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早已经开始发麻,如今正是最难过的时候:就仿佛有一千根针在细细密密地扎,又仿佛有千只蚂蚁在那处窜。她咬紧牙关一边忍耐,一边想,他又给她上了很好的一课。

在练马场,他就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图,可他并不点破,反而更像是误导…

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她摔倒,让她自己从这痛中去学去领悟。

他从来就是个好老师,从来就教她世上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从来就懂事实胜于雄辩——没有什么比亲身经历的痛,更能让人铭记是因为什么而吃的亏。

手指点上膝盖,重重一按,又痛又麻的感觉加速穿心而过,翟羽却在这痛楚中微笑。

不是她不想逃脱这让人觉得羞耻的惩罚,只是这痛她还没有尝够,还没有痛到刻骨铭心,她怎么能走?

房门一夜未关,她清晰地听着风雪从入夜后渐强到后半夜渐悄,清醒地看着莹莹的雪光由弱变强再逐渐隐入泛白的天色中。

当第一缕晨曦真正投入房内时,她依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是小满,进来扶她:“殿下,时辰到了,请起来吧。”

翟羽倚着小满的手勉力站起,靠在其身上后,她微微笑着,问:“你来的时候,有看见外面的梅花是否开了?”

小满愣住,老实回答:“奴婢没有注意。”

“怎会没注意?那么香呢,我嗅了一夜…”此时翟羽才觉意识迷蒙,倚在小满肩头模模糊糊地说。

“殿下…”小满急着摸向她额头,见没有发烫才稍微安下心,“我抱殿下回去。”

翟羽身量十分瘦小,小满又曾经习过武,打横抱起她也完全不觉费力,一路紧步往院外走。直到门口时,小满突然意识到什么般抬起了头,看向院角,然后惊异出声:“呀,殿下,这梅花果然开了。”

翟羽勉力撑开眼帘,看了眼后又复闭上,笑着呢哝道:“雪下过了,梅花定该开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终是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这一长跪,就又在床上养了两天才好。

也因此,翟羽错过了翟琰领兵出征的日子,便也没机会求他带自己上战场,这让翟羽不由有些郁闷。之后敬帝召见的时候,她便忙不迭将自己的想法说出,看能不能有其余送粮草或者督军的机会让她去边境长长见识。

敬帝听的哈哈大笑,招呼她到身边,拍着她肩说:“这小子倒是个心野的!”

敬帝下有七子两女,除了第三子早夭外,其余全部长大成人。可或许如他自己所慨,早年兴战太多,造的杀孽太重,因而不光近二十年再无后妃为他诞下一子半女,他的儿女们膝下也是人丁单薄——目前孙女不过五个,孙子却只得三个,有一个还先天不足。翟羽并不是其中最年长的,但是嫡子嫡孙,故为皇长孙。

嫡孙难得,还是一个健康的嫡孙;外加“他”生性聪颖,博览群书知晓古今之余,还潜心学武,六艺皆通,故而翟羽平日里是极得敬帝宠爱的。

敬帝有个习惯——会定期在午后将自己的儿子聚在一起“聊天谈心”,“关心”他们的近况。翟羽稍大后,敬帝便经常召来她一同参与。而此时的翟羽微撅着唇一派孩子娇憨地不满道:“皇爷爷,孙儿是认真的!”

“哦?羽儿真想上战场?”敬帝半眯着眼打量着她,“可是羽儿还没成年呀,而且太瘦太矮,骑在马上都不威风!你再多吃点,好好锻炼,明年长高长壮些,皇爷爷就让你领兵出战好不好?”

翟羽瘪着嘴,虽然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还懂什么叫打蛇顺棍上,“皇爷爷君子一言…”眼珠微转,又颇为正经地长叹一声,“可是孙儿还是希望六叔这次能一击退敌千里,之后南朝长治久安,百姓不用受战乱之苦。”

“哈哈哈哈…”敬帝抚着颔下短须,又一次爽朗大笑,“看来羽儿不只有大志还有仁心啊。就为这句话也该赏!来,跟皇爷爷说,除了想去打仗还想要什么?”

翟羽乖巧的摇头回绝,“皇爷爷才送了孙儿生辰礼物呢,孙儿很喜欢,就不要其他什么了。”

“真的不要?”

“嗯,不要。”

“生辰那天,你母妃怎么给你庆祝的?”

敬帝看似聊家常的一句问话,却让翟羽心中警铃大作。

敬帝是收到什么从东宫传来的风声了?她该怎么做?

视线余光瞥向堂下手持茶盏,正若无其事慢悠悠品茶的人,翟羽于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苦闷着脸满是抑郁地说:“都没有庆祝,孙儿被四叔罚了,可是罚跪了整整一夜!”

“哦?”敬帝皱眉,往翟琛面上看了一眼,最后还是问翟羽,“你怎么惹到他,使他在你生日之时罚你?”

“孙儿前段时间生病了,不知道皇爷爷赐婚给了四叔和清澄…顾家四小姐,生辰那天,突然得知,觉得很难以接受…”

敬帝像是来了兴致,追问:“为什么难以接受?”

翟羽一瘪嘴,攥着拳,委屈喊道:“清澄…顾四小姐明明是说要嫁给我的!”

敬帝一怔,随后又大笑出声:“于是你就找上门去跟你四叔理论了?你四叔又怎么说?”

“他说我不分尊卑老幼…”

“倒真是你四叔说的话,”敬帝又笑了一阵,拍着她手说,“但羽儿你的确是不分轻重,跟叔叔抢女人也忒不像话了。顾家四小姐就让给你四叔,皇爷爷另外帮你选家好闺秀好不好?”

翟羽沉默了会儿,才别着目光,不情不愿地说,“好吧,四叔年纪大了,比较需要。再看在他平时对孙儿不、错的份上,孙儿让着他。”“不错”两个字刻意读的又慢又重,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看,这还憋着气呢!”敬帝无奈微笑,又皱眉看向和其余几兄弟一道坐在下首的翟琛,“不过,琛王…”

“儿臣在。”翟琛起身,走到堂中,从容跪下。

“这次虽然羽儿无礼,朕依旧觉得你罚得过了些。朕知道,太子将皇长孙托给你教育,而你又确实将‘他’教得不错。本来严师出高徒,你严厉严格一些无可厚非。但羽儿毕竟还是个孩子,更关系着我南朝未来,在处罚上不可太重。从今往后,你在施罚时应慎之又慎,若皇长孙的身体因为你的缘故出了什么差错,朕为你是问!”

“儿臣遵旨。”

“羽儿,”敬帝表情严肃地训过翟琛后,又温和下来,对一脸孩子气自得的翟羽说,“虽然不能立马上战场,但既然你说希望南朝自此一战之后再无战祸侵扰,百姓安居乐业,那明年开春后就替朕去京北的长泰山祭天吧。”

翟羽惊讶地睁大眼睛,待反应过来,立马跪下谢恩。

自此,屋内一直安然看戏的众皇子,面上的表情才有了百般掩饰下的细微变化。

翟羽无暇观赏,起身后,她便直直找到那个才回到座位的身影。

他在入座前,视线那么正好与她的交错,似有意似无意。

那个瞬间,她不闪不避,反而唇角上扬,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唇角回应了一个轻嘲弧度,了无痕迹地挪开目光,面色平静无波的坐了下来。

对他的平淡反应,翟羽并不觉失望。

毕竟,这还不是结束,她却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很大一步。

这般,冬天也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难捱。

当冰雪开始消融之时,翟羽便上了前往京北祭天的车驾。

京城到京北,会翻过一片山脉,名曰太平。

虽唤“太平”,实则一点也不太平。南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个山寨——丹阳寨,就倚着太平山脉而立,仗着地理优势,和朝廷作对达数十年之久。后因胆敢掳走太子妃秦丹而激化矛盾,彻底惹火了朝廷。

彼时,当朝太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带着还未成年的幼弟与数百禁卫对太平山脉进行围剿。禁卫人数不多,但个个骁勇善战,又不知为何,他们对丹阳寨和整个太平山脉竟似都了若指掌,不仅找到山寨核心所在,一路攻入,将太子妃安然无恙地救回,还将当时丹阳寨第七任大当家齐丹青逼得跌落山崖,尸骨无存。自此,整个丹阳寨分崩离析。而至今,太平山脉也只余一些流寇作乱,成不了大气候。

这些都是关于丹阳寨兴衰的民间传言。

太平山周围的居民似乎都特别喜欢聊起作为太平山传奇的丹阳寨和当年的这场剿灭。随意在街上拦个人问起,都能津津乐道、绘声绘色地与你讲上半天。

或许是去时听多了这个故事,翟羽从京北长泰山祭天归来时,便撇开长长的礼仪车驾,独领几个侍卫,准备一登太平山西侧最高峰——化仙峰。

听说,这里不仅是丹阳寨当年的藏寨之地,曾作为那场对战最关键的战场,而且,传奇人物齐丹青便是在这化仙峰顶被太子逼下了万丈山崖…

目前翟羽纵马所在的位置,抬头便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直耸云霄的化仙峰。

也许是心里藏着的感情太多太复杂,越接近化仙峰,翟羽的心跳就越不规律。

她不顾侍卫的极力劝阻,坚持要到这里来,究竟想看什么?

当然不是如她的借口——是为重览当年她“父王”取得光辉胜利、一振朝廷威风的地方的…

可又真的是如自己心里所想——来看看母妃天天挂在嘴边的这座美丽山峰,和山顶齐丹青坠崖的地方么?

还是,她只是想看,十三岁的他,究竟完成了多不可能完成的事?

正心乱如麻地胡想,却突然听见前方凹地传来兵刃交击的声音。

翟羽勒马,跟着她的六名侍卫中的五名将她围在中央保护起来,另一名则下马放轻手脚上前探察情况,个个都是如临大敌。

不一会儿,探察情况的侍卫回报:“禀告殿下,是山贼抢劫一辆过路马车。”

另一侍卫盘算着接口:“那我们可以从旁边绕过去…”

话音未落便有人反驳:“不,安全为上!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唔…”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争,那名前去探察的侍卫却一脸挣扎,欲言又止,“其实…”

翟羽断掉其余人的话,问那侍卫:“其实什么?”

那人被她问的身子一颤,终是鼓足勇气说:“那被劫的马车是顾府的,顾家四小姐正和护卫一起抵御山贼。”

翟羽蹙眉,“你是说顾清澄?”

“是。”

翟羽笑得讽刺:“不是嫁期将至么?她不在家里安心待嫁,跑这里来做什么?”

那侍卫不语,另一侍卫倒抢着说:“听说太平山的玲珑峰有个寺庙求姻缘特别灵,有灵符可卫宅安,让丈夫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

翟羽不由冷笑出声。

让翟琛死心塌地?顾清澄脑子是坏掉了吧?

等稍静下心思,她才轻咳一声,又问:“现在情况如何?”

侍卫面现难色,又终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顾家这边以少敌多…怕是…”

翟羽诧异:“为什么不干脆给点钱打发山贼走人呢?”

那侍卫一听,干脆直接跪地,伏在地上说:“依奴才看,怕不是为财…而是…”

为人?

翟羽听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就此忽地闭上眼,抿紧唇不发一语。

侍卫们见她表情,便立马开始劝阻:“殿下,我们人少,怕是救她无力,还会害您身陷危险,还是先回去请得人马来救。”

“殿下,我们走吧,一会儿被山贼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待侍卫七嘴八舌说完,翟羽依旧沉默着,他们也便终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静待吩咐。

“救!”半晌,翟羽终于从齿缝中吐出这个字来。

这个字出口,她像是一下轻松了许多,睁开眼,不待侍卫相询就说:“你们全上!务必保她安然无恙。”

祭潭

侍卫们冲下矮坡加入战斗后,翟羽也驱马过去,停在坡顶静静看着下方战况。

这批侍卫是经过精心挑选才作为她这次出行的随身侍卫的,虽然年纪不大,却个个身手不错。他们的加入,让局势立马有了很明朗的改变。

翟羽看着场中那逐渐能够游走杀敌的窈窕红影,抿紧了薄唇。

她其实没有任何理由不救顾清澄——她从来没做过见死不救这种事,况且和顾清澄又没有什么仇怨。更何况,眼前这批侍卫并不一定可靠。现下虽是劝她离开不管、袖手旁观,可万一以后传出去,她居然这般对待自己“喜欢”的顾四小姐,该如何向人解释?又是何等懦夫?她苦心经营的皇长孙的英勇形象,或许就此毁于一旦。

这些,她都想得如此清楚。可刚刚那个瞬间,她还是可耻地迟疑了。

不是怕山贼之祸蔓延到自己身上…而是嫉妒。

她依旧这般清晰的嫉妒顾清澄。

怕是还越演越烈了吧。

翟羽带着嘲讽地低笑,救吧救吧,就当施舍她未来的四婶一个人情罢了。

这句话刚刚窜过脑海,下一刻,翟羽便一紧拳,拔出小腿上藏的匕首,回身挥去。

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闪开退后,爽朗笑声却还在耳边,“哈,居然能提前发现,小子你反应还不错。”

翟羽匕首横胸,警惕地看着眼前飘然落地的人。对方是个大胡子男人,身材高大,因为脸上横生的乱糟糟的络腮胡子,看不出确切年纪。一身灰衣布料不咋地,却洗的极为干净。此时他叉着腰杵在五步开外,眉眼含笑地看向翟羽。

翟羽调转马头,直面着他,勉强沉下呼吸,冷冷逼问:“你是何人?

“喏,”大胡子朝着她背后努嘴,居然不答反问,“他们是何人?”

“你…是山贼?”翟羽皱眉,将手中匕首又捏得紧了些。

“不对,”大胡子浅笑摇头,一抬眉,“我是山贼头子。”

趁着翟羽怔愣,他唇角一扬,忽地喊了一声:“小心了,小子!”话音甫落,他便腾身而起,朝着翟羽的马这边跃来。

翟羽匕首找准方向,往前猛刺,手腕却不知被什么拂中,骤然一酸,匕首瞬时脱手而出,拳风也于同一时间袭面而至。她慌忙弯腰后仰,飞脚上踢,挡开一击。然而还没待她起身,座下之马却突然前蹄下跪,整个将失去平衡的她抖落下来,下一刻,她的脖子便被捏于他人手中。

“小子,”大胡子一手捏着她脖子将她提立起来,笑着摇头,“武功还得再练呀。”

翟羽喘着气怒目相向,大胡子却浑不放在眼里,提着她走向坡边,一弯唇角,朝着下面喊道:“喂,你们。”

打斗呼叱声突地凝歇,众人齐齐往上看来。这一看,更是静的仿佛落针可闻,立马便有侍卫惊呼失声:“殿…”“殿下”一词没来得及完整出口,便被旁边那名方才负责探查的侍卫一拳击在腹部,“下”字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那侍卫同时冷声朝这边道:“大胡子!你快放了我们主子,否则定是让你好看!”

虽然知道自己被掐着脖子半吊在空中,表情定然是有些变形,而距离远的那侍卫也不一定能看到,翟羽还是给了他个赞扬的眼神。

临危不惧,判断得当,是个人才。

翟羽暗自心想,如果能安全回去,她定要想法子提拔此人…

只可惜那侍卫虽然尽力去阻断,大胡子还是听到了一个字。

“殿…”他用空闲的右手抚着脸颊上的胡子,忽地看着翟羽笑出声来,“你该不会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吧?殿下?”

翟羽咬牙微笑,“不好意思,小生没那么高贵,只是姓殿。”因为姿势原因,她这番话说的极为困难。

“这倒是个好姓。”大胡子恍然大悟般点头,“只是为何从未听过?你手下动作又为啥如此鬼祟?”

“只因神秘,才不愿与外人道。”翟羽和那侍卫所想一致——如果身份透露多半招来更大危机,便面色不变地信口胡言。

大胡子不置可否,视线瞥过站在下面一动不动面色凝重的顾清澄,却又再度微笑,“那你为什么要救顾小姐?”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翟羽冷笑。

“真热心,啧啧,自己全部的侍卫都派出去了。”大胡子摇头慨叹。

“家教一贯如此。”翟羽说完,又重重喘着气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了,”大胡子摊了摊手,只冲下面笑道:“诶,新加进来掺和的,只要你们放下手上武器,重新回到这里来,我便放你们和你主子离开好不好?”

侍卫还没回应,一名已经脸上挂彩的山贼却突然喊道:“大当家!他们杀了我们好多兄弟!”

“那怪谁呢?”大胡子懒懒的揪了揪耳朵,“怪你们无能呀!我反对你们来跑这票生意,你们偏要来,最后却还得老子亲自出马!要不是老子来,擒贼先擒王,你们今天怕是全交待在这里了吧!”

他一口一个“老子”,这般稍嫌粗俗的言谈才让翟羽隐隐意识到他真的是个山贼。

这认知来的太晚,晚的让她自己也不由奇怪。毕竟,自己的脖子还在这讨人厌的土匪头子手上捏着。

那名山贼被大胡子的话堵得死死的,面红脖子粗憋了好久,才长欸一声,退后两步,脸转到一边,不再说话。

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纷纷放下了手上的刀剑,准备朝着这边走来。

趁着他们弯腰放武器的间隙,翟羽冲一直愣怔怔看着这里的顾清澄比了个口形——“走!”

顾清澄猛地一震,似突地回过神来。身旁马车的马匹在遇劫最初便被砍掉前腿,她明媚眼波转了一周,一提气运起轻功,脚尖在马车顶上一点,往土匪后方直直掠去。一路软剑或是下压,或是飞扬划过,借力同时,却又伤人不少。在翟羽都看得皱起眉头时,她终是抢到一马跟前,软剑先将马上山贼几剑斩杀,再狠狠刺入马臀。马猛然吃痛,起身一声长嘶,随后狂奔而出。

场中所剩无几的山贼暴动起来,却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惊马远去。可顾清澄清脆的嗓音却还远远的飘了回来:“我找人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