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一日,天色阴暗,乌鸦低鸣。候在主帐外,也不知站了多久,才听得里面一声唤。

“陛下宣太医署浣溪觐见。”

“臣遵旨。”

君浣溪疾步进帐,与楚略并排跪坐在帝寝前,仍是恪守职责,为他号脉检查。

宇文敬脸上有着怪异的潮红,闷喘连连,脉息时断时续。

那一只枯槁的手掌,原本软弱无力,似是感觉到她的气息,突然一翻,反手将她的手腕抓住,用力抓紧。

“浣…浣溪…”

君浣溪勉强控制心神,平声道:“陛下,臣在。”

宇文敬重重咳嗽了两声之后,喘息道:“朕…没法兼顾…对你不住…你…不要怪朕…”

君浣溪心头一颤,腾出一只手来,为他轻揉背脊顺气,低声道:“陛下的苦心,臣明白。”

宇文敬面露欣慰,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放松了力道:“你可知道,朕这些年来最开心的时光,却是在云川山中的茅屋,每日看着你们两人相互爱慕,又相互猜疑,哈哈…”

君浣溪心头一酸,点头道:“陛下,等你好一点,臣就带你回云川去,还是住茅屋,还要去爬山。“

“爬山…”宇文敬面上无限向往,只苦笑道:“可惜,朕已经站不起来了…”

“没事,让楚略背你上山去——”君浣溪说完,一拉身边沉默之人,急声道“快答应陛下,快啊!”

楚略咬唇,沉声答允:“是,臣背陛下上山。”

宇文敬闻听这一声,面色微微发白,痛苦低喃:“略儿,这个时候,你还是以臣子自居,却仍不肯唤我一声父皇么?”

“臣…”楚略眼中泪光闪现,呜咽出声,“儿…儿臣背您上山去…”

宇文敬轻轻笑了起来,十分满足:“你们都是好孩子,记住,等战事结束,将你母亲的坟迁回宛都去,厚葬在皇陵,就在朕的身边…“

楚略神色哀痛,点头称是。

宇文敬偏了一下头,朝帐帘处努力下嘴,低唤:“吴寿,我想看看…“

“是,陛下。“

吴寿赶紧过去,将帐帘掀起套好,帐中的灯火被那突如其来的冷风一吹,忽闪几下,跳跃不定。

宇文敬不为所动,目光掠过,抬起手来,指着立在帐外等候动静的一干文臣武将道:“他们还算忠心,你往后,要知人善用,相信他们会一直辅佐你,度过危难,将天宇王朝的江山撑下去。”

“是,儿臣自当尽力。”

宇文敬点头,朝吴寿示意,微弱道:“好了,让徐诺、谢逊他们都进来吧。”语气很是慎重,不同寻常。

吴寿会意,高声传道:“陛下诏请徐将军、谢太守、洪都尉进帐议事!”

徐诺、谢逊、洪琛三人鱼贯而入,徐洪二人均是去了铠甲,与谢逊一道身着素衣,头戴白巾,神情肃穆,朝着塌前直直跪拜。

君浣溪明白,此时的所谓进帐议事,实际上却是托付重臣,交代后事。

宇文敬似是低语了几句什么,三人都是俯身叩拜,声音颤栗。

“陛下!臣等无才无德…能力不足以辅佐殿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宇文敬面容安详:“爱卿勿要妄自菲薄,这段时日,太子的脾气秉性你们也清楚了,将他托付给诸位,朕也去的安心…”

“陛下。”

“平定乱党…收复河山…”

君浣溪听得满心酸楚,膝行后退,寻了个空隙,默默退出帐去。

立在帐边不远,抬头看着那暮雪沉沉的苍穹,天边仅有的一点晚霞也落了下去,光晕暗淡,终于消失在账前。

冬日的天色,黑暗转瞬即临,不知不觉已经是星辰闪烁。

一路逃亡,后又置身军营,脑子里被众多的事物塞得满满的,好久没有如此时这般,夜观星象了。

而仰望高天顶上的点点星光,犹如蒙尘,时明时暗,是那般不真实,与记忆中的影像,似是差了不少,愈加混乱。

这四方神奇的星宿图,已是大变全无原样。

“君公子懂得观星么?”身后一句轻唤,声线柔媚,软糯宜人。如此嗓音,除了那泠月公主,还会是谁?

自己对她,一直在回避,在退缩,却仍是躲不了这尴尬恼人的见面。上天总是不遂人愿,不是吗?

君浣溪暗自叹气,回过头去,坦然望向来人,恭敬行礼“君浣溪见过公主。”

泠月一身纯白素衫,姿态宁静而优美,比起在军中出现之时,更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

但见她徐徐行来,衣袖一拂,含笑道:“君公子不必多礼。”

“是。”君浣溪起身,双手拢于袖中,后退一步,与她对面而立。

“泠月对君公子仰慕已久,那日匆匆一眼,未能如愿,今日再见仙颜,真是泠月的福气。”

“公主过奖了。”君浣溪淡淡一句,既是朝周围看去,只见主帐周围均是军士持戟,严阵以待,而她一介异国女客,能在这气氛凝重的军中来去自如,不能不说有着太多的特权。

这特权却是谁人嗦予,是天子宇文敬,还是…楚略?

晚风拂面,说不出的冰凉。

微微掐着掌心,心里亦不知是何种滋味。那只在数步之遥,迎风而立的娇美女子,云鬓高耸,娥眉杏眸,芙蓉面上挂着纯净的笑容,营帐之间的灯火尽数照在她的面上,却是光华夺目,风韵天成。

命定…皇后…

这句箴言一直藏在心中,从未向旁人提及。

泠月,她宿命如此,那么自己呢?

就这样,隔着越来越黑的暮色,木然看着那华衣尊贵的女子,不用说也知道自己此时的面色有多僵硬,努力扯动唇角,却没法勉强自己绽放一个善意的笑容出来。

这是敌人,不是朋友,那该死的善意,见鬼去吧!

“夜风清冷,公主应该回帐了。”

泠月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轻笑道:“君公子好像一直在避开我,也不太喜欢我,但不知是何原因呢?可是泠月做错了什么,还请公子如实相告,泠月自当反省改过。”

做错了什么?错就错在,他们看上的是同一个男人!

默然站着,胸口忽冷忽热,只觉得全身僵直,满目哀伤。

“公主多虑了。”

不再勉强自己搭理她,而是转过身去,继续仰望那满天星斗。

“相传南医公子经纶满腹,才智过人,上回在宛都皇宫一见,实在让泠月心折——”泠月见那少年身形不动,悄然无声,微微一笑又道“公子可是从这星象布局中看出了什么吗?或者,让泠月来稍作解释?”

君浣溪心头莫名一颤,冷声道:“不必,我只是随便看看。”说罢,回身欲走。

女子婉转的嗓音清晰传来,生生扯住他迈出的脚步。

“公子可曾听说过四大天神,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四神灵?”

四方神,她也知道?!

君浣溪身姿挺直,浑身绷得发紧,努力保持镇定:“我对神灵之事并不太清楚…”

“四灵之神,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这四灵神子本来诱护天宇,未料中途生变——”泠月眸光微闪,缓缓道来:“不知何故,帝微隐耀,帝子旁落,是以天下大乱,而司守护之职的四灵神中,北方玄武却是脱颖而出,取而代之,顺利上位,光焰直冲天穹…这,就是你所看到的景象。”

从这一番话中,君浣溪猜出个大概,逐渐明白事情的原委,淡然道:“公主昔日不远万里辛苦奔波,随月诏王进宫面圣,所为就是这个缘故吧。”

泠月赞赏颔首:“不错,当日我夜观星象,着实吃惊也很是好奇,实在想看一看,那冲天而起的光焰,却是来自怎样一名男子…”

果然如此!她当日果然是为楚略而来!去天宇皇宫的目的并无其他,只是为了查看她那命定夫君的风采是否与己相衬相配!

君浣溪攥紧了拳,忍住心底翻腾的感觉,冷哼道:“那么,公主对你所看到的,是否满意?”

泠月笑容微愣,似是对于如此直接的问话稍感不安,涩然一笑:“公子…可是对泠月有什么误会,不妨说出来,让泠月也明白自己的过失…”

“公主言重了,在下还有事就此别过。”君浣溪朝她冷然一瞥,拂袖就走。

“君公子!”泠月追上几步,从背后拉住他的衣袖“君公子慢走一步,请听我一言…”

君浣溪并不回头,轻声道:“公主,我确有要事。”

“君公子,我自幼在深宫长大,后来又随父王领兵打仗,或许性情骄纵不明事理,若有得罪之处望公子不要介意。”

“你没有得罪我…”

“不!我看得出来,你对我不喜…”

君浣溪挣脱不得,沉声道:“不喜又如何,我又不是他。”

“不,君公子你听我说——”泠月轻叹一声,低声道:“我也不瞒你,我爱明略殿下,殿下重视之人也就是我泠月重视之人,虽然我不明缘由,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尽心尽力,一定能化解矛盾,皆大欢喜…”

“公主,男女授受不亲,请放手吧。”君浣溪略一侧头,瞥见那灯火映照下的楚楚神情,心中愤然。

收买人心,她已经做得很好了。那徐诺与吴寿,甚至是天子的态度都足以说明这一点。

泠月她却是在一点一点征服他身边之人,逐步朝他进军,企图力擒!不行,绝对不行,自己要全力阻止…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眸色转深,光彩逸出。

两人眼眸对上,泠月低呼一声,猛然松手悠地后退一大步。

“你会催眠术?!”

他竟然知道,而且还是毫不畏惧!君浣溪也是大惊,立时垂眼,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公主若是没事,在下先行告退。”

泠月惊诧不定,站着没动低喃道:“你和瓦儿,你们…”话声未落,不知道看到什么,好、突然眼眸大睁,仰头惊呼“天啊,帝微星!”

君浣溪转身抬头,只见夜空中一道光芒迅速划过,从东向西坠落下去。是流星!

天幕上,一颗闪亮的新星取而代之,悬挂其间,由上自下散发着炫目的光芒。

“陛下…”顾不得那身后呆立之人,也不管利益律法,跌跌撞撞奔回主帐。

宇文敬面露红光,眉目舒展,正在朝着楚略低语,看着他匆忙进来,只安然一笑“浣溪…请你…好好照顾他…”

君浣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陛下…”

宇文敬手指颤抖,从枕下摸出那只装有传国玉玺的木匣,当着所有人的面交到楚略手中,侧头望向帐外,声音越来越低微,几不可闻“略儿…这江山真美啊…现在交给你…你一定要…当一名好好皇帝…”他喘一口气,长长叹息“好皇帝…当心怀天下…多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着想…帝王…不能有私情…”

楚略神情木然,咬住唇一声不吭。

“从此…你的志向…应当是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

宇文敬说得累了,闭眼一阵,复又勉力睁开,气息更加微弱“朕相信…你一定能做…天宇王朝最英明的帝王…”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彻底静寂,

君浣溪颤颤上前,探息诊脉,朝众人无声摇头,眼泪簇簇而落。帐内哀声遂起,吴寿强忍悲痛一声高呼,声音响彻天地“皇帝驾崩——”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三十九章 胜负难料

夜风呼啸,更深露重,帐里帐外,松脂火把照的四周明如白昼。

天宇王朝承天皇帝宇文敬甍,由豫北都尉洪琛代太尉之职,依制宣布关闭营门,全军戒严。

军营中一片低泣哀号之声,悲痛震天动地。

泪眼朦胧之际,只见中常侍吴寿恪守职责,默然为天子清洗更衣,送玉入口层层包裹,收敛入棺。而后跪拜在地,朝楚略奉上那只国玺木匣。“请皇太子宣皇帝遗诏!”

楚略面上泪痕未干,手指颤抖着缓缓打开木匣,取出平整放在匣中的绢帛来,匣底一方青石玉玺静躺,散发着清幽冷冽的光芒。

绢帛轻展交与洪琛手中,帐内人等齐齐拜倒,听他一字一顿大声念出:“承天皇陛下诏曰‘朕在位数十载,五一百姓却使山河破碎,乱党横行,嘱皇太子宇文明略即日即皇帝位,旧制从简,群臣辅之,光复天宇,强国富民’。”

诏书念完,帐内之人朝着榻上失身尽数叩拜,齐声恸哭。哭过之后,吴寿首先立起,朝楚略拜倒,双手奉上传国玉玺,口中高呼:“万岁!”

其余臣子亦随之跪拜高呼:“万岁——”

帐外众人齐呼:“万岁——”“万岁——”“万岁——”“万岁——”声音次第传将出去,哭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希望,是振奋。至此,新帝御极登位。

依照先皇遗诏,丧礼一律从简,这停灵发表,吊唁哭灵的仪式仅用了一日完成,之后,楚略在群臣的督促下终于整冠换装,正式接受帝位,所下的第一道政令既是储备辎重,养精蓄锐准备反攻郑氏大军。

雷鸣声声,大雨倾盆而至,昭示着寒冬过去,初春来临。只是那些轻快温馨的时光似乎都留在了那个冬季,不会再回来。

“君大人,坐下歇歇吧,你都一宿没合眼了。”处理好最后一名伤员,君浣溪站起身来,看向那一具具白布裹住的尸身,忍住眼泪,低声叹息“没事,我出账去透透气。”

那道高大萧瑟的玄色身影,不也在帐外默然无声,站立一宿?

这一场大战结束,军中死伤不计其数,最甚者的,却是颜三带来充当先锋的一干义士,折损过半。

这些人都是当年与楚略在君山结义的挚情汉子,是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记得一路上热情追随之时,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爽朗的笑容犹在眼前浮现,一眨眼,却是阴阳相隔,生死陌路!

他的心里,会是怎样的痛楚与自责?!

一将功成万骨枯…

掀开帐帘,对上那一双充满血丝,倦意深深地狭眸,脚步不由自主迈过去,欲要上前扶去他眉间的轻愁。

“略…”

“陛下!前方军情急报!”几乎同时,另一道声音在不远处想起。

楚略微微侧头,朝她投来歉意一瞥,略一点头,既是大步离去。

那背影卓然挺直,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已经初具帝王风范。

君浣溪立在原处,痴痴遥望,看着那一抹玄色进得主帐消失不见。一时间心潮起伏,不知所思。静立片刻,忽见眼前光影闪动,泠月一身碧色裾衣,长发束成高鬓,身段柔软款款行来。

“君公子…”又是她,这一阵几乎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偶遇,真是烦不胜烦。

君浣溪神色淡然,拱手作礼:“见过公主。”

泠月轻轻叹气:“公子对泠月还是如此疏离…”

“君浣溪不敢。”难不成见面还要热烈拥抱,以示友好?君浣溪心中冷笑,继而转身朝军帐的方向退去。

“公子,请留步听我一言。”泠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虽刻意压低,语气却是略显焦急:“公子,你可知道,陛下他下了决心,要…”

楚略…君浣溪停下脚步,站立不动,只是苦笑。自己可以对她置之不理,但是关于他的事情,却做不到同样待之。

怔忡间,衣袖被那只纤纤素手牵住,随之缓步去到帐后僻静处。一旦站定,泠月既道:“陛下近日心思稍燥,听了下面军士的建议,想要趁夜带队偷袭郑军大营,暗杀郑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