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的犹豫不绝,宇文明略手臂轻抬,不动声色道:“这些日子不是在怨朕对你不公么,今日朕请你吃饭,给你赔礼可好?”

“陛下!我有错在先,实不敢当…”

“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宇文明略点了点头,指着对面的位置,“坐下吧,再不吃就要冷了,这一餐饭食,朕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君浣溪张了张嘴,心里说不出的怪异,与天子同案而食,这份殊荣,不是人人都能获得的,虽然,在云川的时候,朝夕相处,顿顿如此…

“今日的汤羹不错,帮我盛一碗吧。”

一只空碗递到面前,令得她有微微的恍惚,来不及多想,本能接过来,做出动作。

不管是昔日在山谷小屋,还是前阵在长青宫中,这都是自己做惯了的事情,做起来流畅自然,没有半分迟疑。

宇文明略接过汤碗喝了一小口,满意一笑:“很鲜,你尝尝吧。”

君浣溪怔怔望着他,对面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心爱之人,屋里灯光柔和,亮得恰到好处,鼻翼间充斥着饭菜的香味,这一切,来得似梦非梦,如幻如真。

她不是神仙圣女,不是钢铁战士,只是个凡人,是个凡人!

那颗心,表面上坚强无比,其实却是脆弱如斯,毫无抵挡之力。

罢了,就算是偷来的幸福,也让自己先享受一回吧——

只是,吃个饭而已…

“谢…陛下。”

行礼坐下,接过碗筷,带着对过往的一丝怀念,慢慢吃起来。

“你太瘦了,要多吃些。”

一筷子肉脯随着那话声放到她碗里,接着便是蒸鱼、烤肝、笋丝…

“哦,好…”

一口一口,慢慢嚼着嘴里的食物,不经意抬头,却见对面的他不知何时放下了竹筷,端然正坐,安安静静看着自己。

唇齿间,无一不是熟悉的味道,那是怎样一种刻进心底的记忆?!

熟悉的味道…

君浣溪停住咀嚼,一身僵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冲击而去!

没错,这一桌子菜,是他,都是他做的!

他如今是天子啊,怎么能自己下厨做饭,难道这些年来,都是经常如此么?

自己现在所坐的位置,在此之前,又都坐了谁…

“怎么,不好吃么?哪样菜味道不对,朕下回会注意改进…”

果然如此!

君浣溪轻轻吁了口气,故作不知:“不,味道都很好。”

宇文明略狭眸流光,面颊上竟是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抿了抿嘴,微笑道:“那你便多吃些,如此,也不枉朕这一日多的辛苦准备…”

一日多,辛苦准备?

难不成,他是为了宴请自己,这才不辞辛劳,亲自下厨?

当今天子,为自己亲自下厨,真是受宠若惊…

一念及此,登时心湖荡漾,涟漪不断。

不要,不要对她这样好,她承受不起,无法担当啊…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宇文明略见她沉吟不语,一边问,一边伸手过来。

君浣溪眼看那手掌即将触及自己额头,惊得险些跳起来,身形刚一拔高,又觉不妥,这般情形,岂能自乱阵脚!

“回陛下,我没事,只是这屋里有些闷,一时头晕而已。”

接着自行揉按头颈之际,斜斜避开他的触碰,慢腾腾坐回原位。

宇文明略笑了笑,伸手去取案上的杯盏:“要不,喝点酒吧,这酒口味极好,不醉人的——嗯,你的酒量,应该可以喝两杯。”

还要喝酒?这什么跟什么…

微微一怔,宇文明略即是酒杯斟满,递到她面前。

君浣溪并不去接,只垂眸苦笑:“俗语称,酒后乱性,陛下没有听说过吗…”

在凤鸣山庄那一夜,自己如若不是借酒消愁,与沈奕安肆意发疯,又怎么会滚到一张床榻上去?

宇文明略愣了下,面上尽是不信,大笑道:“难不成,你竟有过这样的经历?”

君浣溪想起那事后一拥而入的人群,心中又悔又愧,无奈一笑道:“我可是亲身经历,污了人家清白,最后还得负责…”

自诩聪明绝顶,到头来,却是被那沈老庄主设计,真是没脸见人了…

如此惨痛教训,自己哪里还敢再沾这罪魁祸首!

“你说的,可是…真的?”

宇文明略酒杯在手,稍一用力,便是捏得咔咔作响,嗓音便如那冰山积雪,清冷深寒:“你当真,与人酒后…酒后…”

君浣溪一怔,看着他一脸震惊愤怒的模样,不由低喃道:“陛下,你怎么了?”

宇文明略见她不予否认,眼底痛悔交织,突然起身,衣袖一拂,将上面的菜肴噼里啪啦通通扫落在地。

一瞬间,汤洒菜翻,灌倒碟碎,满地一片狼藉。

“陛下!”

君浣溪惊呼一声,阻挡不及,看着他跳将起来,如疯魔一般将屋里不多的摆设物事砸了个精光,然后双拳攥紧,胸口起伏,一步一步过来,立在自己当前。

“你,怎么能这样对朕?怎么能这样…”

卷五 江山如画 第四章 恩断义绝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

宇文明略喃喃念着,长臂一捞,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眼光对上,气息贴近。

那一双黑眸深处,冰雪与烈焰交织,幽深难懂,一眨不眨直视过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说,你说啊!”

他喘着粗气,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肩膀,扣得那么用力,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君浣溪被他狠狠抓着,脑中一片混乱,自己方才没说什么啊,就说了句不能喝酒,他就如此生气,如此愤怒…

为什么,自己也想问一句为什么,他为何会是这样的态度举止——

难道,是因为那句…酒后乱性?

他,在乎这个?

在乎自己与别人有了亲密关系?

想到这里,下意识抬头,看着那一脸狂乱震怒,心头一颤,不由低唤:“陛下…”

“别叫我陛下,我不是你的陛下!不是!”

宇文明略一声怒吼,指上劲道加重,君浣溪情不自禁咬唇,小脸几乎皱成一团。

“痛…”

下一瞬,肩上的禁锢松开一些,他的双手却还是没有撤回,隔着单薄的布料,能够清晰感受那掌心的热烫,以及…颤抖。

“君…浣…溪…”

他一字一顿念着,随即轻声一叹,眸光聚拢,拦臂一环,竟是将她抱住,按进怀中。

君浣溪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身体立刻僵硬,只觉得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男子沉闷压抑的嗓音,既是怜惜,又是无奈,更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耳畔低低响起。

“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拿你怎么办呢…”

天,这到底是龙阳断袖,还是…

“陛下,急情禀报!”

一名内侍从外间冲了进来,看着那相拥的两人,一动不动,目瞪口呆。

君浣溪大窘,赶紧去推他:“放开…”

宇文明略动作不变,朝那内侍浓眉一轩,厉声道:“朕不是说了吗,不需任何人前来打扰!出去!”

那内侍如梦初醒,张了张嘴,掉头就走。

走到房门处,忽又停下,转身过来,惶然嚅嗫道:“是安平王,他在永乐宫服毒自尽…”

安平王,宇文明瑞?

君浣溪悚然一惊,未及开口,身上之人已经弹跳起来,一个箭步过去,揪住那名内侍的胸襟,急急吼道:“王爷怎样,救回来没有?”

那内侍答道:“幸好发现得早,黄祗侯给灌了解毒汤下去,只是…”

宇文明略松了口气,追问道:“只是什么?”

“王爷他…”

那内侍垂下头,鼓足勇气道:“王爷极不配合救治,口口声声嚷着要见…要见…”

脸色涨红,似乎很是为难,反反复复几句,就是说不下去。

宇文明略放开他,点了点头,平静道:“朕知道了,朕先跟你过去看看。”

君浣溪定了定神,见他作势要走,赶紧到:“陛下,让我也去看看吧!”

宇文明略转过头来,面上神情已经恢复如初,只淡然一眼,便是微微颔首:“也好,走吧。”

走出崇明殿,吴寿正蹙眉候在殿外,一见圣驾步出,急急迎上前来。

“陛下!安平王他…”

宇文明略摆了摆手,脚下步伐不停:“朕已经知道了,这就去永乐宫!”

永乐宫,铜铸巍然,飞檐鎏金,在顶上阳光照耀下,发散出炫目的金芒。

大殿之内,却是气氛凝然冷冽,宫人内侍面色慎重,端着水盆布巾,进进出出,忙碌不堪。

太医令季回春领着几名御医立在榻前,一见来人,急急过来行礼叩拜。

“叩见陛下!”

宇文明略衣袖轻挥:“免礼。季医令,王爷情形如何?”

季回春抹一把汗,答道:“启禀陛下,黄岑给王爷服下了君大夫的特制解毒汤,已无大碍。”

宇文明略点了点头,举步走去榻前。

榻上,宇文明瑞静静闭目仰躺,面容清瘦,气色灰败,黄岑正坐在一旁,给他把脉。

君浣溪跟在宇文明略身后,轻声问道:“岑儿,王爷怎样?”

黄岑摇头,无言叹息。

听得她的声音,那榻上之人眼皮微抖,手臂轻抬,终是静止不动。

宇文明略在榻前默立半晌,忽然沉声道:“都下去吧,去殿外候着,朕有些话,要跟王爷单独说。”

众人口中称是,吴寿严守常侍身份,将人尽数清离出去,最后自己也默默退出。

君浣溪看着鱼贯而出的人群,刚一抬步,手臂即是被人轻轻抓住。

“你不走,就留在这里。”

“哦,好…”

很自觉凑上前去,握住宇文明瑞的手腕,手指搭上,凝神细诊。

脉细有些弱,稍显急促,综合来看,毒素并未侵入神经血脉,没有太大问题。

“皇兄,有什么事情,可以派人来跟我说,你却…这是何苦呢?”

宇文明略长声一叹,伸手过去,欲要替他捻下被角,宇文明瑞骤然睁眼,一手挥开。

“你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怎么跟你说!怎么说——”

宇文明瑞一眼斜瞥过来,仰头冷笑:“我说了,你就给吗?会吗?”

宇文明略看着他,目光坦荡,薄唇微启。

“我会。”

宇文明瑞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过,我从没想过跟你争什么,从来没有——”

宇文明略眼光迷离,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我记得,我还在甘泉宫的时候,有一天,太阳很好,我偷偷爬到围墙上,想看看宫外是怎样的,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叫哥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皇兄…你正带着几名小公主在玩,拿着宫娥送来的糕点喂她们吃,笑得那么温和好看,我当时趴在围墙上,好生羡慕,真相也跟着大声喊一声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啊…”

只听得他声音哽咽,顿了下,继而暗哑低喃:“我们是兄弟,师兄弟啊,这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岂是做得假的?”

君浣溪跪坐一旁,眼中酸涩,泪水夺眶而出。

面前之人,情真意切,挚诚流露,如此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子,教她怎能不爱,怎能不眷恋终生?

“你——”

宇文明瑞似是颇受震动,低低言道:“我曾经幕后主使,下毒害你,我把不得你死,你还…”

宇文明略寻到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掌,一把握住:“皇兄,父皇在天上看着我们的,他也希望我们兄弟和睦,无嫌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