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大夫,你怎么了?”

宇文明翔见她身子晃了晃,赶紧伸手相扶,不料旁边两人比他更快一步,将君浣溪一左一右轻柔扶住:“浣溪,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突然想到新的治疗方案了,告辞!”

君浣溪摆了摆手,挣脱开去,眼光在几人面上轻轻掠过,即是行礼而去。

金刚石,具有疏水亲油的特性,这就是治疗的关键…

回到屋里,与黄岑商量一阵,重新制定了一套全新的治疗方案,吩咐他先去给天子推拿按摩,自己则是守着在御食房里慢慢煎制新的汤药。

药还没煎好,黄岑推门进来,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柴火上,见着屋里没人,张口就喊:“姑姑,你别为难我了,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君浣溪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惹陛下生气了?”

黄岑摇头瘫坐:“这倒不是,不过…”

“不过什么?”

“太沉闷了,陛下静静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姑姑你不知道,他那眼神古怪极了,吓得我一直冒冷汗…”

君浣溪吃了一惊,望着那气息奄奄的少年,又好气又好笑:“他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黄岑扁嘴道:“姑姑不是常说伴君如伴虎吗,我是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君浣溪心头一凛,低喝道:“你敢!”

黄岑叹道:“我就是不敢啊,所以我才过来跟姑姑如实禀报,防患于未然。姑姑既然不放心我,还是自己上阵吧,免得完了之后又追着我问东问西的。我是受你们双重折磨,累得不行了!”

“你…这个小滑头!”

黄岑避过她的一记轻弹,呵呵笑道:“姑姑快去吧,吴常侍已经在门口翘首以待了,这汤药有我守着,误不了事的!”

“那好,你守着,我去看看你沈大哥。”

这里名为行宫,其实就是座被天子忘却废弃的大宅子,这些年来,由于新帝从不来此有了,从宛都国库拨下的用度越来越少,再加上宫乱爆发,京师平反,泠月等人自顾不暇,便更是成为世人遗忘的角落。

包括天子在内的一大帮人,衣食用度,药物工具…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沈奕安以鸣凤山庄的名义无偿提供,最近一段时间,他早出晚归,暗中组织物资,一点不必她这个主治大夫轻松多少!

身后响起低低的叹气声,君浣溪也不去看他神情如何,出了房门,径直朝沈奕安得寝室走去。

为了方便照顾与守护天子,帝寝左右两边相邻的院落,一座划给了自己和黄岑,一座则是沈奕安和卫临风两人同住。

一路上,皆有卫士行礼致意,出声招呼,装束举止都是训练有素,并无穆易留下的天子亲卫,而是卫临风带来的一干手下。

君浣溪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欣慰,这个卫临风,嘴巴倔得要命,说什么再也不管不顾,实际上却暗中留意,在帝寝外围加强防卫。

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却为何…

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朝前走去,走近院门口,却有一缕箫声随风而来,低沉委婉,如泣如诉。

是宇文明翔!

他,也在这里…

犹豫了下,还是踏了进去。

院中有一棵参天大树,枝叶入云,树下坐着一人,手握洞箫,垂眸徐徐吹奏。

他看样子已经沐浴更衣,修面束发,全无方才的风尘气息,神态安详,全身贯注,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谪仙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立在一旁凝神静听,不敢有丝毫的亵渎。

一曲终了,宇文明翔抬起头来,眉间一抹忧色,挥之不去。

“君大夫,你可是从陛下那里过来?”

君浣溪摇头:“不是。”

走出两步,身后又是一声唤:“你是要找临风,还是沈公子?”

君浣溪没理他,直接朝前走,眼见就到门口。

“他们都不在。”

君浣溪骤然回头,却见他已经从树下站起来,握箫而立,微微一笑。

那笑容,有丝苦涩:“君大夫似乎很讨厌我…”

君浣溪看他一眼,淡淡道:“王爷真是说笑了,我哪里有这个胆子?!”

说不上讨厌,但绝对不喜欢,尤其是一想起那金刚石粉,就恨得牙痒痒…

不过,看在他能主动来寻,承认错误,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转身走出院门,也不知该往何处,顿了一下,脚步不由自足迈出去,是帝寝的方向。

身边一人不紧不慢跟着,悄无声息。

君浣溪也不看他,只轻哼道:“天子前些年一直在找你,还追封你为广仁王,你倒好,在外面过得悠闲自在,也忍心不回来看看。”

宇文明翔叹气道:“我被二皇兄骗上了往东而去的商船,在大海上漂泊了大半年,后来又辗转去了许多地方,一直寻人未果,最近听说天子病危之事,这才匆匆回转…”

君浣溪随意问道:“你在找谁?”

宇文明翔不答,只是摇头。

不说拉倒!

君浣溪懒得理他,低头一阵疾走,忽见前方衣带飘飘,迎面过来一人,不待走近,声音先传了过来:“是王爷吗,陛下有旨,请王爷过去一叙。”

说话之人,正是吴寿。

君浣溪愣了下,这宇文明翔来到行宫不过半日,其行踪就被卧床养病的天子知晓,真是有些奇怪了:“吴常侍,陛下精神如何?”

吴寿答道:“陛下精神尚好,已经和侯爷他们说了一阵子话了。”

君浣溪点头,怪不得没找到人,原来是去了天子房中。

“那好,常侍要注意陛下情绪,说话时间也不宜过长。”

“是,君大夫,我记住了。”

与两人道别,默默回了御食房,守着厨子给天子煲汤熬粥,做好药膳,又将所有药材细细查检。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月上中天。

天子的晚膳早就传过了,临睡前的汤药也送了,瞅着面前一天堆理好的物事,忽然觉得心里一片空落,对什么都失了兴趣,只望着窗外一轮明月,怔然成痴。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这才出得门去,循着来时的道路,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

屋中烛火温暖,推开房门,却见黄岑正在里面收拾行囊。

“岑儿,你做什么?”

黄岑回转身来,沉静答道:“京城传来消息,安阳幽州两营大军已经攻破皇宫,乱党伏诛,如今京城局势安定,就这两日,穆卫尉率羽林军就要来行宫迎回圣驾,班师回朝,陛下吩咐我们早做准备。”

君浣溪听得一惊,直觉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传信之人走了么?”

“就在晚膳前,陛下与王爷谈话的时候,我正好端药过去…那传信的人,早走了。”

“哦。”

君浣溪走去榻前坐下,一边翻动着他叠好的衣物,一边状似不经意问道:“有没有皇后的消息,她…可曾离宫?”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揪紧了。

黄岑看她一眼,轻声道:“听说,皇后带着小公主一直待在未央宫中,不曾离开。”

“没走…就好…”

君浣溪松了口气,打开药箱整理物事,黄岑却是停下动作,凑了过来。

“姑姑,那个泠月当年设局诬陷,逼得我们离开陛下,如今她有此下场,真是罪有应得,大快人心!这会腻却还担心她做什么?”

君浣溪摇头道:“你不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对陛下有情,而陛下对她…”

突然说不下去,他对她,又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尊为帝后,宠冠后宫…

沉默半晌,方才轻叹道:“陛下知道此事,应该很高兴吧…”

天子被下毒暗害之事,泠月应该不是主谋,最多是个被人唆使的同伙罢了。

她一贯心高气傲,兴许是受不了自己的夫君宠幸别的妃嫔,心生怨恨,不得已才心思偏差,因爱生恨,做了错事。

这件事情,其实是可大可小的,而他,原本是一个那么宽容仁厚的男子,骂她狠心,说她无情,因她流泪,为她吟唱,究其实,却都是源自那一腔浓烈的爱恋啊…

他心里,其实是盼她留下来的,不是吗?

“你…慢慢收拾吧,我出去走走。”

走出院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慢慢悠悠,随意行走穿梭。

直到走得累了,才停下脚步,靠着一棵不知名的树木,望着远处屋里一点微光,神游天外。

沉缓的曲调,从喉中溢出,轻吟低唱。

“这调子,不错…”

面前突兀一声,惊得她蓦然收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想着当日在帝寝之外听过的那首歌,竟将之哼唱了出来,一时热烫上脸,面上大窘。

“王爷,夜深人静,你怎么还不安睡?”

“你不也没睡?”

宇文明翔手里仍是握着那只洞箫 ,月色下光影淡淡,神情有些萧瑟:“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歌?调子用得很好…”

君浣溪实话实说:“那是…我听别人唱的,我自己也不懂。”

宇文明翔点头道:“这调子听起来应该是豫北一带的民风,君大夫嗓音细腻,没唱出应有的气势来。”

君浣溪轻哼一声,有些不以为然,自己听到的就是如此,谁能指望一位重病沉疴者唱得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想到这位逍遥王爷精通音律,见多识广,不禁心中一动,道:“那调子原是有歌词的,王爷帮我听听,是不是哪位高雅之士作的名曲?”

“好,君大夫请。”

君浣溪清了清嗓子,回想了下,低柔唱起来。

“自我离乡,数年不归。

山风呼号,秋雨纷飞。

汝叹于室,盼我早回。

每闻鹳鸣,我心伤悲…”

唱着唱着,却见宇文明翔的目光逐渐凝重起来,手一抬,洞箫凑到唇边,为她和音伴奏。

“我从南回,又自西征。

年复一年,马蹄声声。

旧裳犹在,汝影成空。

思之不见,江水流东…”

唱了两段,君浣溪听下来,自嘲笑笑:“我不是这块料,让王爷见笑了。”

“君大夫不必自谦,你唱得很好。”

宇文明翔摇了摇头,叹道:“这不是名家之作,这是陛下当年在连年征战,收复江山之际,思念爱人,有感而发,在军营所作,流传甚广。”

君浣溪呆了呆,低喃道:“什么…是他自己写的…”

宇文明翔没听清她说什么,自以为是道:“过去这几年,军营中此类歌谣出来不少,我也有收集过一些,不过,当以此曲为最!字字句句,满蕴神情,却教人如何不泪垂…”

“好了,你别说了。”

举起衣袖悄然拭泪,并诚心诚意作揖道谢:“多谢王爷为我解惑。”

好一个,满蕴深情…

这个男子,所有的情感都藏在心里,不予表露。

正因为有着这样深沉的眷恋,他愿意去担待她的一时失足,包容她的一切过错,无怨,亦无悔…

背转身去,眼泪又流了出来,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不知是在为自己,还是在为他。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卷四 咫尺天涯 第二十三章 因果报应

次日一早,便有数千名羽林军浩浩荡荡开赴过来,大队人马过后,还有御用车辇,随行太医,宫禁内侍等等,阵仗威严,甚是壮观。

进宫叩陛之后,天子静卧的肩辇被数名亲卫小心翼翼抬上马车,穆易与吴寿一左一右谨慎跟随,黄岑紧随其后也上了马车,而卫临风和沈奕安分骑两马,跟在车后。

“君大夫,快上来吧!”

眼见吴寿从车窗处探出头来,君浣溪答应一声,正要登车,不经意回眸,瞥见宫门处人影一闪。

“等下,我有东西忘了拿…”

在军士们诧异不解的目光中骤然转身,朝着行宫大门,大步走了回去。

“王爷!”

“君大夫…”

宇文明翔见她径直朝自己走来,苦笑连连,从门后阴影里转了出来:“你去而复返,却是为何?”

君浣溪挑眉道:“王爷怎么不随陛下一同回宫?”

宇文明翔摇头道:“我志不在此,陛下那日也答应我,保留封号属地,随我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