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鱼随即拔下供桌上的青铜烛台,那烛台又尖又长,而且颇为沉重,抡起来就跟一柄“铜锏”似的,将它拿在手里防身,也能平添了几分胆气。

我们按照手记地图上标注的方位寻找,发现泥胎塑像背后即是洞口,宽窄只容一人通过,竖井般蜿蜒向下,进去二十几米深就到底了,里面十分宽阔,地势上圆下方,内部铺着整齐溜光的长砖。

从地图上来看,这“殛神村”下面有个地洞,位于古殿后方,那尊“神像”就在其中,周围则是几个长方形坑体,都有甬道相连,规模相当可观,估计整个村子的地底都被掏空了。

俑道里又闷又热,手电筒的电池已经耗尽,眼前漆黑无光,幸好从大殿里拿了根牛油蜡烛,皆有儿臂粗细,也不易被风吹灭,我便掏出打火机点起蜡烛。据阿豪说,平常的蜡烛再长也烧不了一夜,而供神的蜡烛一寸就可以点一个通宵,因为其中加入了蜜蜡、松脂、槐花,他老家祖先堂里便有这种牛油长烛。

我刚用灯烛照亮了俑道,忽听身后“啪嗒”一声,好像有东西掉在了地上,我捧着蜡烛转身查看,见是藤明月爬下甬道的时候,把身上的钱夹掉落了,我蹲下去帮忙捡起来抚去尘土交还给她。我无意中看到钱夹里,有张藤明月和另外几个年轻女孩的合影,就随口问了一句:“这都是你的学生?一共是几朵金花?”

藤明月点了点头,接过自己的照片来看了一眼,这本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但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馒头窑(二)

我看藤明月像是看到了非常恐怖的东西,立刻问道:“照片有什么不对?”

藤明月失魂般没有反应,我又问了一遍,她才把照片放回皮夹,低着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雅楠了…”

前边的臭鱼催促我快走:“你平时常说自己只喜欢胸大无脑的女人,管人家学校几朵金花干什么?咱们现在都快走投无路了,你还惦记着采花呐?”

我不免有些尴尬,只好澄清道:“你们怎么净往歪处想?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此胸大非彼胸大,常言道得好——男人心宽走天下,女人胸大…女人胸大吃四方。”

藤明月说:“你用不着解释了,越描越黑。”

这么一打岔,我就把藤明月看到照片时古怪的神情忘在脑后了,随即在甬道里摸索向前,借着烛火照明,可以看到甬道前边分为三条路,两边各是一个百米见方的洞穴,被挖成了洞室模样,里面填满了深紫色的古树躯干,壁上画着彩绘。

我闻到有阵微香,便用短刀去削树根,木质随刃而卷,削下来放在嘴里试着咬了一下,质地柔韧,当年善友太子迷路误入“殛神村”,曾看到大批村民往山里运送金丝楠木,这种异常罕见的楠木,仅在楚夏之地才有,而且生长于深山穷谷,每株楠木的岁月无人可知,难测百年千年之龄,只能全部用千年古楠相称,现在早就灭绝了。

如果当年有这种古树被大风拔起,横卧在沙土河床中,经过千年不朽,人们发现它后往往截木为棺,楠木棺材埋到坟里,水土不侵、虫蚁不穴,所以价值千金,尽管价格极高,也仍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们举烛照看,见地底下不知埋了多少整株的千年楠木,皆是心生骇异,我心想:“这村子莫非是囤积楠木做棺材,得做多少棺材?但地洞里十分干燥,楠木在里面越放越枯,也不像是要做棺椁。”

我们只想尽快找条路离开“殛神村”,估计洞室深处空气不得流通,腐晦之气进去就能把人憋死,不敢冒然进去察看,于是由甬道径直向前,但越走越是枯热,使人口舌焦躁,似乎在接近一座巨大灼热的火炉。

臭鱼说:“咱在高处看到村子里有片暗红色的微光,那地方该不会是一座火山口吧?”

我说此处倒像是座烧砖的窑洞,这些古砖都是中空隔热的耐火砖。

臭鱼不信,他用铜烛台敲打墙壁,发现方砖里果然都是空心。

阿豪奇道:“没准这座村子下方是个大火窑,那些千年楠木都是用来烧火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楠木自古罕见,谁会舍得用它们来当木柴?”

藤明月祖辈曾开设过窑厂,她对此多少有些了解:“我听人讲楠木年代愈久,燃烧起来越是炽热。”

我和臭鱼等人皆是外行,听了藤明月的解释,才知道同样是火,也大有不同。自从燧人氏上观乾象,下察五木以为火,世人就开始识得火性了,但古代无法测量火焰热度,只有通过肉眼观察,当窑内达到上千摄氏度高温的时候,火焰会呈现出白色,铸铜器或烧造彩瓷土俑,都对火候的要求极为严格,除了要有懂眼的人看窑,还得适当选取五木,那五木分别是“枣榆桑柞槐”,窑匠会根据季节天时变化,依次选取这五种树木作为燃料,否则烧出来的器品就会开裂生变。而楠木生性阴沉,放在地底变枯之后,可以烧成遇水不灭的炽白烈焰,如同炼狱里焚烧厉鬼的业火。

我们听罢都是满腹疑惑,这“殛神村”下的大火窑里,是不是炼着什么怪物?那尊神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想起坠机事件幸存者在深山里吃了“肉身菩萨”的事情,不过这村子里的神像是在地底,应该不是所谓的“肉身菩萨”,不到窑洞深处看个明白,终究猜不出两者有没有关联,但那窑窟内若真有阴火,只怕众人到不了近前就得变成烤鸭了。

这时一座拱形石门出现在甬道尽头,石门上雕刻着两位身披甲胄的武士,古代门神众多,从神荼和郁垒,到秦琼和尉迟恭,以及钟馗、魏征、姚期与马武,还有关羽与周仓、焦赞与盂良,乃至十三太保李存孝,我实在辨认不出这里刻的到底是哪路神明,唯见石门半掩半开,有道缝隙可以容人钻入,拿手一摸都是热的,脚下隔着鞋子也觉得滚烫,但还没到承受不了的地步。

我们知道往回走是死路一条,抱着种侥幸心理,觉得“殛神村”荒弃了数百年,窑窟虽有余温,总不至于把人烤成焦炭,古时还不是从这条俑道向窑窟里搬运楠木。当下穿过石门,走到里面看清地势,心里都是一颤,就见门后是个天然生成的岩洞,上方有天窗般的洞口,高约二十几米,底部铺设着几米厚的耐火玄石,形状像是个隆起的盖碗,直径在百米开外,下边就是窑膛,有些地方的窑壁已经开裂,到处是裂痕和窟窿,能看到整株整株的千年楠木被截断填进膛内,里面暗红色的灰烬忽明忽暗,似乎有绚丽的铁水流动,灼热异常。

阿豪骇然失色:“从高处看到的微光,果然是个窑窟,那本考古手记的主人大概就葬身于此,这村子除了他之外,至少几百年没人来过了,为何火膛里的灰烬仍然如此炽热?”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这是窑膛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大的火窑?”

藤明月说民间俗称这种火膛为“馒头窑”,“殛神村”地底果然是个规模庞大无比的窑窟,周围那些掏空的洞室,都是为了使楠树躯干变枯,俑道则是添火的,可什么东西才需要用如此之大的“馒头窑”烧炼?

地图上画得非常清楚,“馒头窑”的对面还有另外一条甬道,那也是从地底逃离“殛神村”的唯一途径,但要抵达那座石门,就必须从窑壁上走过去。

臭鱼说:“我看绕过裂痕跑到对面还成,若是在窑壁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脚底板儿就得变成焦碳了。”

我们是一刻也不想多耽,当即横下心来,贴着洞壁迂回向前,这地洞周围有许多向内凹陷的岩穴,站在甬道尽头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走近才发现其中有人皮纸俑站立,那人皮纸积年被高温烘烤,身体已是枯萎收缩,脸上的油彩也都化掉了,只剩下两眼和嘴巴的窟窿,近处观看更显得怪异可怖。

走在前边的阿豪从那人皮纸面前经过,心底不禁有些发怵,他可能是打算伸手将纸俑向后推开,不料那人皮嘴中突然冒出一道黑烟,阿豪躲避不及,被那团黑雾呛了一口,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脸颊和手接触到灼热的窑壁裂痕,只听“呲”的一声,顿时冒出一股皮肉焦糊的气息,“馒头窑”里随即传来一片震动,似乎有个庞然巨物正要从里面爬出来。

馒头窑(三)

我估计是人皮纸俑里面积满了烟灰,受外力作用喷出黑烟,但由于事发突然,我们当时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等发现情形不对,阿豪已经被烟尘呛得人事不省。

我们三人合力将他从地上拖起,刚想从原路退回甬道,谁知洞窟深处传来的震动,使身后的几块窑砖塌落,哪里还过得去人。

我不知阿豪生死如何,心里不免慌乱,只好拨开那具人皮纸俑,同其余两人将阿豪拽进岩穴,一看阿豪脸颊和双手焦糊,虽然他神智尚在,但嘴里不能说话了,呼出来的气息都夹杂着黑灰。

我暗中叫苦,曾闻人的肺是三斤三两重,肺管有节,左通气嗓,右通食道,总计六叶九耳,三八二十四个窟窿,六叶在前,九耳在后,呼吸全仗肺部起合,看阿豪这状况应该是烟灰入胸,催得肺部扎煞,再也拢不住肺叶了。

这时窑壁不住颤动,其下烟腾火炽,身上的汗水不等流到地上,就变成了气态,我只觉嗓子眼儿里冒火,几欲虚脱倒地,眼见甬道回不去了,而“殛神村”地下的馒头窑也将要崩塌,我不由得额上青筋直跳,大声向另外两人叫道:“不想变烤鸭的就豁出命去往前跑,脚底下千万别停!”

我们当即架起阿豪,踩着没有裂开的窑壁,从岩洞边缘迂回向前移动,走不到半途,“馒头窑”顶端的洞口轰然开裂,下面伸上来一只漆黑如墨的大手。

我看得汗毛直竖:“老天爷,殛神村地底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

藤明月失声叫道:“是那尊四面神像的真身…”

话音未落,窑壁又塌了一片,这“馒头窑”处在岩洞深处,窑顶从中隆起,此时崩塌了多半边,下面犹如渊深无底的腥红血海,那里面是尊妖邪无明的神像,它呲牙咧嘴,状极恐怖,分做四首八臂,遍体漆黑,在业火中呈现出近似尸血的深红。

我们见此情形,皆是惊骇欲死,退到窑顶边缘,后背倚着洞壁,两腿筛糠似的发抖,脚下半步移动不得,身上汗水不断滴下,还没等落在窑砖上,就已化成了雾气。

周围的窑砖纷纷垮落,众人随时都有可能直坠下去,我虽然知道那本考古手记的主人,曾于1980年被村长所惑,死在了“殛神村”地底的馒头窑里,但心存侥幸,妄想从这逃出“殛神村”,如今却是追悔莫及。

臭鱼突然拽了我一把,声嘶力竭地叫道:“别愣着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我回过神来,只见窑裂在迅速扩大,此刻边缘处还算完整,不过再有迟疑,“殛神村”下的窑壁就会彻底崩塌。

我心知逃生的机会千钧一发,先让藤明月走在前边,随即咬紧牙关,同臭鱼拖起阿豪,一步一蹭的向前挪动。

这时阿豪的神智有所恢复,他可能是回光返照,意识到情势危急,奈何说不出话,便挣扎着想将我推开,我和臭鱼又哪里肯将他撇下,强行将他拖向地洞另一端的甬道。

我们正拽着阿豪的胳膊往前走,忽觉手中如握赤炭,瞬间就被灼起一层燎泡,也不得不放开手掌,待我回头察看,就见身后窑壁塌落,一只暗红色的怪手从里面伸出,自下而上将阿豪双腿攥住,阿豪的血肉之躯顿时被变成了一缕黑烟。

我见阿豪死得如此之惨,心中似被尖刀戳中,但那如同来自阿鼻地狱里的无间业火,正在迅速蔓延开来,只好和臭鱼两人强忍悲痛,踉跄着脚步追上藤明月,拼命跑到甬道石门前。

而那尊狰狞可怖的神像,像是被无数阴魂附体,竟带着业火从窑窟中缓缓爬出,撞塌了岩洞石壁,整座“殛神村”都跟着向下陷落,我们只听砖石崩落声不绝于耳,再也不敢转头观望,在狭长曲折的甬道里一路狂奔。

甬道入口已被塌方掩埋,黑暗中不知逃出来多远,四周终于变的寂然无声,等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底都烧穿了,几乎是光着脚跑到此处,足底已是血肉模糊,但也感觉不出疼了,又想起阿豪惨死在“馒头窑”,更是伤心欲绝。

我心中沮丧至极,呆坐在甬道里一言不发,臭鱼则不住摇头叹息,他两眼发直,口中只是反复在骂:“我日他大爷的…我日他大爷的…”

藤明月担心我们精神崩溃,在旁好言相劝,然后从我身边找出那截溶掉多半的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照明,又将手帕扯开,替我包在脚上。

我借着光亮看到臭鱼和藤明月的脸色,都如死灰一般,嘴唇上全是裂开的血口子,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这时我有种切实的感受——记忆中在“埋门村”的遭遇,并非是我们几个人同做的噩梦,众人是陷入了一个死亡的循环,每当全部死亡之后,一切就会重新开始,这可能与“门”所引发的地震有关。

不过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馒头窑”里烧造的神像突然活过来了?为什么说这座村子是个“祭品”?许多谜团在考古手记中也找不到答案,毕竟这本手记的主人,也同我们一样是外来者,鬼知道“殛神村”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如果揭开这些谜团,我们是否就有机会从死亡的命运中逃出生天?

我的思绪越陷越深,除非拥有“上帝视角”,否则谁能洞悉这千年的迷局?但命运是片漆黑的荒原,只有走过的地方才会出现道路,与其在此怨天尤人胡思乱想,还不如从这条甬道继续向前,看它最终会通往何处。

藤明月和臭鱼都同意我的想法,这条甬道位于村后,两旁好像没有岔路,虽然前途未卜,但一直往深处走下去,至少能离“殛神村”越来越远,主意既定,当即抖擞精神起身而行。

甬道漫长曲折,地势起伏蜿蜒,整体呈抬升趋势,我走着走着,不觉想起一件怪事,藤明月看到她自己皮夹里那张照片的时候,脸上带有明显的恐惧之意,我当时虽然没看仔细,可我还是可以确定那张照片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此事颇为蹊跷,我寻思要找藤明月问个清楚,却已行至甬道尽头,原来这条甬道通着高山悬崖,洞口凿在古树倒悬的峭壁当中,下临虚空,黑茫茫难窥其底,我们也不敢探头太深,唯恐失去重心一头栽下去。

洞里有座神龛,犹如田间地头的土地庙一般低矮简陋,至多能容一人蜷身在内,其后有石兽驮着巨碑,让尘土埋住了多半截,那神龛里赫然是具男尸,衣冠早已风化,但体态肥白,黑发黑须,面容肤色皆与生人无异,要不是没有呼吸心跳,谁也不会把它当成死尸。

我们三人见状面面相觑,解放前有架飞机坠毁在“门岭”,幸存下来的乘客发现了一具“肉身菩萨”,饿红眼的幸存者被迫吃了死人肉,回去之后变成了行尸走肉,被砍掉脑袋都能再长出来,那个人虽然活着,却是没有了魂灵的躯壳。

此时看这“肉身菩萨”毫无缺损,根本没有让人吃过的痕迹,或许是“被吃掉的皮肉又重新生长出来了”,另外它出现在这条甬道尽头,看来果真与“殛神村”有很深的联系。

我们随即发现,“殛神村、肉身菩萨、馒头窑”里的所有秘密,其实全都刻在那块古老的石碑上。

刻在古碑上的第陆个故事美人祭

第二卷时失高速公路 第六个故事美人祭

大唐贞观年间,驴头山人诛“门”成功,他的徒子徒孙都成了守陵人,僻居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每隔一些年头,村子里就要用活人殉祭,镇压“门”的阴魂,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怨念越积越深,迟早会酿成更大的灾祸,村人无不以此为虑。

直到元世祖在位时,村中出了个异士,姓韩名胄,素有奇谋巧智,擅长炉火形炼之术,他在“眠经阁”中翻阅古籍文献,想出一条永绝后患的“填门”之策。

原来当年卫国公李靖远征吐谷浑,在积石山遇“门”,那是个天地未分之时就已经存在的虫卵所化,刀剑水火俱不能伤。它终日沉睡不醒,一旦有所异动,顷刻间就能将整座城池吞下,使无数军民葬身其腹。李卫公束手无策,只好求助驴头山人。驴头山人的元神进入“门”中,才使此虫毙命,然其阴魂作祟至今。

而这当中还有个细节很容易被人忽略,只在村中最古老的文献中有零星记载,无非只言片语,那是李卫公曾从“门”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但是怪虫被剜掉肉的部分,没多久便恢复如初,这块肉后来也被埋到村子里了。

韩胄大奇:“那巨虫从天地开辟以前既有,一向不受物害,李卫公为何能从它身上剜肉?”

这件事只有村子里年纪最老的人才知道原因,当年李卫公拜访驴头山人的时候,也曾言及此事。

相传李卫公姓李名靖字药师,生来器识恢宏,风度冲邈,文武才略兼备,未遇时常在山中射猎。某天他撞到一头九色麋鹿,此鹿头顶枝杈如冠,目射神光。李靖舒展猿臂,弯弓搭箭正待射杀,那麋鹿却极为机警,竟然有所察觉,撒开四蹄遁入了山谷。他在后紧追不舍,不想坠入山中一个地洞,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洞底,多亏被枯树挡住才得大难不死,头顶仅悬青天一线,他本事再大也爬不出去,只好点了火媒照烛寻路。

李卫公摸索着走进一条裂缝,在漆黑的地底走出很远,忽然见到一片气势雄伟规模庞大的城池,城中金碧辉煌宫宇连绵,用鱼油燃灯,长明不灭,更陈列着无数奇器异怪,但其中冷森森的鸦雀无声,他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骇异:“这里是什么地方?没听过哪个皇帝在地底下盖宫殿,莫非是走进了哪座皇陵地宫?”

李卫公仗着艺高胆大,持剑穿过城门走进地宫,那城门两侧有龙虎玉兽,兽背驮有古罐,上塑人面五官,轮廓起伏传神,色泽殷红犹如鲜血,放在那好像是用来镇压妖邪,他拿到手中刚想观看,却从那宫门里并肩走出两个人,生得脸如满月,一个身着红衣,一个身着白衣,面貌则是一恶一善,看样子都像殿前听命的侍官。

红衣人见了李靖立刻瞪目叫道:“生人何敢到此?”白衣人则劝道:“此人姿貌魁伟,当是佐王之材,吾等不可慢待。”

李卫公暗自异之,立即上前施礼,自称因追赶麋鹿,误坠此地,请问两位御官,这座宫殿到底是什么所在?

那二人说道:“此处深不可及,谁进来也别想活着离开,念你限数未到,可以破例指点一条出路。”

李卫公连忙道谢,他看这座地宫诡秘古怪,恐怕多留无益,就请教那二人出路在何处。

谁知那白衣人却闭口不答,抬手指了指红衣人的耳朵,似乎是让李卫公凑近观瞧。

李卫公不知何意,就走到红衣人跟前,往其耳内窥探,却见沃野千里,崇山峻岭隐约可见,忍不住惊讶得叫了起来,他正想回身询问,背后却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竟然跌进了那个红衣人的耳中。

李卫公如坠雾中,只听耳畔呼呼生风,浑浑噩噩不知自身所在,等他明白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追赶麋鹿的山谷前,从地宫里拿的古罐还捧在手中。

离开山谷后请人辨识古罐,得知此罐称为“亭壶”,古之陶瓷罕有血色,除非是将处女活活封在泥胎中祭炉,才会使其腥红胜于鲜血,那是用了春秋战国时的人殉古法,唤作“美人祭”,成形后阴气凝重,鬼神皆惧,世间仅此一件,据说当年为秦始皇陪葬于骊山。

这个古罐,毕竟是用残酷血腥的“美人祭”烧制而成,又得自陵寝地宫,李卫公遂以为“亭壶”不祥,沉于一处枯井,几年后他于长安被李世民召入幕府,充做三卫,自此南征北战,为大唐王朝开疆拓土,立下许多不世奇功。

却说李卫公在积石山遇“门”的时候,眼见刀斩火焚都无济于事,立刻派心腹人去那口枯井里寻找“亭壶”,结果只找到一块残片,才从“门”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那古罐残片上的血痕却就此消失,变得与寻常陶罐没有任何区别了,李卫公无奈,只得前往青石洞请驴头山人相助。

韩胄得知这些情况,认为“埋在古墓里的门虽然死了,但阴魂附尸不去,它既与天地同出,也当与天地同尽,绝没有办法将其彻底诛灭”,如果每隔十几二十几年,就用一个女子填入“门”中殉祭,不知哪年哪月才算尽头?何不使用春秋战国时传下的美人祭古法,造出一尊阴气更重的饮血金钢之像,将“门”封在里面,使它永不出世。并立下重誓,担保不会出半点差错,否则他甘愿把当年李卫公割下来的肉吃了。

村长听罢,深以为然,就于山中挖个大窑窟,取千年古楠树引火,但要想把“门”封住,可不比烧造陶器瓷器简单,烧出那尊饮血金钢四首八臂,器形庞大,更需有许多女子殉窑,使亡魂被业火烧铸在神像上,村子里的人世代看守古墓,就像被一个诅咒束缚住了,谁都想让“门”永远关闭,所以行事不惜代价,但即使是这样,殉窑的活人也远远不够,只好又从山外绑来许多人。

由于烧祭仪式过于血腥残酷,为防有变,韩胄特地安置了祭中祭,也就是造了座瓦村纸人,安抚那些死于“美人祭”的亡魂,称为“殛神村”,所以才说这整个村子都是祭品。

到了封窑烧祭的时刻,无数女子被封在泥胎里活活投进火窟。不过“美人祭”的窑温最难掌握,火候、气氛、时辰稍有差错都难以成功,况且人算不如天算,也说不清哪里有失误,反正最后是功亏一篑,那些阴魂都被烧成了雾状,神像遍体呈现出黑红的尸血痕。由于那些人死得太惨,窑底封灭之后,无尽的怨念竟使鬼火涌出,把在场所有的活人,包括村长在内,全部烧成了灰烬。

这时“门”也发生了震动,平息后整座“殛神村”都凭空消失了,它似乎是受地震影响,掉进了生死两界的裂缝之中,只有“门”再次震动的时候,才会在深山里看到那团鬼火。

村子里有很多人因此而死,从此人口锐减,逐渐开始衰落,幸存者们被迫封堵了通往“殛神村”的隧道入口,又因牺牲太多无辜,没面目同师祖交代,是以后人对此事绝口不提,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道详情的人越来越少。

当年那位韩胄倒是命大,侥幸从“殛神村”里逃脱,他也是悔恨交加,依誓将埋在村子里的那块肉吃下,随即坐在地上咬舌而亡,一缕魂魄直入“门”中,只留下躯壳如生,被人收殓在此处山洞,并立下石碑戒示后来者。

我和臭鱼、藤明月三人,拭去古碑尘土,详细观看了一遍,心底的许多疑惑,至此终于尽数解开了。

臭鱼说:“我看这韩胄敢作敢当,也不枉是个爷们儿了,值得受我老于一拜。”

藤明月叹息道:“敢当有什么用,搭进去这么多条人命,当初还不如不作。”

我说此人毕竟是为了把“门”彻底封住,并不是为了满足一己之欲,只不过失败了死的不止是他一个,使深山里又出现了一个比“门”更恐怖的东西,得失对错就任由后人评说了。

臭鱼点头道:“咱们当下的麻烦也不小,还是别替古人担忧了,你们说咱这就算逃出殛神村了吗?”

我对其余二人说,按照古碑上的记载来看,整座“殛神村”都掉进了生死两界间的裂缝,只有在“门”震动的时候才会出现,手记主人在1980年到村子地底寻找神像而死,与咱们在高速公路迷失方向,误入“殛神村”,同属这一时刻。但生死两界之间的裂缝,又是一个什么概念?

臭鱼说:“如果阿豪还活着就好了,咱俩这脑袋加一块儿也不如他转得快。”

我听了这话,心中也自黯然,如今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想想前边发生的事情,大概是众人在经历了唐代古墓附近的死亡事件之后,由“门”所引发的地震,使周围的时间形成了漩涡,所以又重新回到了深夜两点,而空间也被扭曲了,所以我们找到了来时的高速公路,这也是造成陆雅楠失踪的原因。

随后我们四个人驾车驶入的高速公路,从此进入了“裂缝”,当我停下来做记号的时候,发现倒后镜里有光斑接近,其实那只是高速公路上正常行驶的车辆。

我根据这些情况,推测那段高速公路,以及这处装殓“肉身菩萨”的山洞,都是裂缝的边际。

臭鱼说:“这事没凭没据的,无非是主观臆断罢了。”

藤明月醒悟过来:“解放前发生的坠机事件就是证据?”

我说没错,那次坠机事件的幸存者,也是在这个山洞里发现了“肉身菩萨”,但石兽所驮古碑上关于“美人祭”的记载,可不是谁都能看懂的,要不是有你,我们到此也只能看着它干瞪眼了。坠机幸存者为了求生,吃了这古尸身上的肉,从而走出了深山,这就表明他没有掉进裂缝,否则不可能逃出去。

臭鱼似懂非懂地听明白了一些,问道:“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咱们也能逃出去?”

我和藤明月都觉得没这么简单,坠机幸存者进入这个山洞的时候,“门”应该没有发生震动,所以完全不知道“殛神村”的存在,而我们走错一步,可能就要坠入黄泉万劫不复了。

藤明月说:“韩胄尸体旁的古碑上记载甚详,也许这上面指出了逃离殛神村的方法。”她说完捧起蜡烛,再次去端详碑文,果然在石碑后面发现了一些阴刻,那是一人一鬼的图案,脸部各指一方,她轻呼道:“应该是这个方向…”

我心中一动,按照人形所对的方向找去,就见洞壁从中裂开,里面深不可测,这山洞里处处漆黑,若非刻意接近,倒是不易发现。

臭鱼喜道:“从这里一直走出去,就能离开裂缝?”

我点了点头:“看来八九不离十了…”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任何把握,咬牙忍着身上烧灼的伤痛,一步一挪地走了进去。

藤明月和臭鱼也从后跟来,我边走边问藤明月:“你看到自己照片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明月说:“我先前想起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是刚和同学们在放映室看完一部美国电影,陆雅楠也在,片名是Memento…”

我和臭鱼都对这部片子十分陌生,应该从来没看过,听名字好像有“纪念品”的意思,却不知是什么内容。

藤明月说这部电影的主角,由于意外事故导致头部受伤,只能记住短期之内发生的事情,他必须不断把自己找到的线索记下来,因为很可能十几分钟后,他就根本无法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来做什么。

我十分奇怪,Memento又不是恐怖片,至多算是惊悚悬疑吧?你当时的脸色却为什么这么难看?

藤明月说:“我只是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就像咱们此前把发生在唐代古墓里的事都忘了,直至看到考古手记才重新想起,会不会还有更多的记忆被遗忘了?”

我听到这里,也有些感同身受,据闻金鱼的记忆力只能维持3秒,比如它在一个环形管子中循环游动,每当重复一圈,对它而言都是初次经历,因为它对上一圈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门”的震动,使村子周围的时间变成了漩涡,我们在这里至少经历过了一次死亡,如果我们是在一个重复的时间内,一遍又一遍重复经历着死亡事件,而受自身记忆所限,每次都抱着能够逃生的希望前去送死,简直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但愿这不是事实。

那山洞深处逐渐宽阔,似乎已经通到了山下,又渐渐起伏上行,周围不再有逼仄压抑之感,脚底软软的都是尘土。

臭鱼远远地看到斜上方有一丝光亮透下,急忙指着那里让我们看。

我和藤明月揉了揉眼定睛看去,确实有道天光,求生的欲望变得分外强烈,三人立即振作精神,手脚并用顺着斜坡往上爬。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震动之声,山洞从底部裂开,黑雾四处弥漫,裂痕迅速向上延伸,浓雾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形质变幻难测。

我心惊肉跳:“真他娘的该死,地底那尊神像也从裂缝里爬出来了…”

臭鱼骇然道:“村子塌进了窑内,不是将它埋住了吗?”

藤明月说:“石碑上记载的非常明确,这是千百个殉祭亡魂聚集的幽体,一旦馒头窑裂开,那座殛神村根本压不住它。”

我看浓雾中的阴影已离我们越来越近,哪里还敢再看它一眼,对藤明月和臭鱼叫道:“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