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张小脸委屈的很,说到\“也不抱我\”的时候,眼睛里几乎是有眼泪了,秦放心里挺难受的:小孩子吧,你觉得她不懂,其实人情冷暖情绪变化,比谁都感知的敏锐——虽然只是一句稀疏平常的\“也不抱我\”,但是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些感觉了吧。

看万先生的脸色,对他们的来访颇有质疑,该怎么样不露痕迹地把这父女两个支开呢?秦放正头疼,客厅里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万先生家里铺的是瓷砖,尖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秦放听的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正撞上一个女人近乎空洞的目光。

这是万太太,不,应该说是白英。

她应该并不满意这副皮囊吧,万太太的身材稍显丰腴,硬挤在布料精简的丝质旗袍之中,简直称得上是有些臃肿了,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去找和旗袍颜色式样相搭配的鞋子,蹬了一双妾粉色的鱼嘴漆皮高跟鞋,说不出的怪异。

万先生显然也觉得这身装扮实在是太跌份了,他张了张嘴,不知是碍于妻子刚出了车祸不好受刺激还是顾及有外人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时间,屋子里分外安静,只有囡囡依然欢快,蹬蹬蹬几步跑到白英面前,仰着头去签白英的手:\“妈妈!\”

直到这个时候,白英的眼睛里才有了些许波动,她的头颅缓缓转向司藤,说了句:\“好久不见啊。\”

是因为她的骨头还不大习惯操纵这具陌生的身体吗?语气、动作都生硬地叫人心头发瘆,被冷落的囡囡小嘴一撇,几乎是要哭出来,一行人之中,只有万先生后知后觉,惊讶地看看司藤又看看自己的太太:\“你们……认识?\”

司藤笑起来:\“不介意我们单独聊聊吧?\”

白英的嘴角慢慢勾起,像是一帧一格的慢动作:\“进来吧。\”

说完了,自顾自甩脱囡囡的手,囡囡眼巴巴看她朝里走,终于忍不住,抽抽嗒嗒过来找万先生,万先生哄她:\“囡囡不哭,爸爸带囡囡下去吃冰激淋。\”

既然来客是自己太太的\“熟人\”,万先生也就收起了先前的那些狐疑,他抱着囡囡准备出门,又犹豫着是不是该尽待客之道,给一边的秦放倒杯水什么的,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司藤回身示意秦放:\“你也先下去吧。\”

秦放嘴上答应着,到底是担心,离开的时候几次忍不住回头去看,万先生原本在门口等着关门的,见他这么慢,多少有些了然,笑着先抱囡囡离开,秦放出来的时候,万先生他们都已经走的没影了。

秦放倒也不在意,走到电梯对面时,挨着边墙的窗户朝下看了看:这里是最高层,楼底下的颜福瑞看起来小不丁丁的,正绕着车子百无聊赖地转圈,秦放心中好笑,正想探出身去向他挥个手,忽然听到头顶上咚的一声闷响。

秦放抬头向上看,是上头一层发出的声响,只是再上去应该是天台了,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前头角落里是通往楼梯间的门,开了道缝,像是有人刚打开过,秦放走过去推开了看,这才发现还有通往天台的楼梯,天台的防盗门也打开了,被上头的风吹的一晃一晃的。

有人上去了吗?闷响声又是怎么回事?秦放正迟疑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蹬蹬蹬从门边跑了过去,白色的长袜,红色带蝴蝶结的小皮鞋,花格呢的小短裙一摆一摆的。

囡囡?万先生呢?这么小的孩子在天台上乱跑多危险啊,秦放不及细想,几步跨了上去:\“囡囡?\”

天台上除了一间锁着的储物房挡住视线,称得上一览无余,风大起来,阳光很好,白耀耀地有些刺眼,又安静地有些可怕,秦放向着储物房后头慢慢转过去:\“囡囡?\”

视线里先出现的,是两只脚,躺着的人的脚,40多鞋码的皮鞋,这是万先生吗?

秦放脑子嗡的一声,心瞬间就沉了下去,他僵在当地,几乎没有勇气再转过去看,时间好像就在这一刻停住了,心跳声越来越大,砰砰的心跳声里,囡囡扎着羊角小辫的脑子慢慢从墙角探了出来。

***

白英进屋之后,僵直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脸上被电视的光亮打的忽明忽暗。

司藤在距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来,谨慎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她,白英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的吗?久别重逢,中间经历了那么那么多事,她就没什么话要讲吗?

\“白英?\”

她没有反应,木然地看着电视屏幕,脸上甚至连讥诮或者不屑的表情都没有,司藤的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她慢慢转到白英的对面,目光忽然落到了她的旗袍盘扣上。

白英的前襟处有一块褶皱的厉害,她扣错了一粒盘扣!

司藤的眸光骤然收紧:白英那么一个讲究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失误?她几乎是冲到万太太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提起来:\“你是谁?白英呢?\”

万太太依然是一脸的茫然和空洞,被她这么一拎,脑袋茫然地耷拉到一边。

司藤的手有些微的颤抖,很多之前的片段瞬间在脑子里闪回:——在店里遇到万先生,他说他的太太,一直\“抱着女儿\”看电视……

——第一眼见到\“白英\”时,她眼神空洞,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小女孩过去牵住她的手,她才转动头颅,对她说了句\“好久不见\”……

——那个小女孩离开之后,\“白英\”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有人控制时才会有只言片语,而一旦控制者离开,她就软塌的没有任何知觉……

万太太,不是白英!

司藤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狠狠搡下万太太,双手紧紧攥起,僵立了一两秒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几乎是冲到窗边去的,向下看,颜福瑞正坐在花坛边发呆,司藤大叫:\“颜福瑞,秦放往哪去了?\”

距离太远,颜福瑞听到了,但似乎听不清楚,抬头向她比划着手势,司藤急得几乎要从窗口直接下去,一瞥眼看到又有几个小区的住户往这边走,只好又忍住,还是从电梯下去,到楼下时,颜福瑞还在懵懂地仰头,司藤冲过去问他:\“秦放往哪个方向去了?\”

颜福瑞被她的神情吓住了,说话有点结巴:\“秦放……没,没出来啊。\”

司藤大怒:\“不是跟姓万的一起下来吗,你到底有没有在看,你在下面……\”

身后轰的一声震响,像是什么从高处砸下,震的地面似乎都颤了一颤,司藤没动,颜福瑞呆呆地看着她身后,嘴唇翕动着越来越白,顿了一顿,有住户杂乱的尖叫声响起,高处的窗户里也陆续探出人身来。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颜福瑞的身子开始哆嗦,司藤还是没动,问他:\“是谁?\”

『第八卷完』

82、第①章

颜福瑞觉得秦放一定是死了。

从那么高的,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他亲眼看到秦放躺在那么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泊里了,甚至嘴里都一直往外漾着血沫,颜福瑞挤进围观的人堆里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杂音,哒哒哒像是打字机一直打字,他听到有人说,这人说不定骨头都摔碎了。

怎么会这样呢,秦放怎么会摔下来呢,颜福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混乱中,有人去探秦放的呼吸,很快拨打急救电话,也有拨110的,还有人问了好多遍“谁认识这人”,不知道重复到第几次时,颜福瑞才大梦初醒一样反应过来,带着哭音回答我我我。

救护车来了,声音一高一平的,像是在磨人的神经,颜福瑞无意间抬头,看到司藤站在大楼的顶层,似乎是在搜寻什么,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跟着担架上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一楼楼道的角落里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扎着羊角小辫,眼神像是被惊扰了的小鹿,扑闪扑闪的。

小孩子怎么能看这么血腥的场面呢,颜福瑞隔着老远挥手撵她,又竖起手去挡,好像这样就能遮住她的视线似的,再然后,车后门就关上了。

救护车的声音又响起来,哔……啵……哔……啵,一高一平的,像是要把人的神经都杀断了。

***

所有人都觉得秦放会死,连医生都说这种情况急救是没意义的,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为什么秦放一直有一口气。

真的是游丝一样的气,却又韧的有些可怕,一路都没有断绝。

医生过来催颜福瑞缴费的时候,知道他是“朋友”而不是“至亲”,说话也就相对放开:“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个时候,特护病房没什么意思,你这朋友,骨头大面积粉碎,脏器也损坏严重,说句大白话,跟摔死的人几乎也没什么两样了,但就是还有口气,可能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吧,要么就是撑着要见什么人……”

颜福瑞没带钱,秦放钱包里现金不多,刷卡没密码,身上也没找到手机,也许是摔下来的时候掉在哪了——好在钱包里有名片,打到他公司之后,那头一阵惊慌失措,最后是财务的人带钱来了,怕不是把颜福瑞当成什么重要人物,还跟他商量问要不要联系在国外的单总,末了唏嘘感慨地说公司今年流年不利,两位老板先后出事,也不知是得罪哪方土地,得好好拜一拜才是。

终于能喘口气,已经是半夜了,特护病房24小时都有护士在,颜福瑞一个人坐在病房外头的座椅上盯着墙壁发呆,偶尔面前有人过,于他而言都像是剪影的人像。

就这么大病初愈般虚脱地呆愣着,直到突然之间,听到了手机的震响。

颜福瑞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偏头往右看,座椅是一排三格的,手机就在最右边的座椅上震动。

谁的手机?看起来像是秦放的,不过现在太多人用这个款了,实在也不敢确定。颜福瑞茫然的四下去看,刚刚还偶尔有人走动的,现在的走廊里却静悄悄的,两边尽头处的灯也关了,幽幽暗暗像是看不到边的黑洞。

颜福瑞心头有些发瘆,盯了那个手机一会之后,谨慎地没有挪手去拿,手机过了一会之后停了,但是几秒钟之后,又执拗地响了。

颜福瑞只好拿过来,手机凑到耳边时,他腹稿都想好了,他就说你好,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落下的手机,我待会会交到医生值班室去……

接通了,颜福瑞清了清嗓子,依照着之前想好的:“你好,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压抑的感觉排山倒海——那头有人在笑,明明是小女孩稚嫩的笑声,却又阴骘风尘地叫人浑身寒毛直竖。

颜福瑞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她开口:“你去跟司藤讲……”

去跟司藤讲?难道她是……白英?

可是,为什么听起来,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声音?颜福瑞的后背凉飕飕的,攥着手机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白英讲的很慢,听起来很平静:“今天的事,只是一个教训。我做了那么多,她说不合体就不合体,没有这种好事的。”

教训?把秦放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来,只是为了给司藤一记耳光,一个教训?想到秦放现在僵直的惨相,颜福瑞觉得浑身的血直往脑子上涌:“你知不知道,秦放他是……”

电话挂断了。

颜福瑞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他攥着电话僵在当地,身子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白英知道秦放是她的后代吗?如果她知道,会做何反应?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足音,蹬,蹬,蹬,在寂静的走廊里居然有了回音了。

颜福瑞转过头,看到司藤的刹那,他几乎有想哭的冲动,喉咙里滚着好多话:——司藤小姐,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秦放马上就要死了。

——司藤小姐,秦放是被白英从楼顶上扔下来的,就是那个白英!

——司藤小姐,白英刚刚打电话来了,她说这只是她给你的一个教训……

司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秦放怎么样了?”

***

司藤自始至终都没有进病房,她透过探视窗看秦放,静静听着颜福瑞转述的白英的来电,末了居然没有任何对白英的回应或者切齿,只是淡淡说了句:“只要我不死,秦放就不会死的。”

这话在颜福瑞听来,简直是要狂喜了:“司藤小姐,你的意思是,秦放会……活过来?”

司藤摇头:“只是有口气,不会死。可是,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这么躺着,只会吸气,呼气,又有什么意思?”

颜福瑞听懂了,他呆呆地看司藤,只觉得有一股凉意沿着小腿慢慢地往上走,走到心口附近时,整个人都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去楼下坐一坐,颜福瑞,给我找根烟。”

***

颜福瑞是不抽烟的,他关照了病房里的护士之后,跑到医院附近的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又在医院后头的花坛边找到了司藤,时值半夜,这头的灯都已经关了,放眼看去,影影憧憧地幽幽暗暗,颜福瑞咔哒一声帮司藤点烟的时候,眼前晃出一小片微弱的光明,但是瞬间就暗下去,只能看到烟头猩红的一点。

司藤示意颜福瑞:“坐啊。”

颜福瑞不坐,就那样站在司藤身边:“司藤小姐,秦放会永远这样吗?”

司藤没有说话,她缓缓吐出一口烟气,颜福瑞愣愣看着她,直到忽然发现,她鬓角的头发,蓦地泛起火光。

颜福瑞失声叫了句:“司藤小姐,你着火了!”

他手忙脚乱,又不敢上去四下扑打,司藤鬓角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忽而泛起小小的火苗,忽而又迅速泛着暗红色的烧透光泽黯下去,甚至有头发烧过的焦灰落在她的睫毛上。

“颜福瑞,你觉得,我比白英,差在哪里?”

差?

颜福瑞承认,很多时候,他是觉得白英要比司藤厉害,但是“厉害”就是好吗?

他嗫嚅着说了句:“司藤小姐,当时你们分体,真的是因为你想做妖而白英想做人吗?我怎么觉得,她才更像妖怪呢……”

司藤轻轻笑起来。

“在你们人的故事里,妖是害人的,狼是吃人的,小猫小狗就是可爱的,力量强于你们的都是威胁,力量弱于你们的就冠以温顺易驯,白英害了人,你就觉得她像妖怪,她害的人,可远没有人害的人多,自古以来,妖害的人,也远没有人害的人多。”

怎么还为妖怪辩护了呢?颜福瑞张口结舌。

“妖能依山林丘泽而活,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害人?生而为藤,你以为我喜欢化作人形,把自己塞进这些奇奇怪怪的衣服鞋子里?我长在西南密林,抬首是天,低头是地,风霜雨露,日月精华,想开花就开花,想不开花就不开花,想爱谁就去爱,不爱我我就走,若不是丘山多事,谁想一头扎进人间道,活也活不成,爱也爱不到?”

说完了看颜福瑞:“你不懂。”

颜福瑞确实不大懂,只是指她的头发:“司藤小姐,这样一直烧,没关系吗?”

司藤答非所问:“白英从前,不会这样的。我今天想了很久,白英在人间,比我多待了九年,这九年时间,她要应付多少人,承受多少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真正的妖魔鬼怪?她心思缜密到找到了宿体都不放心,都要放一个幌子去掩护真正的自己——我比白英差在哪里?差在这九年她去忍去谋划的时候,我却在地下安然躺着。”

“我之前觉得,既然分体了,我是我她是她,彼此没有关系。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任何时候,白英都跟我有关,就好像她造了孽,我也要亲手来收拾。”

说完了,伸手狠狠掐灭烟头,颜福瑞听的似懂非懂,却并不太在意,他只关心一个问题:“司藤小姐,秦放还有救吗?”

司藤笑起来:“你知道秦放最初为什么跟着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重新成为人,我说的这个人字,可不是现在这样只会呼吸的一具尸体。”

她转身离开,顺手将手里的烟头高高弹起,颜福瑞的视线随着那个一头焦黑的烟头一直落到地上,忽然抬起头,看着司藤的背影问了句:“司藤小姐,那你要怎么做呢?”

“杀了白英。”

杀了……白英?颜福瑞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又想起先前和白英的通话:白英给人的感觉,怎么像是个……小女孩呢?

***

丁婆子盯着街角那个小女孩有一段路了。

她确信这个女孩子没大人跟着,白袜子、小皮鞋、花裙子、羊角辫,长的白白净净,漂亮讨喜,年纪也不算大,应该好脱手,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不过,这小女孩在前一道街边时,进了公共电话亭,拼命踮起脚尖在里头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没准是打给家里的大人的,看来,得尽早下手,要是有大人来接的话,就麻烦了。

丁婆子不紧不慢地缀在她后头,尽量低着头,把领子拉了又拉,之前同行给过她提醒:大的街道上有林林总总的摄像头,拍到了脸会很麻烦的。

天公作美,半天上开始掉雨星子了,渐渐地变成了密簇簇的雨线,那个小女孩双手抱着脑袋往旁边的巷子里跑,丁婆子心中暗喜,她总在这一带活动,知道那是条死巷子,尽头处是个垃圾堆,臭气熏天的,连流浪汉都不愿在那待。

她紧走两步,跟了进去。

……

约莫一刻钟之后,丁婆子又出来了,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迈出巷子口时,不舒服似的扭了扭脑袋,顿了顿伸手稳住自己的头,用力往后那么一扳。

咔哒一声。

很好,骨头对正了,这样就舒服多了。

83、第②章

特护病房确实是没必要了,反正,再怎么“特护”,秦放的情况也不会好起来,同样的,也不会更糟。

秦放被接回了家,颜福瑞顺理成章地留下来“照顾”他,其实,也谈不上照顾,秦放或许是有史以来最轻省的病人了,不用吃也不用喝,唯一的存在感就是若有若无的那一口气。

司藤小姐说了,妖力只能在妖之间流转,所以她拿了沈银灯的妖力之后,只能让渡给白英,她的妖力不能给秦放,但是白英的妖力却可以。

道理很简单,不用解释颜福瑞也明白:秦放是白英的后代啊。

秦放的骨头是碎了,脏器也受损严重,但是没关系,一旦妖力入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黏合的黏合,该填补的填补。

如此一想,妖力也真是个万用剂,胜过医学上一切的灵丹妙药。

***

客厅的电话响了,是门卫打来的,语气颇为警惕:“有两个道士,是你们家的访客吗?”

颜福瑞嗯了一声,揣上门卡出去接,临出门时,犹豫着要不要跟司藤说一声:透过书房半开的门,司藤小姐看书看的正入神……算了,接来了再说也是一样的。

快走到大门口时,终于看见了那两个熟人,苍鸿观主和王乾坤。

苍鸿观主似乎更苍老些了,毕竟年岁摆在哪里,舟车劳顿的颇耗精神,王乾坤则很是愤愤不平,横竖他跟颜福瑞也熟,说话也不用忌讳:“就知道妖怪说话是不讲信用的,说好的以后藤杀都不会发作,现在又拿藤杀来威胁人!”

颜福瑞下意识顶了句:“那我们也不想的啊!”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他:“我们?颜福瑞,你跟谁是我们?你还有没有立场了?你可是丘山道长的徒弟!”

颜福瑞悻悻的:所以他这辈子最讨厌文化人了,仗着肚里有二两墨水就来抓他语病,还升格到立场了!

苍鸿观主示意王乾坤收敛些,不过到底是不放心,还是想先从颜福瑞这里套些话:“颜道长,司藤小姐忽然叫我们来,是不是又要对道门不利啊?”

颜福瑞闷闷回了句:“见到了就知道了。”

***

秦放的书房很大,书桌也气派,主人家往书桌后头一坐,颇给人以压迫感,访客的坐席就颇为局促,缩手缩脚,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受审的。

苍鸿观主和王乾坤就在访客的坐席坐下,间或不安地抬眼打量司藤,和上次见面相比,这个司藤似乎更阴郁更深不可测……简言之,更像妖怪就对了。

司藤单刀直入,省略了所有寒暄:“老观主,想从你这打听件事,老观主务必好好的、认真去想。”

话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当真是一开场就乌云压顶,苍鸿观主心里叹了口气,来都来了,还能怎么着,姑且听她说下去吧。

“当年我东逃,自问躲的也算隐秘,路线七拐八拐,就算是追踪的好手也不难甩掉,但是,丘山永远找得到我。”

说到这,她微笑,身子倾向桌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苍鸿观主:“什么原因?”

苍鸿观主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提醒他:“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们道门,一定有追踪妖怪的独到手法。”

有吗?怎么可能有嘛,王乾坤心里直犯嘀咕,无意间瞥到苍鸿观主,忽然发现他的脸色不像想像的那般不屑一顾,心里不觉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坐直:“太师父,真的有……吗?”

苍鸿观主的眼神有些飘忽,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半晌略有些迟疑的开口:“我记得当年和师父、黄家婆还有丘山道长去镇杀……你的时候,丘山道长的手里,提了一盏灯。”

***

后来他问师父李正元道长,师父说,那是八卦黄泥灯。

从哪来的,不知道,像是家里的那种老物件,久远的不知道来历,一出生,一睁眼,就已经懒洋洋斜在犄角旮旯的角落里了,市面上也再也买不到。

看上去很不起眼,粗糙的黄泥灯坯,靠下的地方有个方便手持的凹槽,顶上镶着个八卦式样的铜片,铜片中央是一截灯芯,整个灯没有灯油,但是奇怪的,火柴梗子划燃了去点,却总能点着,焰头直直向天,纹丝不动,像个身材板正的人。

苍鸿观主看司藤:“司藤小姐听过或者见过这样的灯吗?”

司藤反问他:“不是你师父的?”

苍鸿观主摇头,那之前和之后,他都再没见过这样的灯了。

司藤沉吟了一下,她在丘山身边也有些年头,确认这东西不属于丘山,不是丘山,也不是李正元的,难道……是黄家门的?

她不动声色:“然后呢,怎么说?”

然后?

他记得有几次,看到丘山道长拿了什么东西往火头上凑,点燃的瞬间,火头会突然弯下,遥遥地指个向。

再后来,他被镇杀而死的司藤吓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时候,师父李正元道长会给他讲故事,讲道门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儿,其间就提到过这八卦黄泥灯。

据说,这世上所有的八卦黄泥灯,都是同一批做出来的,那时候,天下分九州,九州之土,混了五湖四海的水,搅成泥浆,又用五岳之上生长的各种木料作柴火,烧上个三天三夜,烧出了八卦黄泥灯的灯坯来,这灯坯就此有了灵性,那焰头就是它的鼻子。

苍鸿观主记得师父李正元道长当时还逗他说,这焰头可比狗鼻子灵呢。

说完了,也不知道这答复她是否满意,正忐忑间,司藤问了句:“九道街居首的黄门,现在在哪?”

“当年黄门的黄玉随丘山道长入蜀,住在成都老街。两千年初的时候,黄家后人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徽州定居了,黄门技法一向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了。不过黄玉的女儿还在,叫黄翠兰,八十出头,瘫痪得有十年了……”

苍鸿观主答的顺口,一时也没多想,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戛然住了口,颇有些警惕地看司藤: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说起黄门?人家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这司藤小姐可别起意去寻老人家的麻烦才好。

“这八卦黄泥灯,应该是黄家的东西。老观主,你是武当的观主,面子大,就劳烦你跑一趟,去向黄老太太借上一借。”

这一出还真在苍鸿观主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口齿都有些不清楚了:“那……那也不一定是黄家的东西……”

“当年黄玉同行,八卦黄泥灯既不是李正元的,也不是丘山的,最大的可能就是黄家的。再说了,九道街各有法器,潘祈年是宝葫芦,柳金顶有金钱剑,白金的祖父都有一柄檀木扇骨的收妖扇,黄家有什么,倒一直扑朔迷离。”

“我听说当年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上吊盏打亮的纸灯笼一路出街,好事者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又说每到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只要是黄家婆婆卖饼的地方,总能收到妖怪——她有那么灵的鼻子吗,怎么就那么笃定妖怪在哪呢?莫非是……八卦黄泥灯一路给她指向?”

这……

听来居然十分有理,苍鸿观主被她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司藤笑起来,身子朝椅背上靠了靠:“既然黄翠兰受了衣钵,必然会百般珍视黄玉留下的东西,不会像白金一家那么有眼无珠,好好的收妖扇拿来扇凉打蚊子——劳烦老观主这一趟了。”

伶牙俐齿,句句找不到破绽,苍鸿观主被她堵的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痰急上涌,捂住胸口大声咳嗽起来,王乾坤赶紧过去给苍鸿观主拍背:“我太师父身体不好,怎么能跑来跑去的?要不我去吧,我去……”

司藤笑的极美,眼波中透着几分妖媚:“那不行,小道士,我留你有用呢。”

什么意思?王乾坤刹那间就恐慌了,这个时候,即便苍鸿观主要被拽去江边扛麻袋他也无心去管了:这女妖什么意思?那种不怀好意的勾引眼神是什么意思???

***

颜福瑞送完苍鸿观主回来,只见到司藤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奇了,王乾坤呢?不是说留他有用吗?颜福瑞心里奇怪,一双眼睛滴溜溜四下去看,不留神和司藤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有事?”

“没……没……有事。”颜福瑞忽然想起了什么,“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都找不到白英吗?一定要那个什么黄泥的灯?”

“白英披了人皮,敛了妖气,即便她现在从我面前走过去,她不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她就是白英。”

颜福瑞情急:“但是我们知道她的样子啊,实在不行,可以拿那个小姑娘的照片去找啊。”

司藤笑起来,轻声说了句:“颜福瑞,你蠢吗?她就不能换一身衣服?”

颜福瑞开始是真没听懂她的意思,后来慢慢缓过神来,胳膊上一根根汗毛倒竖,正心惊肉跳时,身后的书房门吱呀一声响,吓的他头皮发炸,一个激灵转过了身去。

好吧,面前这个人,才是真正换了一身衣裳。

颜福瑞目瞪口呆看穿着束腰风衣和及膝高跟长靴的王乾坤,那么多问题滚在喉咙口,诸如你有病啊你穿这干什么啊你穿了你也不像啊……

但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的,只汇聚成了一句——

他盯着那双被王乾坤的脚丫子撑的几乎已经变了形的皮靴,很是实在地问了句:“王道长,你脚是几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