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尺天涯

第一章 此去经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节。到处姹紫嫣红,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绕着青山碧树随意流淌,随着姑娘媳妇抡棰捣衣的动作,惹得飞花溅玉一片,甚至是舀水入盆,卷起裤腿踩衣踏歌,那欢快爽朗的笑声,却是比这枝头莺啼还要清脆动人。

对面山上,茶树油绿,一大群年轻女子正背着小巧的竹篓,忙着采摘雨前茶。山间微风吹拂,鸟鸣阵阵,婉转轻快的歌声随之荡漾。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大路朝天,一队青年樵夫从山林砍柴归来,听得那满山飘舞的歌声,忍不住停下脚步,高呼一声,扯起喉咙与之相对:“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砍柴打猎山间过,要听姐妹采茶歌。”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茶树丛中的身影尽数朝后退去,一道窈窕的身影大大方方跳了出来,模样很是俊俏,张口便唱。

“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满山茶树亲手种,辛苦换得茶满园。”

少女毫不做作的甜美嗓音,引得山上山下连声叫好,喝彩不断。其他采茶女子也是探出头来,齐齐唱道:“春天采茶抽茶芽,快趁时光掐细茶;风吹茶树香千里,盖过园中茉莉花。采茶姑娘时时忙,早起采茶晚插秧,早起采茶顶露水;晚插秧苗伴月亮…”

这是位于漓南边界的一处名为淮山的小山村,自是青山秀水,风景端丽,气候宜人。村子方圆七八里,足有几百户人家,靠山吃山,傍水吃水,犹如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三年前天宇连绵不断的战乱,并未对村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如今政局安定,天下太平,宁静的日子一如从前。此时正是家忙季节,村里的青年都下地劳作去了,几名头发花白的年老妇人正坐在村边的大树下,纳着鞋底,做着针线活,不时闲聊几句磕着家常,一群孩童在不远处捕蜂弄蝶,撵鸡惹狗,玩得不亦乐乎。

听得山上传来的阵阵歌声,一句妇人拍手笑道:“这柳家女子,歌唱得好,模样也长得俊,真是咱村里的一朵鲜花儿,不知谁有幸能娶她过门?”

另一名老妇人却是摇头:“柳丫头相貌上是不赖,不过比起新近搬来的那姐妹俩,却是比不上人家的一半。”

“话是不假,不过这姐妹俩都是许了人家的,还带了个孩儿…这女人啊,一旦嫁过,就不再新鲜了。”

“对了,你们说,那两姊妹,到底是姐姐好看,还是妹妹好看?”

此话一出,意见不同,声音顿时嘈杂起来。

“依我看,自然是妹妹好看,脸蛋身段都是美极了,用我家那口子的话来说,勾人得人,呵呵,这老不死的…”

“不对不对,我还是觉得姐姐生得好,又温柔又和气,尤其那一双眼睛,清清亮这的,越看越好看…”

“姐姐好是好,不过也是个傲气的主,你们不知道,村里好向个后生暗中欢喜她,也不嫌好有过夫君,还带着孩儿,多次托人上门提亲,都被她拒绝了。”

“胡说,林娘子那不叫傲气,那叫从一而终!”

“是啊,听说她很爱她的夫君呢,可惜两人在战乱中失散了,一直杳无音讯,真是可怜的女子…”

“那个孩儿,长得挺好的,究竟是姐妹俩谁的啊,怎么见了两人都叫娘?”

“这事我问过,你们猜她俩怎么回答?呵呵,说是她们两个人共同的孩子…”

妇人们絮絮叨叨说了一阵,话题又转到别处去了。

山脚下,采茶少女满载归来,叽叽喳喳说着话,笑声不断。忽闻阵阵马蹄声响起,那连大道上缓缓驰来一骑。

来人年纪甚轻,身着一袭白衣,满面风霜,倦意深深,却是掩盖不住那异美秀致的容颜,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之人,神灵谪仙。驰到近前,但见他飞身下马,拱手作礼,声音相当悦耳好听。

“劳烦请问,这附近里可曾有一姓君的年轻…男子,或是姑娘?”

方才在山上领唱的柳姓少女上前一步,好笑道:“这位公子,你到底是要找男子,还是姑娘?”

白衣男子呆了一下,怅然喃道:“我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何种装扮性别…”

少女格格一笑:“你是外地来的吧,都不知道我们这淮山村就只柳、李、何三大姓,别的姓氏,从来都没有过。”

白衣男子眼神一黯,轻声道:“多谢姑娘。”

自从当日得到那惊天讯息,就一直全力寻找,这三年来寻遍了天宇的东西南北,却始终踪迹全无,求之不得。

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得人群中另有人呵呵笑道:“絮姐姐也没说对,那半山腰新搬来的姐妹二人,还有她们家那个小孩儿,不都是别的姓氏么?”

白衣男子急切一问:“可是姓君么?”

那人答道:“不是。”

白衣男子默默点头,翻身上马:“多谢诸位。”

扯起缰绳,继续上路,背后,就方才姓氏一事的争论仍未停止,断断续续,随风飘来。

“奇怪了,不是说是姐妹吗,怎么一个姓林,一个姓花?”

“听说不是亲生姐妹,是结拜认亲…”

“这花姓,倒真是少见呢…”

姓花…结拜姐妹…老天,难道是…

白衣男子身形一僵,瞬间调转马头,狂奔折回。纵然是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是不能放弃的!

“请问,诸位口中所说的那一对姐妹,现在何处?”

那柳姓少女一双杏眸在他俊脸上滴溜溜转个不停,半是好奇半是疑问:“你是她们什么人啊?”

“我…”白衣男子怔了一下,仰起头来,望向天边流云,无限神往:“若真的是她,我希望,我是这辈子能陪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的人…”

那个沉静执着,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子,君浣溪。

夕阳西下,彩霞漫天。整个天际都是一片红彤彤的色彩,远远铺就,层层渲染,美得不可思议。

草庐清幽,绿竹环绕,淙淙溪水从门前流过,清澈见底,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一名红裳碧裙,银饰满头的美艳女子坐在门边,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轻声唱歌。

“采茶采到茶花开,漫山遍野一片白;蜜蜂忘记回巢去,神仙听歌下凡来…”

低哼浅吟,唱了一阵,又对那怀中孩童嘻嘻笑道:“小泯儿,这歌好听不,这可是你娘写的呢,你娘真是个才女,不仅是会治病救人,做什么都厉害,当初连我都被她迷得不辨男女,神魂颠倒…”

“怎么,又在给我宝贝儿子灌输他娘当年泡妞的光荣事迹了?我说瓦儿,你每天都说好几遍,累不累啊?”

青竹做的门帘一掀,从里屋走出一名衣饰素淡的年轻女子,满头青丝随意挽在脑后,只用了一根竹簪别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朵绢花,半枚首饰,却是清华绽放,明秀绝伦。素衣女子缓缓步出,踏出门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捶了捶肩膀,侧身去提门边的竹篓。

“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又写了多少字?”

“不多,只写了半章,有一样药草的效用不是太清楚,我还要再实践下…”

红裳女子瞥见她身后的背蒌,秀眉微蹙:“泥儿正嚷着要找你呢,你却还要出门去?”

“山林里那曼陀罗花白天一直开着,未曾闭合,不宜采摘。这会天色还亮着,我再去看看,很快就回来。要是能早些制出麻醉散,取代熏香,今后动手术就更加快捷了…”

“你呀!唉,快去快回吧,饭菜冷了,我可不想再给你热…”

青衣女子哈哈笑道:“你舍得我吃冷菜冷饭吗?我那旧疾还没好彻底,吃了可是会闹肚子,引起连锁反应的!你以为你会很清闲吗,到时候还不是你照顾我!”

红裳女子面色郁郁,仰天长叹:“唉,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阿姐!”

青衣女子上前捏下她的脸,笑得邪恶:“怎么,受不了了?告诉你,上了这条贼船,或不容易逃脱呢!”

红裳女子扁嘴道:“每回黄芩一走,你就一改斯文形象,变着法欺负我…”

“这个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见她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心有所悟,笑道:“上回说了西游记,下次给你讲三国的故事…”

“不,我还想听那个孙猴子,还有白骨精…”

“牛乳温在锅里的,你先把泯儿喂饱了,等下我回来再跟你说。”

青衣女子举步要走,那孩儿却在身后呜呜叫唤起来。

“娘,娘,抱抱…”

孩儿大概就两岁多,口齿还不甚清楚,长得倒是虎头虎脑,脸蛋圆润,十分可爱,此时正张开胖乎乎的小手 ,朝素衣女子讨好笑着,眼睛眯着一条缝。

“这孩子,到底长得像谁啊?我怎么觉得跟当初被我眼儿媚迷倒的那三人,个个都不像呢?”

言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素衣女子微微一颤,低头抚着孩儿的小脸,重重亲上去。

“不像最好,我的孩儿,谁带就像谁,是不是,小乖乖…”

红裳女子叹气道:“阿姐,我们重逢都快两年了,你到现在还是不肯说吗?你当初,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何会性情大变?最重要的是,泯儿,到底是谁的孩子?”

素衣女子笑容僵在脸上,面色发白,背起药蒌,慢慢朝山林走去。

“泯儿,他是…我的孩子。”

孩子…闭上眼,似乎又回到那个风雪交加,满目疮痍的夜晚,冷冰的干草,殷红的血色,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少年在外间捶地狂器的声响…不,不能去想,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要去想了。再不想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红裳女子取来盛了牛乳的陶罐,喂饱了孩儿,正低你哼着歌谣,忽见门前人影一闪,笑声连连:“花娘子,有位公子在打听你家姐姐呢,问她以前是不是姓君…”

腾的站起,花容变色:“是谁?人在哪里?”

“是我。”

翠竹拂开,白光闪现,露出那张宛如女子的绝美面容来。

“花瓦儿,我们又见面了…”男子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浣溪,她在哪里?”

红裳女子望着他,心头一动,轻声道:“我阿姐,她现在姓林,别人都唤她林娘子。”

白衣男子笑容不变:“没有关系。”

红裳女子看了下手中的孩儿,朝他面前一亮:“这是我阿姐的孩子,没有父亲,跟着阿姐姓林…”

孩子瞪大眼睛,看着这不速之客,咧嘴一笑。

白衣男子微笑着,伸出手来,把孩子接了过去,小心抱在怀里。

“如果你阿姐愿意,我来做他的父亲吧。”

夜深了,云层被风吹散,露出一轮弯月,月光如水。

素衣女子举着点燃的松脂,蹲下身去,仔细查探。草丛中,一枝花朵独茎直上,形如喇叭,正是自己一直寻找的曼陀罗,是用来研制麻醉散的主要药草。原来,古书上所言属实,这花果然是早开夜合,此时,却是采摘的最佳时机,风干至当年七八月,便可入药。看书念叨了这么多年的麻醉散,终于有了一丝曙光,怎能不心感欣慰?若是老师知道,世上还有比老老人家特制的熏香效力更好的麻醉镇痛剂,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老师…整整三年了,没有半点音讯,老师啊,他和芷儿,到底身在何方…

采摘完毕,沿着来路,慢慢踱回家去。远远看着那屋中昏黄的灯火,心中顿生暖意,不由加快了脚步。

“我回来了!”

第二章 一生相缠

阳光灿烂,碧波荡漾。岸边春草丛生,一束束随风飘扬,期间白花点缀,宛若茫茫绿海,片片白帆,自是清幽家人。

将新采的药草在水畔洗涤干净,放在阳光下细心检视,又搭在石台上尽数滴水晾晒,动作轻盈娴熟,身边之人配合得也是默契自然。这样的日子一如从前般悠闲惬意,散漫处在,史除了,那身后传来的阵阵笑声,青年男子与幼稚孩童一起发出的阵阵笑声。转过头去,只见那绝美男子抱着孩儿,随意追逐着草叶上的蜻蜓蝴蝶,不知逮住了只什么,逗那孩儿乐得不可开支,格格直笑。

“这个沈奕安,真是不错,泯儿很喜欢他呢——”

花瓦儿伸出胳膊,轻撞下她的肩膀:“阿姐,你有没有想过让他…”

君浣溪瞥她一眼,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直截了当:“没想过。”

“你!”

花瓦儿气得跺脚,因为知道她的脾气秉性,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我什么?”君浣溪呵呵一笑,“瓦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这样急躁…”

花瓦儿哼了一声,低头帮她摆弄药草。

君浣溪想了想,忽然板起脸教训道:“对了,上回约家里送米粮来的何大哥,为何出门就蹩了脚,回去就浑身瘙痒难耐?是你给弄的吧!”

花瓦儿扁嘴,没好气道:“谁叫他翻来覆去问我有没许人,还说他家境富足,可心养活我们一家人…哼,他以为他是谁?!”

君浣溪摇头苦笑:“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又是乡里乡亲的,你何必弄得人家下不来台?”

花瓦儿不以为然道:“阿姐不是给他治好了吗,再说,那什么曼陀罗花已经找到,等黄芩回来,我们还不是又要挪地方,认那么多乡亲做甚?”

“挪地方——”

温柔的男声适时插了进来,沈奕安抱着孩儿,笑如春风:“要不跟我回鸣凤山庄去吧,那里的景致也是极美的。”

花瓦儿拍手笑道:“好主意!阿姐我们就去沈大哥家做客吧,好吃好喝,省得自己这样辛苦!”

君浣溪头也不抬,只淡淡一句:“我觉得这里不错,住得也蛮好,不懒,不想有什么变化。”

沈奕安哦了一声,并不说什么,抱着那孩儿去那边采野花去了。

“叔,叔,泯儿要,花,花…”

“是,叔叔给泯儿摘,给泯儿做个花环好不好,大大的花环…”

不多时,花环出炉,被孩儿笑嘻嘻捧在小手中,摇摇晃晃奔过来献宝。

“娘,娘,花花,花花!”

花瓦儿接了过来,瞠目结舌:“老天,这个是花环吗,简直就是个鸟窝!”

沈奕安闻言也不生气,脸上仍上温柔似水的笑容,将手中剩余的花束递了过来:“我的手比较笨,要不浣溪你来做…”

花环…记忆中,也是有着大把的山花,被一双大手灵巧地编织着,做成一个精致又好看的花环,郑重戴在自己的头上。

面对那满含宠溺与爱恋的眼神,那一瞬间,天地无声,主如蜜甜…

“玩物丧志。”

并不伸手去接,淡淡丢下四个字,便是抱过孩儿漫步而去,只留下那若有所思的男子,以及那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念叨的女子。

“你别看我这个阿姐阴阳怪气,喜怒无常,她其实想赶你走呢,你可千万别中她的计啊…”

这个瓦儿,真是很鸡婆!

君浣溪转过头去,挑眉道:“对了,瓦儿,上回芩儿才说他又遇见了蒙哲,说人家还在千方百计找你呢,我看这回是不是叫芩儿把他一道带来?这样热闹多了…”

话声未落,花瓦儿立时闭了嘴,面色微红,缄口不言。

君浣溪暗自好笑,这两年来,他们两人一个逃,一个追,好几次都差点碰面了,又被这娇蛮精怪的小女子给躲了开去。不过,最近半年来,倒是觉得花瓦儿对蒙哲恶感减轻不少,竟隐有期待之意。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也改变一切…

太阳下山,一行人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沈奕安绝美的容貌,挺拔的身姿,和蔼可亲的笑容,总引得村头姑娘媳妇探头顾盼,吱吱喳喳说个不停。自从来了这里,这一个多月来,他常被当地热情淳朴的少女围绕,收到的手帕啊,头巾啊,腰带啊,累积起来能装一大筐,就连栖身的小茅屋,都是由柳姓村长找人帮忙建好的,只因为,村长的宝贝女儿,名叫柳絮,能歌善舞,待字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