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转过长廊,步入寝殿,远远见得那一坐一躺的两道人影,眼眶一热,胸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还好,自己来得不算太晚。

放慢脚步,轻巧靠近,不经意间听得一阵醇厚嗓音,略一愣神,便是隐在幔布之后,凝神屏息。

“皇兄…”

“别这样唤我,我受之不起!”

宇文明瑞看着侧坐塌前的清瘦男子,冷然一笑:“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吕氏那个蠢货,我就知道她靠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今日来此,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凌迟还是枭首?株连九族?可惜我的骨肉血亲,也就是你和明翔了,哈哈哈…”

宇文明略静静看着他,面色凝重,眼底一丝伤痛慢慢浮现,半晌,方才哑声道:“你是我的亲生兄长,为何要如此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兄长?你竟好意思说这个词?”

宇文明瑞胸口起伏,厉声喝道:“你夺我皇位,霸我爱人,贬我贤臣…你在做这些事情之时,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想到我是你的兄长?!”

“我…”

“若不是你,天宇王朝的天子应该是我,泠月当是我的皇后,君浣溪当是我的臣子…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是我的!”

“皇兄,其实…”

宇文明略摇头苦笑,不知是想到什么,垂下眼眸,长长一叹。

那一声幽长叹息,似是带着无尽的悲哀与伤感,从肺腑之中深沉溢出,令得隐在幔布后的她也是神魂惧痛,与之同伤。

“我从来,就没想过跟你争什么…”

“无争?好一个无争,你却夺走了我的一切!如今,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宇文明瑞一声冷笑,神情突变狠戾,原本静然不动的手臂蓦然伸出,摸向枕下。

宇文明略正值垂眸,却不曾看到,寒芒凛冽,一把精光闪耀的匕首骤然呈现,当胸刺来!

怎么回事?

宇文明瑞,这瘫痪四年之人,竟是动作如常,流畅自然…

“小心!”

君浣溪在一旁看得分明,顿时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前去,想也不想,双手去抓,以身相代。

与此同时,那底下之人听得她的唤声,本能伸臂,挡住那致命一击。

“不许伤他,不许——”

一时间,手掌剧痛,热流喷洒,心脏都似乎停滞不动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确有比自己性命更为珍贵的东西,那便是他的安危。

恍惚之际,只听得轰然一声,踏上之人被击飞出去,跌落在地。

视线模糊,神智昏沉的刹那,一只宽厚的手掌伸了过来,带着同样的热烫粘黏,与己相握。

此时此刻,却是血液相融,心意相通——

天荒地老,眼底心间,从来都只有彼此,再无他人…

四人行必有我夫 卷五 江山如画 第一章 东窗事发

意识微弱,朦胧中,却觉异常温暖踏实。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屋里药香袅绕,空寂无人。

初睁眼,尚未回过神来,抬了抬手,这才发现,两只手掌都是纱布细细包裹起来,腕上和掌心刺痛中带着一丝清凉,原本沾染血污的外袍也是已经换下。

想起昏迷之前的情景,心头骤然一惊。

是了,自己冲过去阻挡,天子也同时挥掌,混乱中,两人的手都是碰到那锋利的刀刃上,鲜血淋漓,然后脚步声纷沓而至,人影幢幢,围拢过来。

许是自己之前已经跑得虚脱乏力,此时感觉大难一过,心神一松,竟是昏了过去。

现在,自己已经回到值房中,那么,他呢?

“先生,你醒了?”

黄芩疾步进门,将手中药碗放在案几上,如释重负舒了口气,面上满是欢喜:“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很疼?”

君浣溪摇了摇头,示意他将自己扶坐起来,咬唇道:“不太疼,我没事,陛下…他怎么样?伤得重不?”

“陛下手掌被划了一刀,并无大碍,我已经为他清创上药,他现在在正殿与群臣议事…”

“他疯了么!身体尚未痊愈,又才受了刀伤,怎么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君浣溪气得真想捶床板,无奈手上包裹严实,牵引生痛,只得作罢。

侧头看向榻前的少年,却见他正捧着只药碗,神情不豫,欲言又止。

“又有什么事?别藏在心里,说吧。”

这回宫之后,什么都不对劲,事情层出不穷,接踵而来,搞得她头昏脑胀,几无招架之力。

要来就一起来吧,并肩字上好了…

“先生,先喝药吧——”

黄芩将药碗递了过来,看她仰头喝下,方才轻声道:“陛下…好像很生气…”

君浣溪想起当时情景,心头一痛,忍住舌底浸染的苦意,喃喃自语:“被如此相待,他怎能不生气…”

“不是——”

黄芩喊出一句,眉心蹙起,声音逐渐低了下:“先生受伤昏厥,是陛下一路抱着回宫来,我听吴常侍说,陛下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回来将那铜鹤油灯都一脚踢飞了…”

“陛下…抱我回来的?”

君浣溪闻言心头一暖,怪不得昏迷之际会有那样异样的感觉,原来是他…

可是,他贵为天子,却抱着一个小小的医官在宫中奔走,这事怎么看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是啊,陛下抱着先生不放手,吴常侍和季医令都劝不住,最后还是我伸手把先生接过来的——”

黄芩瞧着她微红的面颊,不由眉目舒展,促狭一笑:“那些侍卫宫人直看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嘿嘿…”

君浣溪狠狠等他一眼:“你笑什么?”

黄芩轻笑道:“我笑他们啊,一准是想岔了,以为陛下和先生关系非同一般,嗯嗯,那个龙阳断袖…”

断袖之癖?

嘎,这还了得,此时整个宫中只怕都是传遍了这花边绯闻吧?

“罢了,事关天子,量他们也不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君浣溪无语抚额,好歹自我安慰了下,想了想,又问道:“陛下对于永乐宫行刺之事,可有说法?如何处置安平王?”

黄芩睁大了眼,怔道:“永乐宫?行刺?”

“宇文明瑞行刺陛下啊…”

君浣溪见他一脸茫然,突然反应过来,轻声问道:“对于受伤之事,陛下是怎么说的?”

难不成,他又是痛在心里,独自承受…

黄芩答道:“陛下什么都没说,吴常侍下令对外封锁一切消息。我还纳闷呢,去御花园接个人,怎么就弄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君浣溪定了下神,将事情原委简要讲述一番,说罢,即是长长叹气。

宇文明瑞…

那还魂草也服了,所有的治疗手段都用上了,他还是瘫痪在床,没有半点气色进展。

自己一直心有疑虑,却没有往更深层想——

究其实,他在回宫之时,或者更早的时候,身体机能就已经完全好了,众人所看到的,只是他装出来的假象而已。

实在难以想象,当初温文尔雅,和善亲切的翩翩太子,竟是隐忍多年,处心积虑,一心要取人性命,博得这最后一击!

想到这里,不禁阵阵后怕,如若不是吴寿忠心耿耿千方百计找到自己,如若不是卫临风机智过人心思缜密寻到龙榻下的暗道,如若不是黄芩在一旁认出膳食中的毒物,如若不是自己正好去的永乐宫隐在暗处出声警示…

但凡上述,稍有偏差,自己都将再也见不到他,阴阳永隔!

到了黄昏十分,吴寿过来探望,带来一道天子圣谕,说是念她救驾有功,赐下奖赏无数,并准许她暂停随驾,在值房静养身体。

“君大夫,陛下说了,在你休养期间,一切事务由黄芩代劳,陛下已经封他做了太医署祗侯,全权负责陛下病症,你就放心养伤吧。”

“多谢常侍。”

君浣溪坐在榻上拱了拱手,低声又道:“我能不能去见见陛下,当面叩谢皇恩?”

吴寿瞥她一眼,言道:“不必,陛下说了,君大夫身体要紧,不必遵循这些虚礼。”

“可是…”

“陛下那边还有事情,我先行一步,君大夫保重!”

“常侍…”

君浣溪张了张嘴,看着那急急行礼离开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自己不是救驾功臣,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吗,怎么顷刻功夫,就坐上冷板凳了?

连这主治大夫的职务,也让人替了去,虽然那人是芩儿,不过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休养了五六天,手掌和腕上的纱布终于拿掉了,伤口已经结痂,痕迹逐渐浅淡,靠着自己精制的药膏,应该不会留下太大疤痕。

听黄芩说,天子的伤势也是好得差不多了,每日推拿针灸之余,开始吐纳练功,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几次号脉都觉进步神速,渐与常人无异。

而自己,原本日夜随驾,每日忙忙碌碌,又时刻见着那人,只觉充实不觉难过;自从受伤卸任以来,天天守在值房里,等待着黄芩从帝寝归来,从他那里获得一点点天子的消息,平日则是自来自往,无人搭理,生活没个重心,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

或者,主治大夫换人,那句不离视线的话,也就随之作废了?

漫步而出,走到长青宫门口,几名侍卫一见是她,立时过来行礼。

“君大夫这是要去哪里?”

君浣溪回了一礼,温言道:“我就是随便走走。”

那侍卫统领过来,恭敬抱拳道:“陛下有旨,君大夫受伤初愈,不宜出行,就在长青宫内四处走走就好。”

这不是变相的软禁吗?

君浣溪面色微变,冷声道:“我偏要出长青宫,又怎样?”

侍卫统领垂头苦笑:“我也是奉命行事,君大夫莫要让我们为难…”

君浣溪微微动气,走近一步,看着他的眉眼五官,突然认出他来:“你是…赵谦?”

竟然是当初从云川一路护送他们去昌黎的两名士兵之一,赵谦?!

赵谦笑了笑,点头道:“难得君大夫还记得我。”

君浣溪上下打量,惊诧道:“你怎会在这里,原来的侍卫统领可不是你!”

赵谦答道:“蒙陛下近年来恩典提携,我一直在安阳营任校尉,前几日才调进宫来的。”

君浣溪点了点头,又寒暄几句,这才慢慢踱回房去。

既然是故人,也不好再闹腾发脾气,外出之事,只好不了了之。

这个赵谦,性子沉稳,处事干练,应该算是天子着手培养的后备人才了,关键是,在安阳营待得好好的,调到宫来做什么?

无奈又回了值房,手不能写,只好慢慢翻看写好的医书。

一页一页看着,心里已经是焦躁地要发狂。

什么意思?

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到黄芩挎着药箱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副躁动不安的景象。

“先生,我回来了。”

“哦。”

君浣溪没好气应了一声,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着实羡慕:“怎么弄成这样?陛下今日情形如何?”

黄芩将药箱随意一放,在她对面跪坐下来,端起案几上的水杯就喝:“陛下心里着急,非要我给他加快疗程,我做了半日的推拿,腰酸背痛,手都成鸡爪了,简直累瘫!”

君浣溪奇道:“他在着急什么?”

黄芩道:“我听陛下口中念叨,巳时想在崇明殿召见群臣。”

君浣溪心不在焉点头:“他的身体已无大碍,再过日子,便可以临朝了…”

从深秋到暮春,历时近半年,终于将他治得大好,健康在即。

一念及此,突然身体僵直,心伤无限。

是啊,他都已经好了,也是自己该离开宛都,返回弘西的时候了。

她,还欠沈奕安一个婚礼…

说话算数,不能再拖了。

“芩儿,拿纸笔来,我念你写。”

“是。”

黄芩将笔墨纸砚准备好,抬眸望她:“先生,你要写什么?”

君浣溪垂眼,缓缓道:“辞官退仕,归隐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