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给留守的人打了个电话,叮嘱有人来咨询要好好接待,又从包里翻出了颜福瑞的手机。

分组栏里没有亲戚家人,除了阳光福利院的同事,只有“朋友”和“好朋友”两类。

想来“好朋友”是比“朋友”要更进一步的,院长迟疑着点了进去。

两个名字,一个是道长王乾坤,另一个是秦放。

道长?电视里的道士?院长暗自嘀咕着这个不靠谱,果断钦下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是个略带低沉的男人声音:“喂?”

***

阳光福利院。

留守的保育阿姨耐心地给前来咨询的人解释:“不是你们随便捡了个小孩送到福利院就行的,这不符合规定,得看她有没有法定监护人,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或者有养父母,福利院是不能收的。”

咨询的人是对情侣,年纪才二十出头,听了有点发懵:“我们是进山玩,爬山的时候捡到的,小女孩怪可怜的,才三四岁,问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笑,这肯定是被父母遗弃的,深山哎!你们不管谁管啊?”

福利院里总会遇到这样没什么经验但振振有词想当然的咨询者,保育阿姨失笑:“那你们应该先报警,或者送到派出所,警方会首先联系小孩的父母和家属,如果确认是孤儿或者弃婴,公安机关会转交政府相关福利单位的。怎么能一捡到就送福利院呢,万一是被拐的,或者走丢了的呢,那父母该多着急啊。”

听着很有道理,那个小伙子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边上的女朋友嗔怪似的发嗲:“我就说该先报警吧,木头脑袋!”

……

院子里,好多孩子们围着途观车叽叽喳喳,他们对这种情况不陌生,要么是送来新的小伙伴,要么是有小伙伴会带走,有几个胆子大的眼睛几乎不曾粘在车窗上……

车后座上,坐了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白色新买的裙子,齐刘海,长长的头发齐齐垂在胸前,脚上是双漆皮的小皮鞋,脸庞精致的很,眼睛水亮水亮,一看就讨人喜欢。

几个小孩热情地跟她挥手打招呼:“嗨,嗨!你好啊。”

我要求你们口径一致,车窗的拍打声终于引起了那个小姑娘的注意,她朝这边偏了一下头,孩子们更加兴奋了,正要扯着嗓子跟她喊话……

刷的一声,车帘被拉上了。

玻璃外窗上,一张张笑脸的影像顿时变作了面面相觑,半晌,有人低声嘟哝了句:“真不友好。”

94 第①章

颜福瑞住院住的很忐忑,他听病友说了,医院的床位,一天要上百呢,娃娃们可以吃上顿肉了,他这种单人病房的,价位还得往高了飚。

他跟福利院的院长提了几次想出院,院长没同意,说是这病可大可小,要是真延误了致瘫,那可不是现下这大几百块钱的事了。

颜福瑞问她:“那这费用……”

院长手挥的跟要撵谁似的:“你甭管,你甭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颜福瑞急的要命,阳光福利院院如其名,穷的就只剩下阳光雨露——他花的可都是钱哪。

不过,忘记了是第几天的晚上,院长把秦放领进来的时候,颜福瑞就全明白了。

***

院长笑的合不拢嘴:“看不出来啊,颜大爷这么低调,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平时嚷嚷都不嚷嚷一句的。”

出去之前,又压低声音跟他耳语:“老颜,你这朋友给咱阳光院捐了钱了。”

言外之意是,请务必代咱们院好好感谢他。

说完了,把病房留给他们单聊,出去时顺手把门给带上,锁舌哒一声轻响,屋里就安静了。

热络的空气好像也随着院长一起出去了,颜福瑞讷讷的,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距离上一次见到秦放,已经……好久了啊。

秦放先笑起来,他拖了椅子坐下,说:“我跟你熟,不客套,你想说话就说话,不说话,我借地抽根烟。”

他真的就掏出了烟和银质的打火机,咔哒打出焰头,凑着点上,深吸一口,然后仰着头,阖上眼睛,慢慢吐出烟气。

烟气缓缓飘着,千奇百怪的形状,四下迤俪,分割着病房的空间。

颜福瑞打量着他,秦放变化很大,虽然他依然停留在过去的年纪,但整个儿,从里到外,似乎变了个人。

从前,秦放给人的感觉是谦和尔雅没有距离感的,穿着整齐考究,像上个世纪的英伦绅士,摘下礼帽低头致意,抑或掏出质地上好的手绢递给身边的女伴。

现在,他多了好多桀骜和阴郁,一脸的不耐烦和生人勿近,像大拓荒时代的西部牛仔,风尘仆仆不拘小节,衣领敞着,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

颜福瑞惊叫了一声:“秦放,你的手臂……”

他胳膊靠肘的地方,很深的一道疤,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疤痕,而是绕肘一周,乍看像是个手环。

秦放向那道疤瞥了一眼,很是轻描淡写:“让人砍的。”

让人砍的?那得整条胳膊都被砍下来吧?

秦放似乎不想伸发这个话题:“有时候管点闲事,难免的。”

又说:“要用钱的话,就跟我讲——一定要忍着吞糠咽菜,我也不会觉得你多有节气多高尚,这一点,你真该跟司藤学学,她花人家的钱,从来不含糊的。”

颜福瑞有些尴尬地笑,见面以来,他还是尽量避免去触及这个话题的,不过看秦放聊的随意,他也就没那么多小心了,犹豫了一下问他:“司藤小姐……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他把烟头在病床的架子上摁灭,很久才说了句:“算是有吧,我找到……丘山的老家了。”

***

说的如此平淡,但这轻飘飘的“找到”,着实花了他很多功夫,但秦放就是有那么点认死理:一个人不会凭空从石头里冒出来,只要你活着、存在过,这世上就一定有飘渺勾连的痕迹可循,从出生,到死亡。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遍访当年可能和丘山有关联的道门,去了靖化县,也去了当年爆发大洪水的武汉三镇,一点一滴,上下求索,终于和丘山同门师弟的孙子辈坐到了饭馆的同一张桌子上。

这人生如戏,点菜的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人姓余,余大通,40来岁,难得的“承祖业”,是个假道士,儿女双全,不忌荤辛,专在穷乡僻壤十里八村讨生计,上工时道袍一裹,道冠斜抹,振一柄贴了黄纸的桃木剑,跳大神样东奔西窜,然后两眼一瞪,嗡嗡有声:“天条决斩,如律令!”

事毕的酬劳,有时是百十块钱,有时是一只母鸡,有时是一筐鸡蛋。

跟秦放吃饭的时候,他刚做完法事,得了只母鸡,拿细绳子把母鸡腿拴在桌腿上,那母鸡惊惶不已,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上刀俎,但凡有客人点什么大盘鸡、宫保鸡丁,它就扑棱棱一阵双翅乱扇,地上灰尘乱飘,然后四下依附,桌上的菜亦不能幸免。

秦放食欲全无,余大通却吃的津津有味,手里握一根油晃晃鸡腿,咬着嚼着吐字含糊:“丘山……不知道隔了几辈子了,当年跟我爷还是太爷来着,同门学艺,都是道观里的小道士,混口饭吃呗……”

“其实丘山跟我太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的师父,是个云游道士,不知道怎么的最后挂冠到我们小地方的道观,后来还死在这了。教了丘山一些本事,丘山不知足,心大,不听他师父劝,要出外闯荡……”

说到这,忽然停止咀嚼,神秘兮兮凑近秦放:“我跟你说,我太爷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我太爷听他讲过八旗的事,八旗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还是封建王朝,满人当皇帝,我猜我太爷他师父,说不定是伺候王爷皇帝的。”

“你别不信,我太爷说,他师父有个宝贝箱子,挂了碗大的铜锁,有一次他从门缝里偷看过,说是箱子打开,拎出一个黄澄澄的包袱,里头银锭子、东珠、玉牌,啧啧。”

他压低声音:“你说,那包裹会不是是电视上说的黄马褂啊?我太爷他师父没准是伺候皇帝的,后来慈禧太后不是□□吗?太爷师父肯定是那个时候靠山倒了,被清算来着,所以逃到我们小地方隐居了。”

这余大通,想来是清宫戏看得多了,秦放失笑间,蓦地念头一转:那时邵琰宽帮助丘山对付司藤,据说很大原因是因为华美纺织厂要倒闭,而丘山对邵琰宽许以财物,自己当时很是纳闷,觉得丘山不过是个穷道士,有什么了不得的财物能让少东家看得上眼的,难道……

他坐直身子:“你太爷的师父,是不是对丘山很好,衣钵什么的都传给了丘山?”

余大通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吗!要知道……”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了几秒之后,对秦放竖了个巴掌:“加五十。”

秦放哈哈大笑,把钱包甩到桌上:“讲的好,都是你的。”

奇怪,并不觉得余大通贪婪,反而觉得他这种掰着指头的精打细算分外可爱。

余大通喜的心痒痒的,清了清嗓子重回正题:“也是我太爷不争气,脑子又笨,啥真传也没学到,丘山就不一样,刻苦好学,脑子又灵光,那个师父也很喜欢他,据说什么都给他了,衣钵呀法宝啊钱啊……然后呢……”

他义愤填膺:“然后,丘山就像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再也不回来了,最后还是我太爷给他师父养的老送的终,买棺材下葬还欠了人家两吊钱。要么说老实人受欺负呢……哎兄弟,你怎么想起打听丘山来了?他后来怎么样了啊?”

阖着这儿的人,对丘山后来如何也不甚了了,反向他打听来了,秦放忽然起了戏谑的念头:“五十。”

余大通赶紧摆手:“那算了,算了,我连丘山的面都没见过,我不关心他。您问,您问。”

秦放的眸光渐渐收紧:“你刚刚提到……法宝?”

***

颜福瑞听到这儿,也是紧张的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匀:“法宝?”

秦放反而大笑起来:“你觉得真有法宝?”

“余大通是陕西人,他所在的县叫昭和县,光绪十九年的《昭和县志》,有这么一段话。”

“说是光绪十九年九月二日巳时,火光现于西北,陨星一,其大如斗,轰然雷鸣,坠于密林,黑黄云如幕,乡人惴惴不敢动,越两日临看,但见一坑,入地尺许,四围焦黑如炭,寸草不生三载有余。”

半文不白的说辞,听的颜福瑞一头雾水,秦放知道他听不明白:“光绪十九年是1893年,县志记载,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坠落在密林之中,黑黄烟气不散,过了两天乡民去查看,看到地上有个尺许深的大坑,周围都已经被烧焦了,后来那块地方,连续三年寸草不生。”

颜福瑞终于听明白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不就是掉下块陨石吗?很稀奇吗?

秦放说:“这是后来《昭和县志》的记载,因为天现火光,有黑黄烟气,当地的乡人害怕有毒,不敢靠近,两天之后才去查看。但是余大通说,陨石坠落的当晚,他太爷的师父,就带着当时还只十多岁的两个徒弟进了密林了,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95 第②章

余大通说,太爷的师父,说着怪拗口的,就叫祖师爷吧,祖师爷带着丘山和他太爷进密林的时候,黑黄烟气太重,三五步远就看不清路了,三人打着灯笼,都用葛巾蒙了口鼻,一个牵着一个,走走停停,磕磕绊绊。

走到那处大坑时,打头的祖师爷没收住脚,三人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串溜都滑下去了,栽的七荤八素,慌乱间捡了灯笼照着看,是在一个尺许深的大坑里,周围的土都焦作了黑色,隔着葛巾都能闻到烟火气,灯笼再往中间打,土坑的中央,有块拳头大小的铁疙瘩块,敲上去蹭蹭响,清脆清脆的。

祖师爷见过大世面,说这叫陨石,是天上的星子坠了掉下来的,稀罕的很。

到底多稀罕,祖师爷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捡了也只图个新奇,毕竟天外来物,他扯了半幅衣摆把石头裹了带回去,先想摆在多宝格上,又觉得形貌太过稀疏平常,配不起左邻右舍景德镇的细瓷宜兴的紫砂,想了一会,吩咐丘山把这陨石放在门口的一盆虬松盆景里,权当是奇石映树。

丘山照办,一时兴起,还给盆景浇足了水才转身回房,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哧啦哧啦,像是冒烟。

回头一看,那块石头真的是在冒白烟,周身泛着沸水般的气泡,居然盐块遇水般越融越小,溶下的水都浸了松根,丘山慌的不行,怕把祖师爷辛苦找来的稀罕物件给弄没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伸手捞出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说来也怪,石身被抹干了,也就不再变了,不过只剩了鸡蛋大小。

丘山暗叫糟糕,掌心托着那铁疙瘩鸡蛋,正愁着不知道怎么跟祖师爷交代,忽然听到瓦盆碎裂的崩响,抬头一看,吓得瞠目结舌失声大叫。

那早被拗作了微缩景观不再生长的虬枝盘松,正抽节一样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长,适才的瓦盆崩响,就是根须涨破了花盆,而且虬枝返直,松针密立,抖擞着极尽舒展之能事。

闻声出来的祖师爷一时怔在当地,余大通的太爷更是吓的魂不附体,大叫:“妖怪!妖怪!”

那个时候民智未开,打雷闪电都是雷公电母,稀奇事儿可不一股脑的都赖在妖魔鬼怪身上么。

余大通说,当时的情形很难用言语刻画,感觉只是片刻功夫,那棵树已经在他们眼前经历了无数次生长枯荣,比电视里那种加快剪辑的镜头还快,再然后,某个瞬间,忽然现出人身,是个七八岁的娃娃,落地四下乱窜,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丘山,横眉怒眼,吓得丘山一屁股坐倒。

这不是妖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