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菁华惊出一身冷汗。

难不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道门也介入其中了?

妖之畏道,跟惧怕司藤怕是不相上下,梅妖大叫:“等一下,司藤,你听我说!”

战局有些微的和缓,每个妖怪都浑身是血疲惫不堪,司藤在半空,几乎是背倚八卦印而立,问:“你要说什么?”

她还勒着抹额,长发微微垂下,说的漫不经心。

梅妖说:“如果被道门抓了,大家都是个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妖,有什么仇怨不谈,先合力出去再去。”

司藤半阖着眼睛,似乎在考虑梅妖说的是否可行,顿了顿咯咯笑起来,笑到末了,轻声说了两个字:“好啊。”

她长发如瀑,去势不绝,顿成万千藤枝,瞬间就把猝不及防的梅妖卷上了半空,一口就咬在了她的咽喉。

孔菁华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她眼前渐渐模糊,看到梅妖的身子在半空中不断痉挛挣扎,直至渐渐偃息,听到一声闷响,梅妖软塌塌的身子自高处坠地,眼前渐渐模糊,却额外清晰的看到司藤转过脸来,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抹掉唇角残留的血渍。

孔菁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近乎哽咽地低下头去,再抬头时,那处屠杀的修罗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看到一个道士的背影,那道士在八卦印围成的穹庐之上,打开了一道门。

司藤从那道门里,出来了。

她没听清道士跟司藤说了什么,只听到司藤近乎恭敬地回了句:“我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下半场戏。”

下半场戏?看戏吗?那是个真的道士吗,如果不是,又怎么可能使得出“道印封门”?

司藤走过来了,脚步声沙沙的,几乎就在她眼前了,孔菁华骇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然后,司藤在她面前停下来了。

孔菁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好在没有,司藤并没有发现她,她只是偶尔停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再也没有了和道士说话时突然出现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狠戾和厌恶。

再然后,她随手轻轻一捞,手里多了一朵血红色的梅花。

那是梅妖的妖力,不过,现在都是她的了。

她拈着那朵梅花,凑到鼻端嗅了嗅,指间轻轻转了一圈,随手就丢掉了。

***

孔菁华的声音里透着空洞的苍凉:“后来我知道,那个道士叫丘山。再后来我听说,丘山就快被奉为天师的时候,司藤向人揭露了他的秘密。最后,好像是1946年,丘山道长镇杀了司藤,终老青城山。”

“万物总是循时序的,春夏之后才是秋冬,守过夜晚才有白天。妖怪要修成,要有妖力,总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司藤是例外,抢人家的,夺人家的,当然来的快些,不过,总有报应的。”

半妖司藤 第①⑤章

活得久的人,总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的。

故事讲完的时候,孔菁华头发上的淋油渐渐开始板结,顺着发梢往下滴的最后一滴,颤颤巍巍,悬而不落,看的人很是着急。

秦放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孔菁华想了想,居然说的很是认真:“我要收养一个孩子,好好管教她。如果西西想回来继续做我的女儿,也可以。但是西西,你要先改掉说谎的毛病——你身上的伤,不是妈妈打的。”

还要收养?秦放真是怒极反笑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西竹接了句:“我考虑考虑。”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

考虑考虑?她为什么要考虑?

***

回去的路上,像极了第一次和西竹见面时的场景。

深夜,空荡荡的街道,相对而立单调而又呆板的街灯,晕黄的光,拉的斜长的影子,像是两场戏,拉了同样的一块背景大幕。

只不过,那时候,他开了车,她背着个小书包走的气冲牛斗,这一次,他在前面走,西竹无精打采的跟在后面,越走越是垂头丧气,步子越来越拖,秦放回头看她时,她怕不是下一刻就想趴到地上去了,脑袋垂在肩膀之间,偶一抬头,一张小脸愁苦地像拧了十八个褶的包子。

“走吗?”

她摇头:“走不动了。”

“要抱吗?”

西竹没说话,过了会,有气无力地朝他伸出手臂。

秦放过去抱她,西竹那么小身板,素日里很轻,今天却好像颇有了份量,秦放微笑:“西西今天,好像重了不少啊?”

“让心事压的?嗯?”

西竹不说话,脑袋搭在他肩膀,两只手抱着他的脖子,秦放拍拍她的背心,慢慢地沿着空无一人地街道继续往回走。

这世上的事,其实简单,太阳白天会升起,晚上会落下,水冷了结成了冰,热了沸成气,果子熟时香甜,不熟时青涩,一板一眼,明明白白,就循这条理活着,多么容易。

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因为心事过重,而走不动路。

“秦放,你有梦想吗?”

秦放的心头微微一颤,眼睛陡然酸涩了一下,顿了片刻才说:“有啊。”

还以为接下来她会像从前一样,追问他的梦想是什么,谁知道她沉默了一下,自己喃喃说开了。

“我也有。”

“我从前很多事情自己不能做主,也不懂,到后来懂了,知道对错了,事情也做下了,洗也洗不干净——我就想着,这世上这么多人,一定也有人跟我类似的,他们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怎么做的呢?”

“我向人打听了很多故事,翻了很多书,发现也有人做过追悔的事情,要么以死谢罪,要么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想了又想,我还是怕死的,也不想死,也没那个兴趣学佛,改头换面重新来过,骗了天下都骗不了自己,何必呢。”

秦放嗯了一声,问她:“然后呢?”

“然后就破罐子破摔了,老天可能就是安排我来做坏人的,那我就做个风光漂亮的坏人吧。反正都已经破了,再怎么装样,也回不去的。”

秦放没有说话,她这番论调,佛家一定不爱听的,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任你江洋大盗杀人悍匪,只要幡然悔悟就是身如明镜台,但司藤不是,她身上甚至有一种偏激的悲凉,她背了个名头,就背一辈子,不争不辩的。

如她所说,做过的任何事,都认,反正洗不干净,就不想去洗了。

“但是有些时候,心里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

秦放竖起耳朵听她“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的打算,她却不说话了。

不过,即便她不说,也能猜出一二的,想重新来过,无非是想要弥补、修正。

酒店已经遥遥在望了,秦放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这条路走不完才好,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烦心事扔在前头,或者身后,反正永远不在这条路上。

“如果能重新来过,我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从小就听话、懂事,对人友爱,人人都喜欢我……”

秦放实在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了,他前面多少了解了她在幼儿园的作为:听话?懂事?对人友爱?据自己了解,她也就差欺男霸女揭竿造*反了。

西竹居然没生气,等他笑完了才说下去。

“后来发现,其实也改不了,你就是你,脾性已经成了,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得掉。再后来发现,命都改不掉,从前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要再去做一次……”

秦放心头一震,蓦地停下了步子,西竹却不想再说下去了,她搂紧秦放的脖子,低声说了句:“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

回到房间,秦放照顾着西竹上床睡觉,她整个人小小的,蜷缩在被子里头,眼睛空睁了会就闭上了。

秦放不想打扰她,一个人去客厅坐,挂外套时,手感有些不对,展开一看,才发现挨着肩膀的地方湿了一小块。

这意外的发现让秦放怔了许久,点烟的时候,手有些抖,两次都没打着火。

——从前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要再去做一次。

司藤已经有了决定。

秦放把刚点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转身折回卧室,西竹睡的很不踏实,眉头皱的像一个疙瘩,被子也踹掉了一半,秦放帮她拉好被子,叫她:“西西?”

没有回答,屋子里好安静,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

这一夜好长啊,易如出事、和孔菁华对峙,觉得已经把好几天的力气都一起用完了,居然才两点多。

秦放坐到床边,轻声又叫她:“司藤?”

还是没有回答,但秦放总觉得,看到她的睫毛,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

秦放轻轻笑起来。

“司藤,不要去杀孔菁华。”

***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猜想,妖怪的时间都要很长,长大要很长,修到妖力也要很长。之前你那么短的时间声名鹊起,精变没几年就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女妖司藤,是因为同类相食,你拿走了别人成百上千年修来的妖力妖元,自然见效很快。”

“但是打回原形,从头再来,你等不了了,你想像从前对付沈银灯一样对付孔菁华,是不是?”

“可是司藤,你自己也说,识字明理,知道自己是妖怪之后,你痛恨做过的那些事情,就是那些事,让你终其一生,都不被同类所容。”

“杀沈银灯,还可以说是情势所迫,她原本就想杀你,又害了瓦房,为瓦房报仇无可厚非。可是孔菁华……”

“孔菁华到底不一样,她犯下的错,又不能简单归咎于作恶。况且,她真的收养你,对你很好,你们是做过母女的。你可以去杀她,但是杀她之后,你真的心安吗?”

“你做了一世司藤,就不开心了一世。这一世,何必再背同样的负累。”

西竹忽然抽出手,不耐烦似的翻了个身,转向了另一面。

秦放的声音低下来:“其实,如果你真的想要妖力,我身上有的。”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颜福瑞说的话。

那时候,他昏迷乍醒,颜福瑞给他详述之前发生的事,说到这一节时,一惊一乍:“秦放啊,你知道不知道,你从十几楼掉下来,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啊!一节节的碎!医生说,内脏都摔裂了啊,剩的就只一口气!就一口气!”

“司藤小姐说,妖力入体之后,会把你破碎的骨头脏器都粘合起来,我打个比方,这妖力就好像强力胶水一样,你以为你的骨头是一整块,其实不是,其实还是无数的碎块,只不过这妖力太厉害了,粘合的好像一整块一样!”

颜福瑞表达的含糊,他却听明白了,碎了就是碎了,这世上没有真的修补成新,他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呼吸,皆因妖力在体内流转,把妖力比作电,他就是依赖这电而运行的机器,一旦缺失,百样零件同时罢工。

“反正,这妖力,本来也是你给我的。没有你,早在囊谦,我就死啦。你先给我一口还阳之气,又引渡给我妖力,我从阎王手里偷了好多日子了,这世上讲究有恩必报,我报答你,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