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回答:“‘虹瞳’是属于基地的,你要基地出巨资购买,完全是无稽之谈。”

  贺严说:“没有我就没有‘虹瞳’,我只要一个公平价——八千万元人民币。”

  “滚滚长江东逝水”回答:“无稽之谈。”

  贺严说:“你不要后悔。”

  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交谈过。

  韩旌的视线从那几行聊天记录上掠过,停在笔记本漆黑的屏幕上:“笔记本里有什么?”

  王伟忙活了大半天,被开了三个洞眼的笔记本始终无法启动,即使拆下它的硬盘接在王伟的超强终端上,它也仅仅显示一只粉色的巨大眼睛,此外什么都没有。

  韩旌的目光牢牢盯在那只眼睛上,仿佛要把它看穿一样:“虹瞳?”

  “这只是一段动画GIF,不属于程序。”王伟很疑惑,“贺严好像把它挪作了开机画面。笔记本里面的确被复制走了一个软件,但从残留的痕迹来看,这个软件似乎先被删减了一半,然后才被复制。”

  二队的技术人员把贺严的手机软件仔细检查了几次,目前看来似乎贺严不只和“滚滚长江东逝水”发生了冲突,他在九月四日与科研组里面的大多数人都发生了重大分歧。贺严想将一个叫作“虹瞳”的技术卖给黑石基地,基地却明确表示要使用“虹瞳”,但是不出钱购买。

  这就是贺严开枪打烂自己的笔记本,枪杀所有同事,并引爆超级炸弹的理由?韩旌在心里飞快地给贺严做评估——从黑石基地提供的情报来看,贺严的确是一个心胸狭窄、性格偏执的人。他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的确有可能走上极端。

  事情似乎变得清晰起来——贺严与黑石基地因为“虹瞳”闹翻,贺严迁怒于同事,在开会时将他们射杀,随后引爆超级炸弹与基地同归于尽。

  “韩旌。”李土芝将蛇纹短棍递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韩旌用双指夹住物证袋仔细观察,袋子里的东西是一根扁平木棍。木棍上刻画着非常小的半月形纹路,像蛇的鳞片。看得出那些纹路都是手工刻画的,并不十分整齐,中间的一道刻纹十分明显,甚至用墨水笔反复描过,显然刻画的人觉得那条纹路非常重要。

  一个有预谋要与黑石基地同归于尽的人,临死前牢牢抓住一根小木棍?韩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根短棍:“一队,有疑点。”

  李土芝收拾好勘察工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正好,我也觉得有。”

  “如果贺严一个人要完成这场大爆炸,他至少需要几个条件。”韩旌说,“第一,他要有枪,在没有误射的情况下还要有超过二十九发的子弹;第二,他要能将枪带入黑石大厦;第三,他要能获得相当多的火箭燃料;第四,他还要有遥控装置将火箭燃料点燃。”

  “贺严有枪。”负责检查现场的李土芝笑了一声,“他是基地射击俱乐部的教官,枪法一流,但是射击俱乐部的枪一般不准带出俱乐部。”

  韩旌不为所动:“黑石大厦是全智能控制大楼,贺严是怎么带枪通过门口的安检的?”

  “夹带在特殊材料里或绕过安全门,或者使用非金属材料的枪,或者干脆关闭安全门,总是会有办法的……”李土芝耸了耸肩。韩旌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继续说:“黑石基地的大爆炸明显是由火箭燃料引起的,虽然这里是火箭发射基地,火箭燃料储存量很大,但贺严要怎么获得大量的火箭燃料?”

  这次回答的是陈淡淡,她正在翻阅黑石基地的所有科研课题,边看边念:“这次爆炸的位置在十七楼的实验室,那些火箭燃料是属于旧版‘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有科研组正用它们来对比新火箭燃料的比冲性能和自燃特性,刚刚获得项目负责人的批准运入大厦。”

  “获得枪支和子弹,携带枪支进入会议室,射杀二十二人,在别的科研组实验室里安装起爆器,并成功引爆。”韩旌的背脊挺得笔直,“这对单人行动来说过于困难,以我的评估……”他沉吟了几秒钟,坚定地说,“这需要一整个操作熟练的小组互相配合才能完成。”

  二队的蒋浩浩也点了点头:“感觉像是训练有素的特工组。”

  “我们不需要评估。”李土芝笑眯眯地看着韩旌,“回头分析会见。”

三、案情分析会

  刑侦总队的一大队和二大队有大致分工,一大队负责现场勘察和检验,二大队负责电子技术和心理评估。也就是说,李土芝和他手下的队员负责的是做笔录、取指纹、现场拍照、检验尸体和伤痕,并出具报告之类的传统刑侦工作;韩旌和他的二大队负责的是犯罪现场数据分析和嫌疑人心理评估,属于新型刑侦工作。当然一大队和二大队都要办案,总队对两个大队的分工其实非常得意,誉为改革。

  九月七日凌晨,一大队和二大队出动所有人手从黑石基地废墟里带回了大量物证,九月九日上午八点,案情分析会在总队会议室准点召开。

  公安部其他部门的领导等着听报告,各级领导也都在会议室里,国家安全部也有人列席旁听。

  “黑石大爆炸”是一件极端严重的破坏事件,死伤众多,侦破的进展时时刻刻都受到关注。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负责主讲的一向是韩旌。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贺严教授基于私愤,个人报复黑石基地的行为,但根据一大队现场提取的物证,以及相关软件痕迹分析,我们有如下几个疑点。”韩旌站在投影机前面,也没看见他手腕怎么动,就看见激光笔的红色光点停在黑石基地的简易地图上,“第一,九月四日的爆炸发生后,十楼会议室里的二十二名专家全部死亡,经尸体解剖,他们全部死于枪伤,但是——”韩旌看了一眼与会人员,毫无表情地继续说道,“现场没有发现子弹和弹壳。”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议论声,有些人的表情更加严肃。

  “第二,爆炸是九月四日下午五点十二分发生的,一直到九月六日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爆炸产生的剧毒物质降低到临界值,救援部队才能进入现场。而根据尸检结果以及贺严教授的手机、笔记本等物品的运行情况分析,贺严教授的死亡时间是在九月六日下午四点钟左右,也就是在爆炸发生四十六个多小时后,贺教授才身亡。为什么?”韩旌看着每个人的表情和反应,更换了一张现场图,“第三,贺教授以手枪射击口腔上腭‘自杀’,但现场同样没有发现子弹和弹壳。”

  贺严自杀的现场图放了出来,一片议论声中,国家安全部的专家问了个问题:“他的左手在干什么?”

  韩旌调出了“蛇纹短棍”的图片:“贺教授的左手牢牢抓住一样东西,就是这个物品。”

  大家看着那前所未见的神秘短棍,眉头越皱越紧。韩旌并不把那“蛇纹短棍”当作疑点之一,而是继续说:“第四,根据黑石基地的技术人员反馈,爆炸发生前,冷库应当在正常工作,里面存放有一部分实验用的样品和材料,甚至有人违规在里面存放了一些食物,例如雪糕。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样品和材料,包括食物。”他扫了一眼黑石基地的参会者,“但是在贺教授的胃里,我们找到了种类相同的一部分食物。”

  “你的意思是说贺严在大爆炸后躲在冷库里,靠冷库里的食物生存了四十六个多小时?”有人问。

  韩旌没有回答,他看了提问的人一眼,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第五,贺教授当天的聊天记录里提及他正在和基地做一笔交易,但是交易失败了。我们整理了他所有的聊天记录,之前贺教授所有的聊天内容都是语音的。”他出示了聊天记录截图,“贺教授年轻时学习的是区位码输入法,这个输入法比较难记,导致他后来不喜欢打字。”然后他带过了这个疑点,提到了最关键的问题,“第六,就是存放旧版火箭燃料‘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的实验室有三重门禁,需要门卡、指纹和钥匙才能进入,贺严并不参与这项研究,他为什么能进入实验室,引爆燃料?”

  所有人的表情都越发沉重,总队领导突然开口问:“所以你们现阶段的进展是什么?”

  韩旌看了这位领导一眼,这是他们的直属上级——刑侦局局长邱添虎。

  “我和一队有一个初步的猜测。”韩旌的表情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贺严教授主持研究了一项名叫‘虹瞳’的人工智能技术,该技术可以应用于……反航母炸弹。”

  反航母炸弹是所有拥有航空母舰的国家的噩梦,贺严的这项技术无论在经济意义还是在政治意义上的价值都不可估量。会议室内瞬息鸦雀无声,只听韩旌继续说:“黑石基地化学冷库的温度被调节过了,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九月四日闯入黑石大厦,枪杀了开例会的二十二名科研人员,挟持了贺严教授,将他绑架到并不冷的化学冷库里,把不会有人进入的化学冷库当作临时密室,对贺教授进行逼问,强迫他交出‘虹瞳’技术。这些人屏蔽了黑石大厦的一部分控制系统,进入了位于十七楼的实验室,在火箭燃料临时存储仓上安装了引爆装置。等贺教授一交出‘虹瞳’,他们就引爆火箭燃料,将一切痕迹化为灰烬。”

  这个猜测可比贺严因私人恩怨要与黑石基地同归于尽严重多了,会议室内一片质疑之声,谁也不想凭空承担这么大的失职责任。

  “为了让贺教授成为替罪羊,他们用贺教授的名义向基地项目负责人索要巨款,当然被拒绝了。这些聊天记录很容易被查获,就能成为贺教授犯罪的动机。但因为不是本人,所以他们使用文字输入,这就与贺教授平时的习惯不合。”韩旌说,“这个问题并不大,这些人的计划原本施行得非常成功,他们在冷库里待了五个多小时,贺教授经受了不知怎样的折磨,也许交出了‘虹瞳’。为了彻底抹去己方来去的痕迹,让贺教授报复基地的剧本更加真实,他们启动了事先安装在十七楼实验室里的起爆器。但在火箭燃料爆炸之后,他们之中有人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是,大爆炸之后,被锁在化学冷库的贺教授居然没有死。”

  邱添虎听得很认真,韩旌继续说:“黑石基地的冷库质量过硬,可能也是基于某些巧合,原本应当在大爆炸中与基地同归于尽的贺教授居然没有死。这个漏洞太大,有人不得不开枪堵住了他的嘴,并匆忙制造自杀现场。这就是为什么贺教授的死亡时间在爆炸发生后四十六个多小时,‘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的爆炸造成了剧毒污染,‘凶手’和我们一样都要等到空气中的污染物含量降低到安全值才能进入。”

  会议室里大部分人认同韩旌的这个说法,贺严在爆炸后四十六个多小时身亡,这是比较合理的解释。

  “但是这名不愿留下子弹和弹壳,却可以留下枪支的‘凶手’能随意进出‘黑石基地’,能知道‘虹瞳’的存在,能提前调节化学冷库的温度将其作为密室使用,知道黑石大厦中藏有火箭燃料并能够进入实验室,在救援部队到来之前就能再次进入黑石大厦——甚至能够等待五个多小时,等基地所有人员退入安全区之后才引爆火箭燃料,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韩旌顿了一顿,会议室里大部分人都把目光转向黑石基地的几个领导,他却说,“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贺教授应该认识他。”

  韩旌在屏幕上打开了一张播放过的图片,是那张蛇纹短棍:“当我们进入冷库的时候,化学冷库的大门是锁死的,从外面进去需要钥匙,从里面并不能打开。贺教授爆炸后在冷库中生存了四十六个多小时,无法出去。而他知道凶手一旦发现他没有死,绝对不可能放过他。各位,如果我们身在贺教授这样的处境,都会做些什么呢?”韩旌清冷的目光掠过与会每一个人的脸。

  如果事情的过程真的像韩旌所说的那样,在盗取“虹瞳”技术的过程中,至少有一个黑石基地高层参与其中,贺严必然认识他。这很可能也是贺严所在的整个科研组被灭口的原因,贺严虽然被锁死在冷库里,但劫后余生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做。

  他一定留下了提示,一个不会让凶手注意到的,不容易被销毁的,却又能揭露谁是凶手的提示。

  这个提示应该就是他临死的时候,左手紧握的那根奇怪的小短棍。

  那应该是一根雪糕的木质软芯。

  现在是贺严的死亡留言。

四、死亡留言

  韩旌的这个“猜测”能完美地解释他刚才提出的六个疑点,但也缺乏关键证据。但如果屏幕上这根蛇纹短棍真的是死亡留言,并且总队的人能准确地将它翻译出来,那这整件事就不再是“猜测”,而是事实了。

  关键就在于——它真的是死亡留言吗?

  “韩队长,我认为案件应该从两个方面继续着手。”国家安全部的一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官员开口,“追查那些失落的子弹到哪里去了——根据常理分析,贺教授不可能杀死了自己以后再捡走子弹和弹壳,所以他肯定是被害的。既然凶手不愿意留下子弹,说明找到子弹,就能顺藤摸瓜抓到凶手。这是一条路子。”他看了邱添虎一眼,“而另一条路子,就是根据韩队长你们的猜测,翻译出这根木棍所携带的留言——如果它真的有的话,我们皆大欢喜。但这根木棍虽然看起来奇怪,它却不一定真的是死亡留言,所以我们定一个期限——一个星期。”他又看了邱添虎一眼,邱添虎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你们局长也同意我的意见,一个星期之后,如果解密的事没有进展,所有人力、物力完全往找枪手的方向转。”

  韩旌当然没有意见,这名不知名的官员职位显然不比他们局长低,他只能点了点头。

  “还有。”这名官员最终强调了一句,“这个案件涉及国家机密,它很可能不只是盗窃、杀人放火、破坏军事基地这类犯罪,而是一次间谍行动。”他相貌平平,却不怒自威,“对此,我们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有人带头叫了一声好,随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韩旌站在台上,微微眯起眼向前望去。

  那像猴子一样带头又叫好又鼓掌的正是根据职务高低被排在会议室最后一个座位的李土芝。

  领导说得虽然动听,但核心意思其实就是不相信韩旌和李土芝关于“蛇纹短棍”是死亡留言的说法。并且“黑石大爆炸”疑似间谍行动,国家安全部将会介入与总队联合调查,如果韩旌和李土芝在一个星期内不能破解出贺严的死亡留言,侦破的主动权将会被国安部拿走。

  尽快破案才是既巩固自己的劳动成果,又能抓获凶手的途径。

  而尽快破案的关键,就在于及早弄清楚贺严到底通过那根小木棍留下了什么。

  总队一大队和二大队的所有队员人手一沓“蛇纹短棍”的照片,人人抱着各角度细节图冥思苦想,却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贺严临死之前只是过于紧张,随手握住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木棍?

  不可能!李土芝完全相信自己和韩旌的那番猜测,贺严一定留下了什么,只是自己没有参透。他把蛇纹短棍的全方位图片发给了所有的朋友,得到各种匪夷所思的答案。有人说那上面的蛇纹是某个少数民族的图腾,有人说是生殖崇拜,有人说是巫师的道具,有人说那是艺术作品,居然还有人说某一种植物天生就长那样,根本不是人为的,把李土芝气得七窍生烟。

  而韩旌却没有时时刻刻在分析那蛇纹短棍,他手上还有其他案件,这几天正忙着处理旧案,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二队的其他人却紧张得多,王伟不断地用电脑分析那根短棍上的花纹,横的竖的、鳞片有多少,其中大的多少、小的多少。

  一声脆响,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王伟本能地走过去接起来:“总队二队,您好,请讲。”

  “小韩在吗?”电话里传来的是个甜美的女声。

  王伟愣了一下才答道:“队长不在,听说基地有线索,去基地了。”

  “这样啊,等他回来帮我问一下我给他的礼物收到了没有。”

  “好。”王伟莫名其妙,韩旌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他本以为他们队长是工作狂加扑克脸,从来没有女朋友。

  “你是小韩的好朋友吗?”电话那头的女孩却和王伟聊了起来,“今天天气冷,小韩有没有多穿衣服?他体质不好,天生体温低,老爱发低烧,我可担心了……”

  王伟一头是汗,正想说这都根本没有的事,是不是哪里误会了?突然一声闷响,他呆滞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撞上了他的胸口。电话那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王伟低下头,只见胸前一个血洞,血顺着制服蜿蜒而下,染红了他做检测的那张桌子。

  这是……什么?他的大脑还没转过弯来,便颓然倒了下去。

  一个轻盈矫健的影子从门外闪了进来,飞快地向王伟桌上还放在克重秤里的蛇纹短棍抓去。正在她快要得手的时候,大门外又有人影一晃,有人敲了敲门:“韩旌?韩旌在吗?借我五百块钱……”他骤然警觉有什么不对,及时一偏身体。

  啪的一声闷响,一样东西射入了他身旁的门板,木屑纷飞。

  “什么人?”那闯进来要找韩旌借钱的自然是李土芝,他抓起一张椅子就向屋里那人砸去。哐当一声巨响,椅子砸在地上,那人躲闪得比较狼狈,而地上屏住气息的王伟拼尽全力一踢桌子——桌面一摇晃,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全洒落在了地上,包括那根短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