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蔡满心看看蹦蹦跳跳的阿俊,又看看沉默寡言的江海,“喂,是真的么?”她胳膊交叠着趴在桌上,笑眯眯侧脸望着他。

“很久以前了,比他现在还小的时候。”江海拧熄手中烟蒂,“现在不会再做这些淘气的事情了。”

蔡满心点点头。成哥问她是否喝啤酒,她摇摇头:“不是说吃海鲜的时候不能喝啤酒,否则会中毒?”

成哥大笑:“哪里听来的?”

“网上写的啊。”

“又是网上,”江海瞥她一眼,“你生活在网上?蜘蛛么?”

蔡满心搬起椰子要敲他脑袋。

江海蹙眉板脸:“全是汁水,很粘的。”嘴角挑挑,是一个友善的坏笑。

成哥说:“就算你住在北京,总听说过青岛啤酒吧?如果吃海鲜的时候不能喝啤酒,那里的人怎么活?”

蔡满心想想有道理:“那我也不喜欢酒精饮料。我还是喜欢水果,还有各色刨冰。”她抱过椰子,叼着吸管大口喝起来。

这里是一处海湾,远处的山坡蔓延到海天交界线,夕阳的边缘已经没入山后,明艳的霞光浸染了浮云的纹理,变幻流转。众人喝着啤酒,聊到投机处便忘了蔡满心的存在,纷纷讲起她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于是她便有了难得的安静,暖暖的金色夕照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浓密的睫毛,略显俏皮微翘的圆润鼻头,即使在最初见面时骄傲地怄气时,也透出纯真的孩子气。不知道是因为跑得久,还是空气都被晚霞洇染成绛红色,她面色酡红,因为一层薄汗而更加莹润。

她感觉有人在凝视自己的侧脸,转过头去,似乎看到江海收回目光。他凝视着斜前方的泪岛,仿佛只是对她无心一瞥。

蔡满心低下头,继续吸着椰子。

“那边的夕阳更好。”江海说。

“嗯?”

“这里有山挡着,看不到落日的全景,尤其是傍晚起雾的时候,基本都看不清。”

“哦,对啊,在泪岛上可以看见太阳坠到海里,那一定很壮观。”

“嗯,几乎每天。”

在之后那些日子,和江海一同看落日,几乎成了蔡满心的必修课。也不必说什么,就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路过的人们聊上几句。他多数时间也在和别人聊天,或者拿过吉他来练习。

在离开峂港数月之后,蔡满心在华盛顿纪念碑前又一次重见辉煌的落日,漫天舞动的红霞令她在一瞬间心就揪紧,呼吸凝滞。

江海不曾带她到泪岛看落日,那里对着广袤的海,海平线一览无余,可以看见一轮红日缓缓沉入海中,火烧云瑰美绮丽。然而在华盛顿的蔡满心看不见夕阳坠入海中的景象,只能在深秋的冷风中走到酒吧里,问酒保能否调一杯tequila sunset。他摇头,说只有tequila sunrise。这些都无所谓了,你尽可以当那杯红黄相间的鸡尾酒是sunset,就如同你以为别人的怀抱有和他相同的温度。

在无数次彷徨的交叉路口,她终究不舍得就此离开,选择放纵自己的思绪和情感。

正所谓,咎由自取。

【蔡满心·过去进行时】

第七章 月亮代表谁的心

蒸熟的螃蟹端上来,在盆里堆着像小山一样;两条清蒸鱼淋了明油,葱姜的香气更衬托了海鱼的鲜美;还有若干蔡满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贝壳,林林总总码了一桌。亮红的海蟹让她蠢蠢欲动,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还很烫手,忙又缩回来。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只海蟹来掂了掂,又扔回去,选了另一只,一过手便笃定地放到蔡满心面前。她捏着蟹脚大口吹气,似乎这样就能给蟹壳降温,索性从冰桶里摸了一块冰,在螃蟹肚脐上擦擦,利落地掀开顶盖,喃喃自语:“蒸了桑那就有冰块降温,这是北海道温泉的待遇啊。”

虽不是吃海蟹的黄金季节,但这一只格外饱满肥美。江海等一众人吃得轻松随意,蔡满心相对狼狈得多,十指齐齐上阵,又懒得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手,只是孩子气地吮着手指。

众人喝起酒来似乎没有尽头,夹杂着方言,蔡满心虽然听不懂他们的九成对话,但这样悠闲自得的时光已经足以令她感到单纯的快乐。抬头自大排挡的雨遮边缘望出去,满天繁星已经垂挂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处。

在美国时,她已经为看见了北京所不能见的夜空而赞叹不已,但此时群星的灿烂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平日熟稔的星座间,都增添了无数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蔡满心忍不住从大排挡里走出来,一路来到沙滩上,夜色中荡漾的微波是推上白沙的一条银线,轻轻漫过她的脚面。稍稍远离灯光,她走到齐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条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来六等星,真的也是肉眼可见的呢。”她拨通何洛的电话,莫名奇妙的开场白。

好在好友习惯了她的天马行空,并没有一头雾水,答道:“北京灯光污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时,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经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着漫游,只为了告诉我星星很好?”何洛问道。

“你的美国签证怎样?”

“一签就过了,很顺利。”

“哈,那也不向我报告一下。不过我早说了你没问题!”蔡满心笑,“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后悔没和我出来玩。”

何洛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怅然,“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见到章同学了。”

“嗯。他去使馆那里接我,回来的路上他还去爬人家学校里的练习岩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来吧,否则姐姐会担心了。”

“在人家眼里你们还是一对儿,想到这些,是不是又百味陈杂?”

何洛浅笑,算是默认。

“你有没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继续默认。

“如果他再对你说,留下来吧,你会不会动摇?”

“肯定会。”何洛不假思索,“呵,你又要骂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

“你不总是说,这段感情让我迷失自我,已经变得不聪明也不坚强,不如彻底死心,离开这个伤心地么?”

“我是不是,有些太绝情了?”蔡满心反思自己的言语,“或许就像你说的,感情是沉没资本,投入了,就收不回来?”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总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够承担所有未来,但遇到难题就放弃我,这是一种保护么?我并不责怪他,可如此从希望到失望的反复,我真的已经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种痛。”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是么?”

“你说呢?”何洛悠然长叹,“即使我早知道后来会有多难过,当初也会选择他。”

在这许多年里,蔡满心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体会好友的心痛。虽然没有那种痛彻心扉,但对于未来的迷茫,淡淡的哀伤,却像淡蓝的烟雾一样萦绕在心头。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满心仰天躺在舢板里,苍穹缀满繁星,银河横亘天宇,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融化在那浩淼的深蓝色中。

这几日她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软甜蜜的牵挂而辗转反侧,常常在午夜坐到露台上看月亮。在此前的岁月里,她并非没有对男生有过懵懂的好感,然而没有谁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相信每一段感情开始时都充满着新鲜感,让人依依不舍,然而时间久了,或许就会厌烦失望;她不理解为什么世界如此辽阔美好,却有人只想抓紧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会更加精彩。

蔡满心一向自诩在张扬开朗的外表下,有冷静理智的头脑,而现在这颗心在南国微潮的海风中飞速膨胀,那些期盼和依恋不受控制地充盈了胸口,几乎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

或许这只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歧路,风景美好却没有出口。

“是否应该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轻声问自己,“在一切变化之前,在所有的记忆还都美好,值得反复回味的时候。”

当时的蔡满心,或许已经意识到有什么在改变。

但她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以为自己不是毫无理智的少女,便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展开,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至少还曾拥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满心,你在哪儿?”阿俊跑到沙滩上大喊。

“这里!”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觉自己像德库拉公爵自夜里醒来,“哈”地大笑一声,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快回来,我要唱歌了!”

“满心去哪里了?”成哥问。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说对了吧?”阿俊做了个“v”字,“她夜里总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也不怕着凉。”

“小鬼头,你又什么都知道。”满心拍他后脑勺。

“我比你小不了两岁啦。”阿俊揉揉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献给满心的,还练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弹响吉他。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唱了两遍,他停下来挠挠头,“后面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成哥摇头,“我都没听过,你们年轻人听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将自己的吉他递过去,他在这一瞬,神色间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跟着我弹。”

阿俊侧身盯着江海的把位,继续唱道:

什么原因,我竟然又会遇见你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就这样陷入爱的陷阱

江海也轻轻哼起旋律: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满心忍不住举起相机,江海这一刻恰好抬头,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心中一悸,想这是否也是你想唱给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扫过她,又回到琴颈上。

蔡满心不禁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兴奋地挨着蔡满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说:“还没有听过满心唱歌,老歌你会么,选一个我会弹,你会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满心点头,在悠扬的琴声中,低声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一曲终了,成哥抚琴道:“你学过声乐?”

“小时候参加过区里的少儿合唱团。”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歌手。”众人纷纷附和。

“没想到声音那么沉。”成哥问,“你多大,二十出头?”

“二十二。”

“我就说你比我大不多,三岁么!”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会追你的。”成哥笑,“不过,满心肯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她摇头。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条。”

“一条?”

“嗯,我希望他各方面都比我强。”蔡满心犹豫一下,“或许是一种托词吧,在没遇到合适的人的时候。”

成哥笑:“这也太难了。听说你去过美国实习,毕业之后再去跨国企业工作。人又聪明漂亮,怪不得心气这样高。不过,的确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唇,“我现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凭缘分吧。”

店里的伙计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蚝,吃了一只,江海手机响起,他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满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着他一起离开,接下来的生蚝扇贝,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

众人又喝了不少,醉得东倒西歪,阿俊坚持要送蔡满心回去,自己却一次次跑去洗手间。她趁成哥去照顾阿俊,悄悄溜下海滩,才想起来的路上跑得急,拖鞋总是陷在沙里,被甩到一株横倒在海滩上的椰子树上了。于是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向回走。

经过一家稍大些的旅馆,门廊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小灯。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院子中的两只狗忽然狂吠起来,竟然没有栓着,跳过篱笆追了上来。蔡满心有些发怵,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来背对动物跑,反而增加了它们攻击的可能性,于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声,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打在前面那只狗的头上,它呜呜两声,转身抛开,后面那只也退了开来。

“你怎么自己走?”江海从灯影处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满心忍不住笑意,“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捡到这个。”他扬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面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爬过去。”

“我本来放在石子路这边的啊,本来想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顺手牵羊。”她笑着跳起来,抢下拖鞋,“拿来,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灯,离远了看,像不像萤火虫?”她问。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说,“不像。”

“想象一下嘛!听说这里的海边有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

“想看红树林,最好是在河流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里?”

“不远。在去儋化机场的路上,有条岔路通往白沙镇,那里有河口,因为山里有许多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