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跟着进来,哑声行礼:“君大夫可是要返京么?卑职这就去准备。”

“我…暂时不回去。”君浣溪摆了摆手,目光盯着他腰间那一抹黯淡的白色,无意识喃道,“你们自己回去吧,不必管我…”

“我们离京之际,陛下曾有令,务必守护君大夫周全…君大夫不走,我们也不会走的。”那侍卫队长说着,哽声道,“请千万保重…”

保重…

是的,为了他,自己必须保重…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

有些人和事,一旦钻入脑中,刻进心头,怎么可能不思不想,不痛不恨,她可以善待自己的身体,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不知道是怎样度过这几日的混沌不堪,除了周而复始的吃饭睡觉,活动散步,剩下的时间,都是神思恍惚,不知所以。

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没有走远,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就守在自己和宝宝身如…

阳光下,尘埃飞扬,村荫郁郁,墙边一丛杜鸩开得正艳,一切都是那般富有生命力。

静静坐在门前,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轻抚着腹部,低低吟唱。

“天上星,亮晶晶;

湖边竹,青盈盈。

小小儿郎恋娘亲,

永不离分永安宁…”

唱着,唱着,眼眶热了起来,赶紧抹一下眼角,低低笑道:“宝宝,妈妈想爸爸了…对不起,妈妈不该哭的,为了宝宝,妈妈要坚强,嗯,妈妈换一首歌唱给宝宝听,唱什么咖六

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又轻吟浅唱。

“自我离乡,数年不归。

山风呼号,秋雨纷飞。

汝叹于室,盼我早回。

每闻鹘鸣,我心伤悲撤

沙哑低沉的歌声,带着满腹思绪与怀念,在院中回旋不休。

“我从南回,又自西征。

年复一年,马蹄声声。

日裳犹在,汝影成空。

思之不见,江水流东…”

歌声未止,背后却是传来朗声大笑,声音豪迈,甚是熟悉。

“我就说嘛,盟主是白担心了,君公子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相信他真的不在人世,这不,还高高兴兴唱歌来着…”

是…颜三!

君浣溪猛然转身,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你说什么…什么盟主

心在狂跳,几乎蹦出胸口一一

没有听错,他说盟主,北侠公子,武林盟主!天啊!

颜三手里抱着团物事,大步朝她走来,笑得合不上嘴:“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盟主么,就是有,我们都是不认的!”

君浣溪望着他,嘴唇颤抖,可恰巴巴,嚅嗫道:“颜三哥,你说明白一点…”

孕妇脑子不好使,这是真理…

颜三朝她上下打量一阵,见得那苍白的面色,消瘦的身形,一掌拍向他自己的脑门,失悔道:“那个,都是我的错,盟主让我给君公子及时报平安,我私心作祟,顺道回了趟家,媳妇生孩子,母子情形不太好,我又在家照顾了一阵,这不,刚一满月,我就赶过来了!我原以为君公子能猜到的,就没太在意…

“我…猜到什么…报平安?回家?”君浣溪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他手里竟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面容与他颇为相似,“颜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你颜三哥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带把的小子!”

颜三呵呵笑着,不无得意,将手中婴儿递了过去,‘说来话长啊,那日我被召进宫,盟主突然告诉我,说他不当皇帝了,要假死退位,让我赶在消息传出之前来这里找你,告知实情,叫你不要担心,他随后就到…嘿嘿,盟主自从当了皇帝之后,武捧中纷争不断,谁都不服谁,到处闹腾生乱,全靠他暗中协调,才相安无事。他回来当盟主,我们这帮兄弟真是求之不棍,

他喋喋不休说着,讲述着那人当年行侠仗义,车功伟绩,君浣溪立在当场,只觉得自己原本封闭麻木的心被针一下一下扎着,渐有痛觉,慢慢苏醒。

“他,“没死?没死?没死…”

抱着那小小婴孩喃喃念着,将信将疑,含着眼泪,怔怔看着他:“颜三哥,你不骗我,他当真…没死?!!”

颜三哈哈大笑:“君公子,相识多年,你难道还不信我么,我颜三有啥说啥,绝不打诳语!你等着吧,应该就在这一两日,盟主就要来了!”

“他…会来?这里?”

长长吁一口气,孕妇,情绪不能太过激动,她要挺住,就像几日前忽闻噩耗一般挺住,只是,那欢喜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会,当然会来。”颜三抿嘴一笑,满面艳羡,“君公子和盟主那么要好,真让人羡慕!”

宝宝,你爸爸没有离开我们,他就快来了,来看我似,”

宝宝…

“君公子,君公子…”

颜三连声呼唤,唤回她的神智,指着她手中的婴孩道:“我这儿子身子不太好,我想到你这个神医,就把他带来了,你可要帮我好好看看!”

君浣溪如梦初醒,赶紧抱孩子进屋,边走边嗔怪道:“孩子这样小,你就放心带他出门?嫂夫人呢,怎没跟你一起来?”

颜三在背后笑道:“她身子不太好,再说才生了孩子,忌讳!我没让她同行,我带着乳母的,就在门外。”

“你呀!”

君浣溪跺一下脚,将那婴儿放在床榻上,低下头去,小心列开襁褓布带,仔细诊视。

随那动作,孩子胸前的物事骤然入眼,不觉呆住。

“这…是什么?”

孩子柔嫩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巧的玉片,状似吉祥物一类的东西。

令她惊诧的,不是那枚玉片,而是下面孔洞里结着的桂穗。

熟悉的灰白长毛,水亮油光,柔软细腻,与自己那件灰狼皮里的披风,如出一撤!

“这个么,说来还有一段来历…”

颜三过来看清她手指之物,微笑道:“当年上龟山的时候,我随盟主在深山野林里,遇到一群吃人无数的饿狼,杀了个痛快,只是那头狼王太过狡猾,我俩追了七天七夜,盟主才一刀结果了它的性命!盟主当时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看着那列下的狼皮,眼睛发光,说是要做一件世上最好的披风,当做见面礼,将来送给他的心上人…”

“见面礼…心上人…!”

“是啊,他那个时候闯荡江湖,四海为家,哪里有什么心上人!我看着这狼皮,真是眼红得紧,一路讨要,谁知他平时对兄弟大方豪爽,这回却小,气莫名,抠门得要命!我嘴皮都磨破了,他才肯分出这么一小撮来,给我做个纪念。哼哼,这样一点,能做什么?就够做个穗子给我儿子戴…”,

颜三絮絮叨叨说着,后面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全部的心思,都在那句心上人上面。

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

当年,就是在这药行里,自己挑灯夜读,迷糊睡了过去,是他,给自己身上盖了这件披凡“”,

犹记得,那被温暖包裹的感觉,自已一直以为是因为这披风的缘故,难不成,是他在拥抱自己?!

披风“”,心上人…

难道,早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已是女子?所以将这件披风送给自已”

他当时,还留了一张字条给自已,最后一句是

后会有期。

后会有册…

下面,署了他的名字。

所以,这不是一句空话,而他…他为了这一句承诺,一直都在等待,等着她看清他的人,看懂他的心,然后一步一步走近,相携相依,再不分离。

这个沉闷而木讷的男子!

略,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你,在你还没有爱上我的时候,就爱你很久很久了。

我也是,很久以前…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等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泪水涌了上来,幸福的笑容随之扬起。

多年前,有个自诩聪明的傻女子,自以为女扮男装,机敏过人,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被他识破身份,将这一份见面之礼送给她,然后,暗地关切,默然守护,等着她的回应…

而她,却总是为他的冷清,他的无情而耿耿于怀,欲言又止,纠结不定,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分开,由着自已的心性,让他苦苦等候了那么久,那么久…”,

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傻,更笨,又更幸运的人么”“…

颜三的孩子经自己一番栓查诊治,只是难产虚弱,并无大碍。

老师君正彦见她心情大好,自己也深受鼓动,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根本不像个病人。

这一日清晨,红日当头,霞光妩媚。

吃了早饭,正准备在院中懒懒散步,活动下手脚,就听得大门外吹吹打打,热闹非常。

哦,这镇上,有人要娶媳结亲…

听得那喜悦的曲调声,不知不觉,自己也受到感染,打开大门,立在门边静静探看。

奇怪了,都什么时候了,老师和芷儿,居然还紧闭房门,没有起身,就连这几日在家里带孩子的颜三哥,此时也是不见人影。

难不成,都出门看热闹去了?

丢下自已一个孕妇在家不管,这些人,真是狠心!

不过,这话也不太说得过去,孕期才不到三个月,小腹依旧平坦紧实,再加上一身青灰深衣,鬼才看得出是个孕妇来,再说,颜三哥还叫她君公子呢,成天邀约出去喝酒…

微微笑着,远远地,就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大红花轿紧随其后。

闲来无事,眯眼瞅着迎亲队伍,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新娘坐在轿子里,自然看不见,只好去瞧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了。

顶上阳光逐渐亮堂起来,微微有些刺眼,一时间,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五官,只见那一身玄红相间的喜服,包裹住那强劲挺拨的身躯,肩宽腰直,气度恢宏。

心底突然一颤,这身形,好熟悉,他是…

漫长的队伍缓缓朝这边行来,其中人头掼动,多得出奇,有骑马的,有步行的,有佩刀的,有持剑的,欢声笑语,吼声震天。

他们在叫什么?

倾耳细听,那声音,依稀是

“南医北侠,天造地设…”,

新郎端坐马上,只振臂一挥,立时止住身后众人的声响,接着一个翻身落在马下,疾步朝她奔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君浣溪睁大了眼,一瞬不眨望着面前站立之人,眼泪簌簌。

浓黑的剑眉,狭长的俊目,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薄唇,整张脸庞都笼罩在灿烂的阳光里,一如初见那般,英挺阳刚,明朗绝伦。

是他,真的是他,他来了…

他笑:!”怎么,不认识我了?”

君浣溪吸一下鼻子,有丝丝无猎,喃道:“陛…”

“嗯,只过了三个月,当真不认识我了,我可不姓毕一二,

他神情严肃,下一瞬,却是唇角上扬,无声朗笑:“我姓楚,我叫楚略。

君浣溪怔了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跟着他微笑起来,心里满满当当,全是欢欣喜悦。

“楚略,不是北侠公子,武林盟主么?在下不解,你来这里做甚?”

楚略敛了笑容,低下头,深深凝望着她:“我来,找回我失散已久的未婚妻子,然后拜堂,成亲。”

面对那样深情似水的眸光,那样坚定不悔的话语,好吧,她承认,孕妇是心肠很软,很容易被感动的个休,一个回合下来,她低头认罪,缴械投降。

稀里糊涂,被推进暗中筹备好的更衣间,除冠梳头,换上与他同质同色的喜服,在一大堆人的簇拥下,进了花轿,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再被他一路牵着,走进喜堂。

他的师父,她的老师,还有瞠目结舌的颜三哥,还有喜笑颜开的黄岑白芷,还有那么多曾经风雨共进的兄弟朋友们,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宴席散后,那一帮喝多了的江湖侠士,非要闹洞房,折腾了许久,特别是颜三哥,直嚷着自己对这桩婚事劳苦功高,贡献巨大,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个酒壶,不住劝酒。

当然,所有灌她的酒水,都被身为新郎的他挡了去,等半宿下来,人皆散去,他就算称不上烂醉如泥,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好在那两个少年自诩为她娘家人,又体贴她有孕在身,老老实实帮着她收拾残局,最主要的,是帮她把那个满面红晕的伟岸男子洗洗干净,掇上床榻去。

窗外,夜幕深黑,漫天星辰,四灵归位,散发着淡淡微光,守护着正中的帝微星。

大局已定,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淡沉静。

关窗闭门,漫步走回内室,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那榻上沉稳如山的身躯,却觉忧然若梦,不敢置信。

她,真的嫁给他了?

“略…,

伸手过去,细细描侩着他俊朗的眉眼五官,喃喃自语:“这是真的么?我…竟然成亲了?”

“当然…”楚略嘟嚷一声,骤然睁眼,抓住她的手腕,忽然冒出一句,“我现在最怕比你先睡着。”

“原来你是装醉!”君浣溪微怔一下,又道:“你还在怕什么?”

楚略似笑非笑,轻声道:“怕你趁我睡着,再次取走我的记忆…”,

君浣溪面上一红,赧颜笑道:“不会了,我保证。”

宝宝的身份地位何其重要,她怎会再做这样的傻事!

楚略看她一眼,哼道:“你这小骗子,你说话都是不算数的,明明答应不分开,结果就把我甩了,自己潇洒而去,…”

君浣溪听他说得满心惧恼,扁嘴道:“你不也一样,明明恢复了记忆,还装作不认识我,唬得我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