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那一双真情流露的黑眸,君浣溪只觉得胸口一恸,眼中水汽顺着羽睫滴下,直觉伸手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喃喃道:“奕安…奕安…老师他们不见了…”

这一日一夜,惊惧愤怒,痛楚委屈,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因为自己倔强矜持的性子,将所有的一切强自压制在心头,在人前苦苦支撑,未有半分表露。

此时被他拥在怀中,意念松懈,忽然身心乏力,撕开伪装,一股脑发作出来!

“我在,我在这里,浣溪,我来了,我也没能找到老师,他们一定没事的!以后,我会保护你…!”

君浣溪抬起泪眼,怔怔看着他:“奕安…”

眼前的男子,从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性别身份,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这样的人,自己却为何要执意忽视,不愿接受呢?

君浣溪,你为何这样傻,这样傻…

“奕安,我…我…”

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正自蹙眉,就听得一声低吼:“阿略,怎么搞的?好好的人交给你,居然弄得这样狼狈!”

眼见卫临风满面不悦大步过来,君浣溪吓了一跳,轻轻缩回了手,待得看清他肩上之物,却是惊喜叫出声来。

“临风,你!”

那物事,何等眼熟,药箱,自己遗落在太医署的药箱!

用惯的银针器具,各种已完成未完成的药膏药丸,可都在这只箱子里面,千金不换!

这只暴龙,居然帮自已找回了药箱,难道他一接到消息,首先就去了太医署,寻找自己?

如此心思,这番情谊,也是不容忽视。

沈奕安…卫临风…

如果自己爱上的人,是他们两人之一,那该多好…

逼回眼泪,面对眼前担忧不已的两名男子,定了定神,只轻笑安慰:“别吼了,我没事,只是扭到了脚,有些脱臼,我自己接上便是。”

沈奕安闻言一惊,赶紧去掀她的衣摆,边做边道:“坐在马车上,怎么会扭到脚?”

“哎,只是小伤,别动,我自已来!”

君浣溪急着去按他的大手,不防卫临风凑近过来,直接拉开她盖在腿上的长衫,一眼瞥见,怒声大叫:“都肿得跟馒头一样大了,你还说没事!真要废了这只脚,你才安心是不是?!”

愤愤不平转头过去,正好看见那边扶着宇文子婴过来的楚略,更是火冒三丈:“怪不得浣溪会伤成这样,我就知道有问题,准是你这刁蛮公主搞的鬼!楚略,你是不是疯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带出个累赘来!你是嫌麻烦不够多吗?!”

“临风,注意你的言辞。”楚略低沉一句,继而转向身旁面色苍白的少女,“临风是心急烦躁,口不择言,你不要怪他。”

宇文子婴点了点头,侧身靠在他的胸前,小声道:“我…我都听你的。”

高大挺拨的男子,与娇小可人的少女,相偎相依,实在养眼。

侍卫和公主,童话一般的爱情,真是艳羡旁人…

君浣溪收回目光,在身旁两人紧张的注视下,握住脚踝,找准部位,一个用力,将错开的踝骨掰回原位!

“浣溪!”

沈奕安与卫临风见得那张瞬间惨淡的小脸,失声大叫。

楚略闻声而动,松开宇文子婴,一个箭步过来,低头看清,不由颤声叫道:“浣溪,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说什么?

君浣溪轻轻看他一眼,摇头道:“我已经没事了。”

楚略面色微变,正要说话,但觉得手臂一紧,宇文子婴立在身旁,好奇朝下一望:“君大夫,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啊?”

“没有,多谢公主关心。”君浣溪扯起唇角,勉力一笑,摇手道,“好了,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赶快找个僻静之处,一切商量对策吧。”

“前方树林里有一个废弃的小庙宫,我们先去那里歇一下——”卫临风说着,低头看向地上之人,“浣溪的脚受了伤,我看…”

“让我来——”

“我来——”

几乎同时,三人的手臂齐齐伸了过来。

宇文子婴立在一边,微微蹙眉,这情景,怎么有些奇怪,他们,也太紧张他了吧…

“哎,楚略…”

本来是抢在最前面的男子,闻言微顿,自然慢了一瞬,青衫之人被他一挡,也是跟着停下半拍,只见白光一闪,长袖朝两旁一拂,沈奕安却是趁乱得手,将那少年稳稳抱在怀中,大步而去。

“我带浣溪骑踏雪先过去,你们押后吧。”

卫临风两手空空,气得握拳大叫:“沈奕安,那是我的马,要骑也是我来,你凭什么啊!”

沈奕安回头一瞥,轻笑道:“你是天子亲自封号的安定侯,还不赶快护驾去,而我,没有功名官职,天塌下来都不关我的事,只要浣溪平安就好!”

只要浣溪平安就好…

原来,被人关心,被人重视的感觉,是这样的。

有舍有得,放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

卫临风追上两步,却被楚略沉声唤回:“临风,陛下和太子都在马车上,我与公主在后面照看着,你去驾车。”

“好——”

狠狠朝那马背上相依的人影瞪了一眼,依言往一旁的马车而去。

天知道自已是杞了什么糊涂,鬼迷心窍,居然答应来当这个劳什子侯爷,而且自己打死想不起究竟是为何原因!

一想到这个,心就添堵,脑袋就发痛。

真是,撞鬼了…

说是庙宫,也就不过是两间简陋的泥墙土房,前大后小,以帘布帷幔相隔,虽然已经无人,为防走水,香烛早熄,但是空气中还是隐隐有一股香火气味。

君浣溪侧坐在蒲席上,为那沉睡的两人号脉诊视一番,方才说道:“陛下沉郁于心,以致昏迷不醒,而太子,还是老样子,未有更多变化。!”

楚略点头,转向卫临风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你应该能猜到结果——”卫临风瞥他一眼,道,“宫中由郑妃出面主持大局,郑爽率南军缇骑在城中大肆搜剿叛贼,你的画像已经贴满了宛都宫门城门,悬赏万金,罪名是…弑君谋反!”

此言原在意料之中,众人面上也不惊奇,只宇文子婴低声而叫,见得卫临风冷冷一眼,顿时掩嘴不语。

“皇宫之中又起火灾,死伤无数,总之一团乱,我们赶到的时候,诸多文武大臣聚在宫门口,气势汹汹,要见天子,查明真相,那郑妃无奈之下,只好让丞相孟仲卿领三公九卿进宫商议,我使了法子让瑞亲王坚持一同前往,顺便也跟了进去——”

卫临风停了一下,又道:“长青宫敛出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休,身形与陛下和太子相似,郑妃根据种种体征,一口咬定是陛下和太子,孟丞相与一干老臣据理力争,但郑爽一伙力主让宇文明泽即日登基,稳定政局,我们出宫的时候,堂上还在为储君主政之事对骂争执,没有结果…”

沈奕安也是接口道:“我与临风趁乱去了太医署,没有找到老师和两个童儿,据守卫宫门的军士说,昨夜事变之时,宫门大开,很多太监宫女四处逃窜,我们猜想,老师他们应该是已经逃出去了,现在京城大乱,已经是不能待了——阿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楚略蹙眉沉思,只觉得有圆润之物塞进口中,后背微痛,继而便是一凉。

转目一看,却是那少年趁自己不备之时,悄悄拨了箭矢,素手过来,轻柔抹上药膏。

“箭上有毒,这个解毒丸,没有针对性,效力不会太好,你自己等会用内力把毒血逼出来。”君浣溪一边动作,一边朝众人道:“我不管你们如何,陛下与太子,都不能离开我半步,而且,我要去北方,寻药救人。”

太子宇文明瑞身中奇毒,已经不能再耽误了,必须去那极北苦寒之处,觅得救命药草,方才有一线希望。

“浣溪,你能救得陛下与太子?”

君浣溪目光坚定,轻轻点头:“全力以赴。”

楚略闻声一振,沉吟道:“那好,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三路,我与浣溪带陛下太子去豫北暂避;临风留在京城协助孟丞相,收拾残局,静观事态,寻访老师和童儿的下落;奕安去弘西边界,寻回徐诺将军,以令箭为证,口传圣偷,令他班师回朝,讨伐逆贼。我会沿路留下记号,届时,我们在豫北相会!”

“这…”卫临风犹豫一下,明白别无他法,只得点头,“那好,你们,一路小心。”

沈奕安只觉得掌中一凉,低头见得一枚黄金令箭,不由急急起身:“但是,浣溪…”

“奕安,楚略说得对,这是最合理的安排,执行吧。”君浣溪轻轻按住他的手,凝望那一张满是担忧的俊脸,再转向身旁同样神情之人,低声道,“我在豫北等着你们,到时候,你们一定要亲自来接我…”

心底有丝丝不安,那个时候,他们被篡改的记忆也该恢复了吧?

自已,自当负荆请罪,引颈以待。

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卷三 水月镜花 第十一章 君心我心

从天宇王朝的中心宛都出发,取道北上,并没有直通的驰道,只能折走西行之道,在一处叫做淮县的地方,分道扬镳。

这一段路,行了三日。

三日当中,宇文敬终于醒转过来,只含糊问了几句京城的情况,对于楚略所做的决定微微颔首,即是沉默不语。

君浣溪没让他清醒太久,便以安眠熏香配合针炙调理,使之继续沉睡。

这个时候,面对众叛亲离,离宫弃城的现状,天子这病重之体,精力不济,并不能处理政务,却没有什么比休养生息来得更重要。

楚略箭伤渐愈,自己脚伤好了大半,淤肿已消,基本可以自己行走了。

沈奕安再是恋恋不舍,基于大局为重的原则,也终于还是将一行人送上马车。

“阿略,我把浣溪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到时候完完整整交人,你可记住了!”

“奕安!!”

君浣溪蹙起秀眉,别他一眼:“你把我当做老弱病残吗?去,自已路上也小心一点,一定要平安到得徐诺将军帐前,将口谕顺利带到,到时候,我还等着你来豫北接我呢。”

沈奕安敛了笑容,轻轻点头,与她击掌而誓:“好,豫北再聚,不见不散!”

“好了,浣溪,我们该走了。“楚略的声音沉沉而出,在车前响起,打断两人的道别,“奕安,你自己保重。”

“知道了,阿略你也保重。“沈奕安目光流转,又落在车窗处那一抹纤弱的身影上,低声道,“浣溪,最主要是你,你更要好好保重…”

君浣溪点头,朝他挥一下手:“废话少说,后会有期一一”

只听得一声长嘶,马车缓缓而行,朝后望去,但见那绝美男子端坐马上,痴痴相望,直至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小黑点,终于不见。

君浣溪放下车帘,轻轻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对上一双若有所悟的杏眼。

“那个,沈奕安,跟你…你们…你们感情很好…你们是不是…”

宇文子婴俏脸透红,有丝忸怩,更有丝好奇。

君浣溪有心逗她,于是轻笑道:“不错,我们就是…那种关系…!”

宇文子婴张大了嘴,朝她上下打量,惊得险些跳起来:“你…你难道是,“老天,这怎么可能”…名震天宇的四大公子之首,南医公子君浣溪,竟然是个…怎么可能?

君浣溪眨了眨眼,感觉心底一丝恶作剧的因子在渐渐抬头,不由哈哈笑道:“公主不必猜了,我就是…喜欢男子。”

宇文子婴抚着胸口,瞠目结舌:“你…喜欢男子…”

“是啊,怎么,不可以吗?”

这个时代,世风淳扑,男子之间的恋情,却是为情理所不容,就连贵族大家,也是以家养娈童为耻,不愿在人前提起。

所以,当初宇文明泽挑起事端,说自己是宇文明瑞宠爱的娈童,后者才会如此生气。

当初…宇文明瑞…那时的太子殿下坐在精美华贵的马车上,温润尔雅,意气风发,如今却是躺在这简陋的车板上,寂静无声,悄然无息…一念及此,心中微酸,轻轻伸手过去,为那沉睡的男子捻下被角,探了体温,又号了腕脉,见得一切如故,轻轻舒了一口气。

做完这一切,抬起眼来,却见宇文子婴保持着先前的姿态神情没变,仍是愣愣望着自己,不觉好笑道:“公主,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

“没,没什么…”宇文子婴犹豫一阵,忽然低声问道,“你会不会喜欢…喜欢他…”

“谁?”

君浣溪微微一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车头方向,从轻簿的帘布里,隐约透出男子肩宽腰直,气宇轩昂的身影来。

心头一跳,登时明白过来,只轻笑安慰道:“你放心,我…还是比较喜欢奕安那一类,楚略,他是你的,没人抢得走…”

宇文子婴双颊晕红,低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

君浣溪挑眉道:“你怕什么?”

怕自己抢走她的心上人?

呵呵,自己还是女子身份的时候,姑且无能为力,更不要说现在在他眼中心里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我…我跟着你们出宫,什么都没有了,连公主也不是了,我无依无靠,就只有他了…”宇文子婴说得两句,眼圈一红,忽然怔怔落下泪来,“他最初对我是极好的,可是后来,我大着胆子求父皇赐婚,父皇不同意,狠狠骂我,从那以后,他也就不怎么理我了…”

“公主…”君浣溪听得皱眉,忍不住接口道,“他也许是碍于你们身份悬殊,不便表露,他那么沉稳内敛之人,是不会太过主动的,你大可不必在意。”

宇文子婴幽幽看她一眼,低声道:“他的性子,我也明白,只是…”

这天宇王朝尊贵的公主,在爱情面前,也如平常女子一般患得患失,黯然神伤。

前世听过的那句话说得真好——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应该理解他,他职责在身,平时表现自然严苛自律,这个不能强求——”君浣溪朝那边沉稳驾马的身影望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这回平乱救驾,他是最大的功臣,他日一旦陛下返京回宫,重掌大权,免不了大大封赏一番,那个时候,向陛下讨要一个驸马的封号,却是不成问题,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一句话说完,舌底略有苦意,生生压住口自已昏了头么,居然帮着她分析感情问题,真是闲得心慌不是?

别人对待情敌的态度,只怕是当作生死仇敌,哪像自己这般,温言软语,好生安慰?!

可是,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心中不由自主柔软下来,跟着一同酸涩沉郁,在无数个寂寥无助的夜晚,自己的心境,不是也与她现在一样,暗叹深情被负,辗转不安…“但是,父皇当初在御书房对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差点拿案上的砚台来打我,好在楚略就在旁边,抢得及时——”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宇文子婴却是轻抚胸口,后怕不已,啜泣一阵,又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父皇那样生气过,也不知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反正从那以后,楚略就再也不到我寝宫来看我了…”

见她掩了颜面,哭得那般楚楚可怜,君浣溪有丝不忍,轻叹一声,又劝道:“天家儿女的婚事,原本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好在你现在已经出宫来了,缘是天意,份是人为,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自己…好好把握?”

宇文子婴喃喃低语,目光垂下,摆弄着衣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稳稳朝前行驶,过不多时,慢慢停了下来。

此时日头高照,未到吃饭歇息的时辰,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急急掀开车帘,却是对上一张沉稳的俊脸,狭眸微微闪动,似在思索什么,唇瓣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楚略,马车怎么停了?”

“有朋友来了——”楚略看她一眼,道,“是颜三哥他们,他们一直在京郊待命,应该是看到了我在沿途留下的记号,一路追过来了。”

“颜三哥?”君浣溪怔了一下,即是拍手笑道,“对了,你是武林盟主,这出了京城,一路北行,可就是你的天下了。这下老朋友见面,可就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