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阴兵借路

所谓“借”,是指暂时拿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随后再归还。中国自古有句话,叫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句话是指两个全然不同道的人,各过各的生活,互相不影响。

人和鬼之间,原本就应当如此,可以共存,但不该互扰。可如果鬼魂出现在人的世界里,其实就叫占了咱们的地方。一群鬼同时出现。并且以明确的目的存在,例如“送葬”,走在咱们的路上,那就是借了咱们的路,随着它们的消失,又还给了咱们。

而所谓的“阴兵借路”,在玄学界通常理解成两种模式,一种是在古战场上死了很多人,而且这些人死得很突然。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在有规律和必然的节点之下,突然重现人间,而重现人间的方式。大多都是生前最后一刻的状态,例如战争。

另外一种,一般都发生在大灾难或者瘟疫之后,短时间内死了不少人,这些人想要同时超脱,会扰乱秩序。于是“阴曹地府”就派出阴兵押解,那些押解亡魂的阴兵会排成长队,把那些死后的亡魂好像押犯人一样排队押走。

这是广为流传的两种方式,而事实上方式却远不止这两样。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跟我遇到的这种非常类似,同样是在短时间内,突然死去了很多人,但是这些人的死,是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例如,被鬼害死。人的死亡方式里,被鬼魂害死属于最不好的一类,因为他们死亡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是带着极度的恐惧,而非伤痛或者仇恨。所以这些因为恐惧而死的人,会下意识地躲着那些前来押解的阴间兵将,因为那些阴兵们,某种程度来说,也是鬼魂的一种。

所以事情就清晰了,苏平贵害死了这个女人,女人就复仇,从而害死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以至于苏平贵连下葬这种后事,都需要假借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来做。这就意味着,如果我去找一些老人打听,在民国二十八年前后,本地一个姓苏的大家族,是否发生过灭门的惨案,如果有,那九成九就是这次闹鬼的本主了。

我把这些话解释给男青年听,虽然她一直在嗯嗯地答应着,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没听懂的。我也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唇舌,就让他带着我去找村子里的老人即可。男青年告诉我,自己插队到这里也没有多长的时间,这些事情都只能问生产队长才知道,他可是本村的老资格。村子里落户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认识的。

于是我和他一起去了一趟苏家沱的生产队,男青年在挨了一顿批之后,还是打听到了村子里最老资格的一位长者,据说解放前是给地主家放猪的人,那时候岁数还小。军队抓壮丁的时候,他躲在猪圈的草堆底下,才没被抓走。之后就一直留在了村子里,解放之后分了土地,就老老实实做起了农民。

按照生产队长提供的地址,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老人的家。老人也姓苏,但是据他自己所说,自己姓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幼就是个孤儿,是被地主一家人给养大的,虽然社会等级低下,但地主到是也没薄待他。给了他吃穿,还让他帮地主家放猪,于是也就跟着姓苏了。

我问苏大爷,您知不知道在日本人刚打起来的那几年,村子里曾经有个大户人家,他们家有个人叫做苏平贵的?苏大爷想了想,也许时间太过久远,自己岁数也大了的关系。之后他说还记得,那个苏平贵是另一个苏姓地主的独子,后来老地主死了,儿子就继承了祖业。不过没活多大岁数就死掉了。

我又问道,那您知道那个苏平贵是怎么死的吗?苏大爷一拍大腿说,全村子上了岁数的人谁不知道啊,那苏平贵就是个小王八蛋,平日里仗势欺人,经常干坏事,他老子留给他的那点祖业,到后面都败得差不多了。村子里老一辈的人都不喜欢这臭小子,这人吧,坏事做多了,早晚都要遭报应的。

苏大爷凑到我边上轻声跟我说,他们那一家子人,除了那些家丁家仆,没一个好人。老母亲也刁钻,经常会毒打长工,以为自己家有几个臭钱就能比别人高出一等,苏平贵和他老母亲一个德行,长期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不光如此,还霸占别人家的闺女!硬要娶了人家当妾!

时隔多年,似乎苏大爷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有些义愤填膺。想必当年自己也是被欺负过的,难怪这么多年都没忘。苏大爷接着跟我说,后来吧,老天开了眼,他们家所有人,得了麻风病,全都死了个干净。只是可惜了,那些家丁家仆,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跟着这家混账东西一起遭了报应,可惜了。

苏大爷的话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测,即便此刻他不接着说下去,我也知道,那就是事情的真相了。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当时苏平贵全家得麻风病之前,是不是死了个女人呀?还专门披麻戴孝地送葬了。

苏大爷一愣,然后问我,这些事情你这个小年轻是怎么知道的?我嘿嘿笑着说我之前听别的老人说起过,不过没说的很仔细,听说那个女人死得也挺奇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摆出一副老大妈老大婶聊八卦的样子,丢出一个似问非问的问题来,果然老大爷一下子就上钩了,他拍着大腿说,可不是嘛!那姑娘死得可冤枉了,苏家人还装模作样地搞了场丧事,浩浩荡荡地送葬,可是村子里的人都在传,说这姑娘根本就是被人给害死的,抬着的那口棺材里,连个尸首都没有,是空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这的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幸亏我多了一问。于是我赶紧追问道,那尸体去了哪里?那个姑娘是不是眉毛上有一粒黑痣?苏大爷再一次用诧异的眼神望着我半晌,然后问道,这些…也是别人告诉你的?我一愣,然后说当然啊,村里的老人闲聊的时候说的,据说当时下葬还是穿着红衣服呢。

苏大爷呸了一声后说,屁!都说那是口空棺材,尸体鬼知道他们给藏去了哪里。我问他为什么说的这么确定。苏大爷说,当时送葬队在村子里敲敲打打的时候,自己也去围观了一下,发现平日里抬棺材的人一般都是四个人,但是这次只用了两个人就抬走了,而且那两个人都是苏家的仆人。

我这就回想起,凌晨的时候我远远看见的那个鬼魂的送葬队伍,的确抬棺材的,就是两个瘦小的年轻人。苏大爷接着说,咱们都是庄稼人,干了一辈子的活,抬了不知道多少斤的东西,难道那棺材里的女人就真的这么轻?从那些人的脚步来看,都知道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只不过大家当时都有些惧怕苏家,也就谁也没张嘴问。但是村子里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那个死去的女孩是冤死的。

苏大爷说,那个女孩子不是别人,就是在村子里被霸占的那个姑娘,被苏平贵强行收了做妾,说是这样就免了她爹娘的租子,这狗日的家伙,就这么糟蹋了一个好姑娘。苏大爷接着又说,小姑娘嫁过去还不到一年,经常有人经过他们苏家的宅子的时候,都听见姑娘被人虐打的哭喊声,还常常听到什么类似于贱人、窑姐儿之类难听的话。而后来苏家人都麻风病死光了,收拾完那些死人之后,村里觉得晦气,很长时间都不敢靠近苏家的宅子,倒是后来有个年轻的村民经过,竟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了女人的哭声,于是大家当时那段日子,就常常说是那个被害死的姑娘回来复仇了,苏家的人都是被这姑娘给害死的。

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但我还是问苏大爷为什么要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因为他的依据也许会非常关键。苏大爷说,你说这人的身体有好有坏,就算得了传染病,也不至于说没了就没了。更加不会一死就扎堆死一起吧,苏家人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死完,被人发现尸体的时候,也都没有外伤,身上只是有很多麻疹,皮肤都烂掉了。麻风病就算是再厉害。人死也分个先后吧,结果一股脑儿,全都死到一起了,你说说,这不是邪门儿吗?

这当然是邪门儿,只不过苏大爷没有亲自见到过罢了。苏大爷的话和我之前想到的几乎完全印证了,只是那个红衣女鬼竟然是村子里人家的女儿,这是我没想到的。于是我问苏大爷,那那个姑娘的爹妈,现在还都在村子里吗?苏大爷说早就没有了,她娘知道女儿死后没多久,自己就怄气怄死了,她爹也在解放那几年生病死了,一家人,死了个精光。

我心里还是有些唏嘘,也有点遗憾。可是毕竟苏平贵再可恶,其他的家丁也是无辜的,这种灭门的惨案,姑娘即便有天大的委屈,也做得太过了些。于是我问苏大爷,那个苏平贵的家在什么地方,现在住的都是他当年的亲戚吗?

苏大爷说,哪还有什么亲戚呀,这种畜生大家都避之不及的,而且屋子死了这么多人,哪里还敢住人?后来土改的时候分给了大伙,大伙都嫌脏不想要,就一直空着,后来村里来了些知青,就打扫了一下,分给他们住去了。

我心里一惊:那…不就是男青年他们的宿舍吗?这么说,大家都住在一个死了很多人的凶宅里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坠魂石锁

于是这样一来,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女鬼会反复出现在知青宿舍里了,那是因为女鬼就是死在那个地方。之所以缠上那个男青年,也许仅仅是一个偶然,男青年只偶然路过的时候,撞见了它而已。又或许男青年现在住的那间屋子,恰好就是这个女鬼生前住的屋子。

而女鬼最早出现在苏平贵的墓前,根据目前掌握到的信息,应该是在宣泄仇恨,恨的是苏平贵害死了她。可她的报复也是可怕的,整个一家子人都因此而死,且也都死在了知青宿舍里。

女鬼是害死人的鬼,也是当中怨气最重的一个。如果一个活人被鬼魂给害死,那他死后即便成鬼,也会被这个害死他的女鬼死死束缚和压制。这部分鬼魂在女鬼没有失势之前。都会一直被这个女鬼所奴役。尤其是苏平贵其人,倘若真是如苏大爷说的那样,本身就是个恶霸的话,死得虽然惨烈,但也算是罪有应得。

我在跟苏大爷谈话的时候。男青年一直都站在我旁边,于是他也得知了自己现在住着的知青宿舍,其实就是以前的苏家宅子,顿时脸色就变了。于是我和他辞别了苏大爷之后,就开始往回走。

我告诉男青年。先前我花了很多时间在你们知青的宿舍里寻找着鬼魂的踪迹,却始终找不到。现在看来,多半我的兵马香也是被女鬼压制住,所以才无法寻找。那就有些说不通了,因为如果苏家所有人都是死在宅子里的话。那以它们的数量,理应是会被我的兵马察觉的才对。而且这群鬼魂都是被压制的对象,换位思考一下,它们比任何人都渴望着解脱和离开,在我放出兵马之后,它们应该会主动来带路才对。

我说道,而且按照苏大爷说的,之前这一家人死光了之后,是村子里的人一起帮忙收拾的尸首,且麻风病在当时虽然容易死人,但死后的尸体也不可能是七零八碎的,至少是个全尸。如果尸体都收走了,现场还找不到鬼魂的痕迹,加上那股女鬼的巨大力量对其余鬼魂包括我的兵马加以压制,能够产生这么大力量的,就只能又一个可能了。

男青年问我,那是什么样的可能?我说道,属于这个女鬼身体的一部分,一定还藏在你们知青宿舍的某个地方。

男青年不说话了,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但是他也说,可是之前住进来的时候,屋子里一览无余,空空荡荡,如果藏了个什么东西,也早就被找出来了。我摇摇头说。那可不一定,如果肯花时间仔细找,一定有办法能够找到。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知青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家都已经出门去劳动了。这就给了我和男青年充足的寻找时间。我从进门口开始。以从左到右的方式,仔细搜索着每间屋子。但凡眼睛能看到摸到的地方,我都亲自去找,我甚至连灶房的灶心,院子里被知青们拉扯绳子挂衣服的老树,以及茅厕里都没有放过。只不过这些地方是我直接目测的,于是就只能点香来寻找。

我在灶心口,树根下,茅厕外等这些我不能亲自找的地方都点上了香,如果这些地方藏着有关的东西的话。那烟雾会给我明确的答案,可是依旧无果。我正打算爬到屋顶,在瓦砾之间寻找,这个时候,我突然瞄到了院子里一角,那个丝毫不起眼、却被封住的水井。

小时候听戏,总能够听到这样类似的桥段,皇宫里的妃子争风吃醋,于是其中一个就设下计谋害死了另外一个妃子,接着让宫女趁夜把死去妃子的尸体推倒井里,接着想尽办法,堵上了这口井。

虽然那只是听戏,但各种前朝野史表明,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加上我找遍了整个宅子,除了那口封掉的枯井之外,别的地方都找过。我自然不肯放弃这唯一的可能,于是我走到了那口井的井口,仔细查看起这口井来。

井口的直径大越有两尺多,论大小的话,足够容纳一个人进出。井的边缘不高。距离地面大约只有四五寸的高度。也就是说,在不加围栏、且没有盖上井盖的情况下,人如果不注意走到跟前,也是有可能会因为失足被绊倒在井里的。

井口上面有一个圆形的石板,大小大约比井口宽了一寸多,从石材的颜色和井口边缘的颜色来看,应该是同一时期制作的,也就是说,当初挖这口井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会有人失足坠井的危险,于是同时期制作了井盖的石板。可是石板的上面,却是用粘泥糊好的一层,将井盖和井沿黏在了一起,但是中间有些破损的部位,我伸手抠了一下,还能够抠下一些相对酥软的粉末,这说明这层粘泥,是之后才涂抹上去的。

而最让我不解的,是这粘泥的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这意味着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而青苔上,却摆放着一个圆形、但却有把手的大石头,把手上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已经断裂了。石头把手上连着一段,而地上井口变,还有个打到底下的凿子,凿子的一头拴着断裂的另外一段。铁链的断口处虽然也生锈,但锈迹明显比外表要轻很多。不难看出,这根链子断裂的时间,其实并不算久,甚至就是最近才断开的。

石头的质地就是寻常的花岗石,上面有深浅不一的沟壑,是人工凿刻出来的,这样的纹路,在旧社会常常是用来当做磨刀石的。

我把男青年叫到身边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为什么这跟铁链是断裂的?男青年说,这难道不是石哑铃吗?以前的大力士都会拿着这个把手练习臂力。这铁链本来是好好的,但是我们这些男知青住进来以后,看到这个东西觉得可以用来锻炼身体,但是铁链又取不下来,于是就直接给劈断了。

于是我更加笃定了一件事,井下有东西!

以为这个石头的东西,并不是男青年口中的石头哑铃,而是一把石锁。花岗岩的石锁在古时候,常常是用来镇墓的。而在阴宅风水里,镇墓的东西分为许多种,最常见的就是镇墓兽、人俑等东西,石锁也是其中的一种,通常会用铁链拴住。一方面是为了不让墓穴里的亡灵不安生而四处流窜,另一方面是为了不让这些镇墓的物品四处移动,于是要用铁链固定。而在家里的井上摆着一把用铁链拴住的石锁,其目的在于镇住井下的东西。这种方式,玄学上称之为“坠魂锁”。

那么就意味着,如果井下没有东西,自然是犯不着压上这么大一把坠魂锁,来进行镇压的。铁链是被知青们弄断的。甚至非常有可能原本已经复仇后安生的鬼魂,因为有坠魂锁的压制,原本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可铁链断裂之后,相当于就把这个镇压的形式给破坏了。于是又开始重现人间。

这样一来,就解释了我一直最困扰的问题,为什么男青年和我都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连续目睹了两次送殡的阴兵借道,而在他们知青来到这里之前的几十年时间里,村子里却没有人遇到过的原因。

我叹息一口,望着男青年说道,你们这些知青啊,也许你们有丰富的文化知识,但是生活常识,你们还差劲得远啊。无知的人虽然幸福。但无知的人也很可怕啊。

趁着没人,我和男知青一起把那把石锁合理搬了下来,还真是挺重,大概有五十多斤。接着我从院子里找来了一把知青们劳动的时候用的铁锹,用力铲去了井盖上糊着的那层厚厚的粘泥,因为凝固时间已经很久了,所以我铲起来,还的确花了不少时间。随后露出井盖,我和男青年又七手八脚地掏去了井盖和井口合缝处的粘泥,试着推了一下,发现井盖已经松动,我就伸手把井盖朝着一边推开,随着哐当一声闷响,井盖掉落在了地上。

我捂着鼻子,因为我不知道井下有些什么。先前听说是口枯井,此刻看来到也未必。等到井下的空气散去了一些之后,我把头朝井里张望,发现里边全都是大小不同的石块,最小的也差不多有我脑袋那么大,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整口井。

想必是在填井的时候,就倾倒了很多石头进去。于是在这个时候,我在井边,再次点燃了兵马香。和以往几次不同,这次兵马香的烟雾并未四下散去,而是盘旋了几圈后,直直的朝着井里石块的方向坠落下去。于是我此刻才明白,原来先前兵马香找不到鬼魂的痕迹,并不完全因为女鬼的压制,还因为这把放在井上的坠魂锁!而这一切,早在我刚刚跨进这个四合院的门的时候,脚腕后面的那诡异的痛感,其实就已经在告诉我,这里有被压制的亡魂,抵抗着外来者的进入。

我对男青年说,咱们挖石头吧,这井底下必然有古怪。说完我就伸脚踩到了井里,先试探着踩了几下,发现并不松动,才放心大胆的跳进了井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井底之见

井下的石块大小不一,且大多数都有棱角。就好像是一整块石头敲碎后倾倒进去的一般。可能由于时间太长,有些暗处生长的藓类植物布满了石头的表明,所以我每一次下脚都必须格外小心,一要防止扎脚,二要防止滑到,在这种乱石块上摔下去的话,恐怕就不是那么好玩的事了。

我开始弯腰去掰那些石块,每掰下一块就递给站在井口的男青年。这是个体力活,而且我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必须是我来做。持续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才挖到深处。累了一上午之后,我也的确是饿了,于是我又和男青年胡乱煮了点稀饭吃,接着继续挖。

这样的状态差不多持续到了下午2点左右,石块已经变得有些湿润。我觉得大概是因为井底的关系,就算是枯井也多少留着一些水分。再挖一阵后,就出现了黄黑色的泥沙,应该是当时填井的时候倒下来的。

泥的质地非常松软,触感更像是沙子。这时候鼻子里还传来一股水沉积久以后散发的水臭味。我搬走了脚底下最后一块能够看得到的石头。然后冲着井口对男青年说,让他把铁铲给我递过来,这里全是泥沙。因为此刻已经在底下较深的位置,所以我的声音在井的内壁回荡,造成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很快男青年就把铁铲递给了我。我也跟着在泥沙上挖着,挖出来的土全都装在男青年拉着绳子的水桶里。可是挖了几铲子之后,地方就开始渐渐变窄,越深的地方就越潮湿,泥沙也越来越松软。随着我再一铲子下去,突然脚下一松,其中一只脚就陷入了泥沙当中。我一下子没站稳,赶紧用另一只脚发力,结果另一只脚也迅速地陷进了泥沙里。我的双脚就这么卡在了泥里面,并且我感觉,还在不断慢慢下陷。

我心想,不是吧?难道要塌陷了?还没想完,耳朵里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声响,我的身体就好像在薄薄的冰面上踩破了冰层,一下子掉进水里一样迅速下陷。眼睛里看到的全都是黑的白的或闪着井口传下来的光线的错乱感,紧接着就眼前一黑,我整个人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掩盖住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冬天的深夜里把自己的头蒙在厚厚的棉被下一般。

我惊魂未定,还没能反应过来呢,我知道我是被沙子给掩埋了,鼻孔嘴巴里都是涩涩的沙子。泥沙是松软的,所以我还能够顺畅的呼吸,只不过鼻子里全是那种泥浆混着昆虫屎尿的臭味。我没敢轻举妄动,害怕我如果再动唤的话,身体还会继续下陷,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我的脚,发现脚底下的地面已经不是软软的沙子,而是硬邦邦的石头,我才放下心来,原来刚才这一滑。我竟然直接掉到了井底了。

可是脚上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高度大约在我的小腿处。这虽然是口废井,但是却并非枯井。即便现在的季节已经入夏,可井底的水还是冷得浸骨。当我察觉到我脚底下是石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再继续下滑,这时候我才开始大胆地动起身体的其他部分。好在泥沙非常松软。经过多年的净水浸泡后,更是非常细嫩。所以我很轻易地就能够活动我的手脚,我试着扒开身上的泥土,尤其是盖住我脑袋的那部分,却在伸手护动泥沙的时候,左手的手指,竟然扎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上。

所谓十指连心,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我一下子发出“嗤——”的一声,忍住痛后,就伸手去摸刚才扎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顺着方向摸过去,我竟然摸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器,从形状来区分,那是一把铁剪刀。

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因为我此刻已经深信,这把剪刀就是凶器。也许是苏平贵杀人灭口之后,把剪刀也丢到了井里。于是我继续挣扎着,很快就把头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嘴里的沙子和难闻的气味,让我立刻伸手把眼睛鼻子和嘴都擦拭了一下,刚睁开眼,却看见我的面前,有一具森森的白骨!

第一眼就看见这幅场景,还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吓得我背靠着井壁尖叫了起来,叫声在井内回荡,非常悦耳动听。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奈何儿时曾经看过一台名叫《三打白骨精》的川剧,对里面那个白骨精的骨骼印象深刻,那是我童年的阴影,所以此刻突然见到。让我一下子没能忍住。

站着镇定了几秒以后,男青年在井口的位置往下张望,也看到了这具白骨。他也在上边阵阵大叫着,就好像他也在井下一样。我的眼睛突然从黑暗回到光明里,此刻才算将这具白骨看了个清楚,毫无疑问的是,它就是我猜测的那样,是被扔到经历的那个女鬼,我之所以确定,那是因为它的身上还能够看见红色的衣服,虽然已经非常残破,颜色也不再是鲜红色,但依旧可以区分。骨骼已经残缺了好多,头骨的右脸背对着我贴着井壁,两只手都高高举起,其中一只手从手掌部分开始,骨头已经残缺了。我稍微侧着身子去看白骨的正面,发现依旧没有了下颚骨,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去。

而真正让我吃惊的,是这个白骨的姿势。从它的姿势来看。看上去不像是正常坠井的人的姿势,因为一般把人杀死后丢到井里,从井内的大小来看,是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翻身的。也就是说,要么脚下头上地丢下。要么头下脚上地丢。而当时井下无论有没有水,尸体都应该是一个倒在地上的姿势,断然不会出现眼前的这个骷髅这样,直立着身子,贴着墙壁。还高高举起了手。

于是我慢慢更加凑近了一点,此刻竟然发现,白骨另一只相对完好的手,指骨竟然是钩爪状,而指骨下的井壁上,还有几道深深的爪痕。这就是说,眼前的这个人,当时被推下井底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死,她一直在挣扎着想要逃出去。然而就在自己拼命挠着墙的时候,突然丢下来一把剪刀,那把伤害她的剪刀,接着大量泥沙倾倒而入,她的眼前和我刚才一样一片漆黑,接着头顶传来石块互相碰撞的声音,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是唯一的答案,我完全能确定,我联想的虽然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但绝对大致上差别不大。心里顿时有些愤怒,我看着手上拿着刚才摸到的那把剪刀,觉得眼前这个红衣女人实在太可怜,就算变成了恶鬼,从天理虽然不容,人情上我甚至站到了她的一边,因为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对我,我也会疯狂地复仇,并且压制住对方,让其不得超生。

眼前的发现同时也证实了先前苏大爷的说法。村里人都说当时的出殡只是猫哭耗子,棺材里根本就是空的,此刻看来丝毫不假。红衣女子的死是一场蓄意的谋杀,被人霸占的身体没有要了她的命、被剪刀刺伤也没有要了她的命,那毫无人性的活埋。并毁尸灭迹,却要了她的命!

费劲千辛万苦,我终于找到了事实的真相。可当目的达成,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我眼前看到的是一具人人死后都会变成的白骨,但它那缺失的下颚骨和断裂的手掌,以及井壁上的爪痕,似乎是在对我无声地控诉着一桩惨案。我相信无论这个女人生前做过什么,都不应该落得个如此下场,我和她非亲非故,知道她的存在竟然大部分都伴随着惊吓。然而此刻,我心里的愤怒却变成一种对她悲惨命运的遗憾,顿时之间,我鼻子一酸,竟然默默地哭了起来。

如果你要问我,我想我无法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哭,只是当时在井下,那个场面突然而至的时候,我根本就控制不住。和这个女人之间的交流,仅仅是凌晨时分,那一番人鬼殊途的对白。我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到我从不肯为陌生人流眼泪,鬼魂,更不可能。

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悲惨遭遇,恰好折射了当时那个草菅人命的岁月里,命运的不公和现实的残酷。弱者在面对强者的时候,除了委曲求全和死之外,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平稳了一下情绪,我冲着井口的男青年喊道,你把我的挎包给我扔下来,我需要一些我包里的东西。那家伙屁颠屁颠地去了,很快就把我的包给丢了下来。此刻我因为下滑的关系,距离井口大约已经有差不多五米多的距离,井壁湿滑,单靠我自己是完全没办法爬出去的。于是我在接到包之后,就让男青年去找根结实的绳子,或者同样用途的东西,待会好拉我上去。他对我说,绳子倒是有,可是为什么不现在拉你,而要待会?

我叹气一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轻声说道,我要给她送上一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振臂高呼

我从包里取出三支香来,点燃后插在了白骨跟前的泥土上。刚才因为我那一脚踩空,滑动了泥土,才让她的身躯从泥沙中露了出来。我无法把她的尸身搬到井外,因为那样做实际上毫无意义。但是我能够给她带带路,虽然罪大恶极,也许我还能让她时隔二十八年,走得更洒脱些。

然而这三支香,就是极其寻常的三支平安香,仅仅是我对这个素不相识女人,一个陌生人的祭拜。

我点燃了香以后,就蹲在一侧,默默等着香燃完。接着我取出碗,在井底的泥沙中反复压了几下,很快压痕中就冒出了井水。我将碗放在白骨跟前,取出七粒米,开始丢在水碗里问米。

自从那口棺材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女鬼。所以我无从判断它的心绪。但我相信我钻下井底探寻真相这件事,女鬼一定是知道的。她非但没有阻拦攻击我,让我顺利地下到了井底,我甚至怀疑我那一脚踏空,都是因为她的刻意为之。所以当我找到尸骨的时候,她的心情。应当是感慨万千的。但是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凡间修行,红尘炼心,人鬼之间虽然同为六道众生,但终归各分其道。不可僭越。

借由飘在水面的米粒,我温和地传递着我的信息。死后复仇积下杀业,以致自身无法超脱,被坠魂锁镇压数十年,怨愤难平,虽然大仇得报。但也因此在无尽的增加自己的罪业。命运既公平也不公平,而命运给我们的选择也似乎不多,无从选择的,就是生死。也许真的像佛学里讲的那样,往前一步便是天堂,退后一步就是地狱,而迟疑着的,恰恰才是人生吧。

我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安顺释怀,归于我麾下兵马,早成正果。现如今的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让她继续留存的理由,与其在仇恨中不断困惑,不如朝前迈出一步,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吧。

也许是我传递的信息起到了作用,七粒米竟然一粒都不曾沉下,这种情况简直太少见了。于是我摸出扶乩小木人,放在水碗边上问道,若你愿意放下,随我而去,请沉下三粒。话音落下之后,瞬间就沉下了三颗米。我又问道,即刻便走,永不回头,若你愿意,再沉下一粒,浮起两粒。

这是一个让她在我这里选择的过程,如果第一次问话的选择是冲动,那么第二次还能够反悔。倘若连续两次都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则说明她心意已决,不再更改。

果然米粒再次沉下一粒后。又慢悠悠的浮起来两粒。于是我开始烧符念咒,招魂落幡,将红衣女鬼的鬼魂附在了扶乩小木人身上,接着我用手指沾了点烧尽的符灰,在木人身上画下封印的咒。

站起身来,才发现我已经蹲了太久。脚也麻了,脑子也因为短暂缺氧而眩晕着。我用帆布包上的布把从泥沙里找到的剪刀简单擦拭了一下,然后放到了我的包里。这把剪刀虽然是凶器,但也非一无是处。它就好像日本鬼子杀人如麻的武士刀,人鬼都会害怕。这把剪刀经过净化加持,也许能够在将来作为我的一个武器。

我让男青年将我拉上去,渐渐适应了井下的阴冷后我突然到了温暖的地面,温度的骤然变化让我一时无法适应,竟然打了个喷嚏,我的身上湿淋淋脏兮兮的,于是我让男青年给我找一身他的衣服让我暂时穿着。于是我们回到男青年的寝室后,就开始换干燥的衣服。我换衣服的时候。男青年一直在边上站着欲言又止的。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于是就问他,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遮遮掩掩的。

男青年才开口问你,刚才你蹲在井底那么长时间,又是烧符又是念咒的,是在给这个女鬼超度吗?我说对呀,这不就是你找我帮忙的主要原因吗?男青年又说,那现在这个女鬼被你超度走了,剩下那十多二十个鬼魂怎么办?一个都让你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剩下的做起来,岂不是要耽误个十天半个月的?

我笑了笑说不必担心了,那些人都是生而为人的时候被鬼害死的,所以死后就会一直被鬼魂压制奴役,就算这群人不是坏人,我想要救他们也必须先收拾了害死他们的鬼魂才行。而且当最大的鬼魂被我带走以后,剩下的自然会迅速地乖乖离去,不会留存的。男青年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他问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回答他,因为帅。

换好衣服之后,我又水桶边上用瓢淋水冲了下头发,把头发里的沙子也统统清理了出来。看了看天色。渐渐接近傍晚了,估计再过不了多久,那群知青就要陆续下工回来了。可是现场还没有清理,井边到处都是泥沙和碎石块,井底下还有个穿着红衣服的骷髅。于是我索性不走了,既然我没办法处理这个女人的尸骨,那就假借他人之手来处理吧。

于是我和男青年先合力将井盖重新盖上,等到回来的人多了之后,我就拿着男青年吃饭的铁盅,一边在院子里吆喝着,一边用力用勺子敲打着铁盅。这种敲击的声音非常刺耳,声音也特别大,很快,这个知青宿舍里几乎所有人都被我吸引过来了。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一下子把铁盅和勺子扔到了地上,大声说道,战友们!毛主席是不是说过,要和一切无产阶级的人们团结靠拢,要打倒一切现存的封建官僚?

这一招果然奏效,这群小年轻,哪里是我这个神棍的对手。我话音刚落,立刻就从人群里响起一阵洪亮的齐声回答:是!我又大声问道,如果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人,迫害了一个无产阶级的人。那他,是不是该被无情地打倒呀!人群中再次响起一声“是!”声音比先前又洪亮了许多。

我指了指墙壁上写着的“打土豪,斗劣绅,分田地”九个字说道,这个地方,在解放前就是地主家的大宅子。这几个字,就是我们和封建地主阶级抗争到底的决心!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光荣胜利!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我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战友们,你们知道吗?就在这个宅子里,就在我们的脚下,曾经就发生了一起封建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残酷迫害!至今沉冤未雪!说完我指着地上的那么多泥沙石块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从这口封掉的井下挖出来的,而这口井下,藏着一个杀人不偿命的血案!

大家哗然,我就指了指两个男知青说,你们俩跟我一起把井盖掀开。掀开之后,大家围拢朝着井下张望,都看到了那具白骨。胆小的女知青纷纷尖叫起来,男知青也议论纷纷,我眼看大家的情绪已经被我点燃,于是我高声说道,这个骷髅。就是那个被封建阶级害死的人!几十年直到今天才重现天日,你们说,我们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我们该不该给无产阶级人民讨回一个公道?

该!该!该!

声音此起彼伏,我知道我的煽动已经全然奏效,于是我接着说,那我们就把她的尸身从深渊里拯救出来!给她应有的厚葬!团结一致,我们誓与封建阶级不共戴天!战斗到底!说完之后,我挽起袖子,高举着拳头。

战斗到底!战斗到底!战斗到底!

众人在我的煽动下响应着我的口号,纷纷高举着拳头,几个男知青争先恐后地聚拢到了井边,开始商议着怎么下井去把骸骨“救”出来。我却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战斗到底”声中偷偷离开了知青宿舍,趁着天还没黑,就赶回了徐大妈家。

几天之后,男青年再度拜访,除了专程来向我致谢之外,顺便还把我换洗的衣服给我送了过来。当我问起他,那天我走了以后大家都做了什么的时候,男青年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大哥,你真是牛逼。那天你这么一说,当晚就把尸骨给带了出来,大家还专门钉好了一口木箱子。将骸骨装在里面,带去了后山埋葬。咱们生产队几十号知青,为此还都旷工了半天,集体在山上给她唱歌,替她默哀呢。

我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绷住了。于是我问他。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没说错什么吧?毕竟我宣称要坚决打倒的“封建阶级”,严格说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男青年说,你说的太棒了,要不是我知道事情,我都差点被你煽动了呢。之后这件事我谁也没说,你不但超度了鬼魂,还让大家厚葬了她,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啊。

我微笑着沉默不语,其实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想去做的事。

随着炎热的天气过去,又开始渐渐转凉。我一如既往地这么生活着。期间我收到师父的来信,得知师父已经暂时回到了自己家里,还住在以前那里。但是他告诉我城里最近戒严的情况又变得严重了起来,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让我没事别往城里钻,老老实实在乡下待着。

我算是个听话的人,尤其是师父的话。可是就在秋天里的一天,我外出溜达后回到徐大妈家里,刚一进院子,就看到周大爷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表情焦虑。徐大妈则坐在孟冬雪的身边,伸手扶着孟冬雪的肩膀,而孟冬雪的背影看上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好像在哭泣。

我楞了一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第一百二十章 .一封家书

我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妙,于是走到大家身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徐大妈抬头看了我一眼,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而孟冬雪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并未抬头,而是一直弯着身子,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哭着,她的手里,还攥着一张纸。

我蹲下身子,问孟冬雪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然后我瞥了一眼他攥在手里的那张纸,那是一封信。

以我对孟冬雪的了解,她虽然是宣传队的活跃分子,但平时都是比较安分的姑娘,性格有些内敛,除了正式的唱歌跳舞之外,她是很少会出去和别人一块儿扎堆儿玩的。平日里偶尔会和别人有书信往来,但就我知道的,除了她家里人,就是一个她从未谋面,远在他乡的笔友了。

如果说是笔友,就算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哭得如此伤心,甚至惊动了全家人。于是我断定,这封信大概是家里寄来的,而且说了一件不怎么好的事,这件事就是让孟冬雪哭的主要原因。

我拍了拍孟冬雪的脑袋说,你怎么了,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孟冬雪没有抬头,而是对着我一伸手,将那封信递给了我。我拿起信有些不知所措,望了一眼徐大妈。徐大妈也表情焦虑地微微点头,大概是说你看看信就知道了。

从抬头“亲爱的女儿”,我得以知道,那就是一封家书。难道说是孟冬雪的哪位亲人去世了吗?我怀着有些不安的心情读完了整封信,信是孟冬雪的母亲寄来的,内容大概是在说孟冬雪的父亲似乎遇到了很严重的问题。前段日子因为一些事情,于是就没继续留在单位工作,后来抑郁成疾,现在已经病得有些严重了。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病,只能通过开导的方式来缓解,于是孟冬雪的妈妈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能够让女儿回来探望一下父亲的话,也许会让他高兴高兴,也许病情就会有好转,可是也知道孟冬雪回一次家也并不容易,小妹的岁数还小,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就自然无法照顾父亲了。但是在信的末尾,却又要求孟冬雪要努力劳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做社会主义大厦上的一颗螺丝钉。

看完整封信后,我就对孟冬雪说,既然家里都来信了,你就回家去照顾一段日子吧。好在父亲只是情绪糟糕,别的没什么大碍,你回去陪他一段日子,说不定真是有好转。可我话刚说完,孟冬雪却一个劲的埋着脑袋摇头,哭得更厉害了。我心里就不懂了,因为在我看来这封家书除了她父亲的病情之外。也没说什么呀,为什么会哭得这么厉害?于是我转头看着徐大妈,以表达我的不懂。徐大妈说,傻孩子,你不知道他们这些知青,需要呆满两年。挣够了工分,还要通过政审才能够回家里。哪能说回去就回去。

徐大妈叹息一口说,冬雪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急哭了,担心家里,却又回不去。

徐大妈说的大概就是实情,我并不是知青,于是我并不太懂得他们有这么严格的制度,还以为他们就是我平日里看到的,活波阳光,疯疯癫癫的样子呢。于是我说道,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只需要请个病假,偷偷溜走了就是,到时候悄无声息的回来,谁能知道你回了次家啊?徐大妈说道,傻孩子,你说得容易,他们这些年轻人是响应了国家才到咱们村子里来的,国家的命令,是你说不听就不听的吗?要是到时候这件事被人知道举报了,孟冬雪可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了,起码都得再多呆两年。让这么好一个姑娘在村子里耽误青春,你不觉得有些残忍吗?

我当然觉得残忍,打从他们到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种畸形的政策,本身就是一种残忍,放着好好的学不继续上,相对优越的条件不享用,偏要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粗茶淡饭,每天累得跟狗似的,这难道不残忍吗?

可我没有说出来,孟冬雪哭得这么伤心让我心里也跟着不好受。于是我对孟冬雪说,那要不然这样吧,你写一封回信的家书,我亲自给你送信去。顺便帮你照顾下叔叔。你在信里就告诉你母亲,自己因故暂时不能回家,就托我去帮忙照顾好了。

孟冬雪这时候才抬起头,好像在考虑我的提议。不过很快又开始摇头,她抽噎着对我说,从小自己就跟父亲很亲近,如果自己回去的话,父亲心情还会变好一些,你去了虽然能够帮忙照顾,但父亲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我心想也对,于是对孟冬雪说,你们宣传队里不是有那种相机吗?你去拍几张照片。我给你带过去,让你爸妈看看你最近的样子,这样也好呀。

这时候徐大妈也跟着附和我说,我觉得山娃这孩子说的没错,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还不如就按他说的做,山娃都这把岁数的人了,他肯定能够把这件事做好的。

我心想什么叫我这把岁数的人,我才25岁好吗,虽然我相对于同龄人来说,的确更加稳重成熟了一些。孟冬雪听见我和徐大妈都在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哭,脑袋里比较混乱,现在一想,似乎这的确是现下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于是就擦了擦眼泪,点头答应了我。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带着我一起去拍照了。说是穿得漂亮。其实就是一身褶皱没那么多的绿军装罢了,在拍照之前,她还刻意地把胸前的领袖像章摆弄了几下。不但拍了几张单人照,还拉着我跟她一起合照了一张。她告诉我,这样父母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就知道你真的是我拜托过去照顾父亲的人了。

在那个年代,使用的都是黑白的胶片机,冲洗照片需要花不少时间,最快也要在多等一天才可以。于是那一日时间,孟冬雪也非常焦急,焦急得连去宣传队都无精打采的,我则提前一天收拾好了行李,因为估计这一去,可能需要好多天才能够回来。

除了一点粮票和干粮之外,我不离身的那些工具是一定要带的。我还装上了几本书,打算如果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可以读读书。孟冬雪的家乡,和我从小长大的城市相邻,是一座县城,两地之间有公路,但是车次很少。所以两地往返的人,大多会选择坐船,一般来说,当天晚上在其中一个城里上船,那么第二天上午就能够到另外一个城里。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匆匆跑去了宣传队取来了照片,装进了信封当中。那信封里还有昨晚她躲在自己屋里边哭边写的一封回给母亲的家书。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她在哭,我难道会告诉你们我扒在门口偷听到的吗?孟冬雪将信交给我,信封上写了自己家的地址,于是我就带着东西上路了。临走之前。徐大妈还抓了一只大公鸡给我,说这是农村的跑山鸡,营养足,肉质好,带去给孟冬雪的父亲补补身子。

我赶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个时候去码头的话距离登船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我如果坐着干等的话就有些浪费时间。既然我得知了师父又住回了老房子。而距离我先前被抓捕的这件事也过去了两年多,只要我不招摇过市,想必是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借着这个时间,就去了师父家。他看见我回来了,先是骂了我一顿,说现在城里戒严这么严重你还回来干嘛。不要小命了吗?我简单跟他说了下,我马上要去另一个县城,帮忙照顾下孟冬雪的父亲。师父听后,夸赞我重情重义,然后就下厨给我做晚饭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师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城里来,师父说再忍忍吧,这世道乱不了几年了,最近听说部队已经准备接管这乱局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罢了。我点头,其实我真正的用意,是当孟冬雪结束知青生活。回到城市的时候,我也想要跟她一起回来。但我也知道我和孟冬雪不同,她的回城是光荣而风光的,我却只能偷偷地回来。

当晚师父送我去了码头,他告诉我,出门在外。只身一人,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身,无论如何不要展露锋芒,这世道,容不下锋芒毕露的人。既然上边的人希望我们当傻子,我们就傻吧。心里明白就行。我点点头,师父一直看着我登船后才离开。而因为一个晚上就到了,我也没有买什么床位的票,打算就找个能挡风的甲板坐一夜就可以了。

船上的风很大,在水里行驶,也常常让我有晕浪的感觉。所以那一夜我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第二天上午大约10点,我才下船,踏上了我从未来过却是孟冬雪从小长大的这片土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冬雪家人

这是一座并不大的小县城,相传历史上曾经是巴国的古都之一,和我长大的城市一样,也是两江相汇,依山而建的城市。这个地方盛产一种叫做榨菜的腌制食品,将普通油菜头经过盐水和香料的腌制,就成了佐饭的美味菜肴。

由于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一切都对于我来说非常陌生。这里的政治斗争似乎还比较和缓,虽然街上偶尔也能够看见拉帮结派的年轻人,也偶尔能够看到设下的障碍物和关卡,但是总的来说,这里的人还是不那么激进。人们行走在街上,也没有那种畏首畏尾,迅速通过的迹象。

我还没有吃早饭,于是打听到一家供销食堂,买了点油条豆浆吃,吃饭的时候,我摸出孟冬雪给我的信,问了邻桌的人,这个地方怎么去。那位老乡也很是热心,告诉了我怎么走,但是因为我是外地人的关系,他怕我找不到,于是还特别拿纸笔给我画了个简单的地图。

那个地方就是孟冬雪的家。虽然我和孟冬雪是两小无猜的关系,但我想这些事孟冬雪应该不曾跟家里人说过。所以我等下见到她家里人,也不能表态让他们知道,因为那样会很尴尬。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到是一个不错的向孟冬雪家里长辈示好的机会。也许我这次悉心照料她的父亲,给她的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之后,将来我和她如果需要有进一步的发展的话,会容易得多。

孟冬雪的家在位于城西靠近郊区的地方,边上就是火车站。但是这个火车站却跟我长大的地方互相不通火车,这里的火车,都是用来拉煤拉货的货运车辆,而且是个小站。线路据说也并不长。从先前从孟冬雪的嘴里了解到,她的父母都是铁路工人,母亲是做文职工作的,父亲则是铁道检修的技术工。家里还有个小妹妹,也正因为是两个孩子的家庭,孟冬雪才会被要求去上山下乡。

孟冬雪信封上的地址是家里的。是那种厂里分配的职工宿舍,一个楼道里有大概七八户人家的那种。孟冬雪告诉我父亲自从生病后,就一直待在家里静养。小妹妹还在上小学,母亲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才特别需要有人去照顾。而我赶到的时间其实是比较尴尬的,因为孟冬雪的母亲跟妹妹现在应该都不在家。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了孟冬雪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下半身穿着秋裤,上半身在秋衣外面还披着一件深蓝色劳保服,手却没穿到袖子里的中年男人。头发有些乱,脸上全是胡渣子,看上去愁眉苦脸,没有精神的人。

我知道这就是孟冬雪的父亲,于是非常礼貌地打招呼道,叔叔您好,我是您女儿的朋友,给您送信过来了。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站在门口说的,孟冬雪的爸爸刚打开门,还没放我进去呢。他的眼神有些怀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说,你说你是我们家小雪的朋友,可你看上去怎么岁数比她大了这么多呀?

我尴尬地笑笑,说其实是孟冬雪插队住到我们家了,她前几天收到您爱人的来信,知道您身体最近不太好。心里着急,哭了好几天。想要回来照顾您,但政策上这是违反纪律的,所以也没办法亲自来,正好我最近到你们这县城有点事要办,这刚忙完。就来看看您,带来了您的家书,还有我们家老大妈的一点心意。

说完我就提起了手里的鸡,我说这可是农村的跑山鸡,营养丰富,肉质鲜嫩呐,哈哈哈哈!说完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起来,但我其实并非想笑,而是气氛有些尴尬,我试图用我爽朗的笑声,来化解孟冬雪爸爸的戒心罢了。

接着我就把孟冬雪的信递给了孟叔叔,请他先拆开看看。孟叔叔看到女儿的照片后。脸上出现了会心一笑,可是当看到我和她的合照的时候,却又抽搐了几下嘴角。我见状不妙,于是赶紧对孟叔叔说道,孟冬雪这小姑娘真是挺不错的,能歌善舞,又懂得关心别人,私底下和我关系也挺好的,她害怕您不相信我是她朋友,就特地拍了这么一张照片给您看呢。

孟叔叔的表情才总算是松弛了下来,于是脸上带着笑容说,既然是小雪的朋友,就快请进来吧,我们家里窄,有点乱,小伙子你可别见怪啊。我心里长舒一口气,看来这进门的第一关我算是过了。从孟叔叔的语气和神态来看,他很明显装着心事,但是在例如我这样的外人面前,他的表现还算正常,就是有点焦虑的感觉。我进屋后坐下,开始打量起孟冬雪长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