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旌的目光从众多尸体上慢慢地移到属于韩心的那个小小的头颅上。

  他第一次距离自己的孩子那么近。

  他那么小,那么白,眼睛那么大,那么像自己……

  却又那么惊恐、那么害怕、那么无助……

  他坐在这里,离韩心那么近又那么远,他那么理智,却根本不敢放任自己去想象那个小小的头颅曾经遭遇过什么。

  韩旌表情不变,背脊挺直,只有被绑住的双手手指在轻微地、不住地颤抖。

  他全身都是冷汗。

  张少明沉寂了很久,韩旌几乎度秒如年,地下室的光线始终如一的昏暗,有一段时间韩旌觉得所有的尸体和头颅都漂浮了起来,韩心的眼睛开始流泪,张开嘴无声地叫着爸爸。

  他突然清醒过来——迷幻剂!

  张少明的手一直握成了拳,现在他正在慢慢打开五指。

  他的手里有一个浅粉色的精油瓶子,木塞已经打开很久了。

  瓶子里有一些无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也没有什么气味。但张少明磨蹭着那个瓶子,精油瓶子被他磨蹭得温热,那些精油正在慢慢地飘散出来。

  然后张少明站了起来,海贝椅子背后赫然有一把擦拭得很干净的锯子。

  他提起了锯子,轻轻地将锯齿放在韩旌的脖子上,锯了一下。

  鲜血从韩旌的伤口蜿蜒而下,他几乎是着迷地看着那些血,然后笑了一声,手上一边用力一边轻轻地说:“小女孩,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发现‘阳光古董’的人。”

  韩旌忍受着脖子的剧痛,张少明锯得并不重,只是在制造伤口。韩旌正在尝试收缩手腕处的骨头,将手从绑死的绳结里抽出来——有些人的手掌骨头特别软,可以套入特别小的手镯里,他正巧是其中之一。

  “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迷恋那些花?”张少明说,“其实我不是张伟韩的私生子,我妈妈是张伟韩的保姆,暗恋张伟韩二十几年,她大概做梦都希望我是张的私生子吧?真可惜,土狗生的就是土狗,怎么样也不会变成猪。”他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就为了那个既老又肥的男人,她抛弃我全心全意在张家做保姆,把我寄养在一个阿拉伯肥佬家里。那个阿拉伯肥佬……”他沉吟了一下,“喜欢小男孩。”

  韩旌的左手已经从绳子里抽了出来,张少明没有发现,他只是盯着韩旌身上的血:“阿拉伯肥佬是她的前雇主,那个该死的女人不知道在他家里也有一个地下室……”

  韩旌突然抽搐了一下——张少明在说什么?

  难道说这种杀人取头的行为并不是他自创的?张少明是一个由受害者转变为施害者的角色?他只是一个模仿犯?

  “地下室里有很多、很多的罐子……”张少明说,“肥佬让我每天擦那些藏品罐子,我知道我不会变成藏品,因为我不漂亮……不漂亮的人死了只能变成垃圾,连收藏的价值都没有。”他用手指抚摸着韩旌的血,“那个该死的女人不知道我在肥佬家里生不如死,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得不停地掉头发……突然有一天,阿拉伯肥佬失踪了。”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没回来,我在家里等他,一天、两天、三天……终于确定他永远不会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太阳晒着院子里的花朵,那些黄花那么漂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现?地下室里干干净净的藏品那么令人心醉,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现?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为什么我竟然不知道?哈哈哈……”张少明说,“那些花儿……它叫‘阳光古董’,它就是我的阳光……而这些……”他轻轻抚摸着韩旌的头,“就是我的古董。”顿了一顿,他将锯子压在韩旌的颈动脉上,“我应该拥有一座用藏品筑就的城堡,每一块基石都充满着你们的身体,城堡的院墙里开满我的阳光古董,而我的城堡里面都是我的珍藏。”他捧着韩旌的头,“你们一个一个……都像花儿一样……”

  危急时刻,韩旌的右手终于从绳套里脱出,他一把抓住了张少明的锯子,努力向外推去。

  张少明愣了一下,从恍惚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大吼一声,连人带锯子压在韩旌身上。韩旌全身是血,借着鲜血的滑腻从张少明手下挣脱,迷幻剂四散让两人都渐渐失去自控能力和理智。韩旌的眼里满是怒火和痛苦,他翻身从地上站起来,抄起椅子直接向张少明头上砸去,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候,韩旌不会说话,他用疯狂的行动报复着眼前的凶手——这个疯子!这个没有人管教的、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可怜的凶手!这个杀了张小明全家、杀了韩心的疯子!这个可怜虫!我的儿子……我还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我还来不及……

  我还来不及……

  我还来不及学会爱他……

  他就死了。

  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韩旌的眼泪夺眶而出,混着血液滴落全身,张少明被他击倒,立刻又蹿了起来,锯子在两个人中间挥舞转移,血液飞散,溅落满墙。

  “砰”的一声巨响,地下室大门被强行破开,几个人持枪冲进地下室,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带头的直接蹿了过来,一把抓住飞舞的锯子:“住手!警察!”

  两人置若罔闻。

  带队的李土芝看着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的韩旌,厉声喝问:“韩旌!你在干什么?快给我住手!”

  韩旌的眼睛里都是血,透过一片猩红,他看见了李土芝。

  看见了枪。

  然后是警徽。

  门外的微风吹了进来,他微微动了动眼睛,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死死地掐在张少明脖子上——论近身格斗,即使深受重伤的韩旌也比张少明强上太多。

  他松开了手。

  张少明脸色青紫地躺倒在地。

  他们俩全身多处被锯子割伤,尤其是韩旌,外伤非常严重。

  李土芝的目光瞬间被地上一个粉色的精油瓶子吸引。

  浅粉色的玻璃——

  这就是水泥骨灰里夹杂的那个东西!

  这是个迷幻剂的瓶子,如果它是特制或是——李土芝突然又发现了在张少明胸口锯子伤口的附近,存在着多个刚刚愈合的点状伤口,呈喷射状。

  一个较大的伤口有缝线的痕迹!他太兴奋了!张少明一定有过就诊的记录!有记录就能查到当初射入这些伤口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酪小心翼翼地把韩旌扶了起来,刚才如果不是他们及时闯入,还真说不清楚是张少明杀了韩旌还是韩旌杀了张少明。看着这个浑身冒着杀气和寒意的男人,胡酪有点儿后怕:“二队长……走得动吗?”

  李土芝蹲在地上,信心满满地给昏迷不醒的张少明戴上了手铐。

  他本来有的只是一些微小的证据,相同品种的花、两张可疑的照片、能随意出入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但康怡给大家留下的浅粉色玻璃,以及张少明自己身体上的伤口提供了更直接的证据——焚烧康怡尸体的时候张少明就在旁边!

  再加上张少明袭击韩旌时被当场抓获——能定两个故意杀人罪吧?张少明逃不掉了!

  三天之后。

  韩旌的病床前,李土芝眉飞色舞地拿着一张照片在说话。

  “……看到了吗?这是张少明的病例,你看……异物为粉红色玻璃状碎片……医生已经做了证词,张少明胸口的碎片和康怡骨灰里的是同类。我们也做了爆炸实验,张少明使用的复合迷幻剂会在高温中爆炸,他在杀害康怡的时候一样使用了迷幻剂,这东西会让人变high、亢奋、产生幻觉。结果瓶子掉在了康怡身上——或者是康怡抓到了这个瓶子——瓶子在他焚烧尸体的时候爆炸,在他身上留下了证据。这是康怡留给我们的证据。”

  韩旌头痛欲裂,迷幻剂的效力退去以后,后脑的外伤仍时时刻刻折磨着他:“除非瓶子有唯一性……否则你无法证明……”

  “有!”李土芝说,“在张小明家的壁炉里还有剩余玻璃的碎片,这种瓶子属于劣质玻璃,里面有很多杂质,所以呈现粉色,我们能证实这些碎片所包含的杂质和骨灰里的完全一样。其实这些东西是沃德的,就是那个阿拉伯肥佬,我们正在通缉和调查这个人。”

  韩旌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医院的窗户擦得并不干净。

  过了很久,他问:“玉馨呢?”

  李土芝“啊”了一声。

  韩旌问:“他和玉馨是什么关系?”

  李土芝抓了抓头皮:“他追求过玉馨。”

  韩旌疲倦地闭上眼睛。

  李土芝继续说:“但没有成功,他说玉馨不接受任何男人。他本来是想对玉馨下手,但最终没有杀死她。因为……玉馨爱着一个人,爱了很多年,就像他妈妈一样,爱到发疯。”

  “所以……他就杀死了她的儿子?就像他杀死张小明一样?”韩旌轻声问。

  李土芝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妈妈……还在吗?”

  “还在。”李土芝说,“事实上……他闯进张家,杀死一家三口以后,关于张伟韩的财务和公司的信息,都是他妈妈帮助他操纵和掌握的。张伟韩年纪很大了,没有什么亲人,非常信任他妈妈。”

  “所以……在爱情湮灭以后,她投向了儿子这边。”韩旌说,“所以张少明杀死了妈妈的情人,夺回了母爱?”

  李土芝耸耸肩:“这个女人太可怕。现在张少明被我们抓住,她还在外面请律师要做无罪辩护。她早就知道她儿子地下室里的东西。”

  “也许……儿子是她现在唯一值得战斗的东西了吧?”韩旌说,“她一定……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努力的……难以挫败的女人。”

  “老妖怪。”李土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张少明有建筑尸体城堡的梦想,所以在希泊蓝酒店外面,在沃德租赁的那片空地上偷偷地埋他的‘地基’,但杀韩心的时候国内追查得太紧迫了,他逃到挪威去躲了三年。回来以后发现他的‘城堡’变成了K·L西餐厅,他不能忍受这个,所以杀死欧阳林庆,得到了K·L。他杀了康怡,将她的尸骨当作战利品摆在餐厅里,结果……嘿……不巧被我们发现了。”

  “他是怎么将孩子带出去的?”韩旌轻声问。

  李土芝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说:“我很想说你还是别知道了,但做父母的……必须知道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一切。张少明——趁家长不注意的时候把孩子带进他的餐厅,然后给孩子注射迷幻剂,然后装在箱子里用快递……寄出去……寄到他自己家里。”

  韩旌久久地没有说话。

  “红宝石那个别墅里,有一面墙的阳光古董,另外一面墙下面是一个空花坛。”李土芝说,“他用壁炉焚烧尸体,再把尸体‘种’在花坛里,变成‘城堡’的地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事情不是像你和我想的那样……孩子并没有在自己家小区的花坛里被活埋,可是……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死了……”李土芝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最后哽咽了起来,仰躺在椅子里,一言不发。

  韩旌还是没有说话。

  他睁眼看着窗户。

  窗户擦不干净。

  就像人生,就像生活,就像一切。

外一篇·猎手

一、东成疑案

  周末。

  难得的休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