出来。她看上去却完全没问题,还和刚才一样微笑着倒扣了酒杯。在场的人都在用力鼓掌大声喝彩,于若琪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