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现实的逼压。他不是幽王,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他的权力还不够大,所以反过来被权力控制。他知道自己是个丧失了个性的人。可是没办法,自小受礼教的熏陶,他从里到外,已经彻底地被它驯服,像肖申克监狱里的一些犯人,早已习惯了在这监狱里面亦步亦趋,遵循制度生活的人,如果放出去,反而无所适从。

我突然想起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话,觉得这男子并不是不可原谅的。爱别离,求不得,有很多事,不是我们不去尽力争取,而是根本,无能为力。

所以更喜欢那句被篡改过的泰戈尔的名言——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这样的绝望更美丽更彻底。

有太多人,不是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人,事实上真正做到“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好像也不多。梁山伯和祝英台之所以能够传诵千古,正是因为他们所作所为,达到了神话的境界——爱如死之坚强。

《大车》这首诗,我解为女子对男子表达忠贞的爱意,但也有一说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赶大车穷小子对心仪的女子表示爱意。这样的说法也不是不通,所以特备一说,以供读者老爷察考。如果这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情誓言,那可就大事不好!以常理来推论,这么大颗的糖衣炮弹,女人一般都是会中招的!所谓“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他们的爱情能维持多久说不准,私奔却一定是刀切香蕉——果断。

女人,坏就坏在耳根子软。若是换了男人,实际得多。宝贝你对我有如此强烈的好感吗,那么先用身体证明你的诚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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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15 AM《思无邪》 2007.1但求魂梦与君同——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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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语,无法拔除的巨毒——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郑风·将仲子》

“郑风”的《将仲子》,是《诗经》里我最爱的篇章之一。其实这篇既不哀婉也不缠绵,更不壮烈。它只是在重复地,重复吟唱着一种无奈——人言可畏。

总不免想起阮玲玉,她最后留在世间的书札上,最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亦即是——人言可畏。人生到最后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四个字却是雪地上的红梅,耀人眼目地开。看起来美不胜收,实际上那艳丽,是钉子生生钉入眼睛后流出的疼痛。流言如罂粟,在流者口中灿烂如花,妖艳无比,传播者会有一种吸毒上瘾似的快意。转到受者处,却自是杀人不见血的阴冷毒辣。其实何止是阮玲玉,丧于这四字之手的人已不能胜数。

再远一点的唐朝,是关盼盼的燕子楼。她因为白居易的闲话,议论她夫死不殉是不节也,羞愤之下绝食而死。我在徽州时,看见如许贞节忠烈的牌坊,心知树起它们的并非石匠,而是那时代自认监守道德的卫道者和盲目跟从的大众,使之坚固的也非石料,而是口口相传的流言。念及,纵然周遭风景如诗如画也未免心意沉凉。

先秦时代的男女交往,大约经历了由防范相对宽松到逐渐森严的变化过程。周礼虽烦琐到让人发懵的地步,底子还是人性的温暖。《周礼·地官·媒氏》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在周代,周礼特地为男女青年的恋爱、婚配,保留了特定季令的选择自由。一过“中春”,再要私相交往,则要被斥为“淫奔”了。这样的规定,大概跟那时的生产力文化种种不发达有关,人还因循保留了某些兽类本能。到了春秋战国之际,男女之防就严格多了。《孟子·滕文公下》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连“钻穴隙”那么小小一下偷看,都要遭人贱骂,宋玉所言的邻女登墙窥他老人家三年的美好时光算是一去不返了。郑是先秦时有名的“淫奔”之地,可这个女子已经有了人言可畏的顾虑,可见社会舆论已到了可以杀人的地步。

相爱,却错了日映荷花的时候,于是变成了见不得天光的苦恋。“畏我父母”,“畏我父兄”,“畏人之多言”,《东方之日》里的齐女是任性可爱的,《将仲子》里的郑女就是楚楚可怜的。她个性温柔而谨慎,恳求着自己的情人——你不要莽撞地去翻越村社的围墙,不要去攀里巷,不要想着爬过我家的墙,我不是爱惜这些树啊,更不是不愿和你相见,我只是担心的这样做会惊动了我的父母兄弟,让隔壁邻居知道。他们对我们的行为进行谴责的话,你和我在一起的可能就更小了。

我相信《将仲子》不是什么刺谁不刺谁的诗,它是一个热恋中的少女唱给情人的诗,有缱绻的爱意和对未来的隐忧。据《周礼·媒氏》载:男女结合,必须通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正式结婚。我想,诗中的女子和男子应该有点后世富家女子贫贱男的味道,女子生性温柔谨慎,顾虑重重,男人却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时爱情冲昏了头就要一往无前。

小时候觉得恋爱大过天,大了渐渐才明白:爱是一个人的事情,相爱却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更是牵涉到一堆人是否和睦的事情,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酒,好就好,不好各自回家。因为读出她的谨慎,所以相信诗中的女子是诚恳地付出了真感情的,因为她已经在为未来打算,对仲子这样的相求,不是婉言谢绝,而是邀请:请你,和我一起努力来获得我身边人的认可。我们一起来经营感情。

需知三人成虎,众口烁金。人言如汹涌扑下的钱塘潮,历来是可畏的,因为懂得,所以敬畏。

孟子比孔子务实,他对后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我想的有点多,大丈夫既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被功名富贵所扰,不为贫贱清寒焦虑,不受强权恶势的逼迫。如果为人清正如湖心明月,外事外物皆不能动摇。那么亚圣所谓苦其心志的苦又自何处来?百折不挠的心志又是如何被锻炼出来的?

然后我在想,圣人未提流言,就像佛不戒烦恼,他是比一般人更明白人言的威力的。中国人的观念很奇怪,大凡一个人出身低微,人们总要鼓励他,英雄不问出处,你要寒窗苦读自己懂得上进啊,难道想一辈子吃糠咽菜住茅屋吗?但若一个人真想努力发奋,他所受的质疑同样是很大的,人们通常会认为他不安分守己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苏秦相六国之前,在家人跟前受的屈辱就够让后来人凛然心惊,一家人尚且如此,外人如何冷眼相看是不言而喻的了。还有个着名的例子是韩信。韩信成名前靠女人供养,落魄到街上的小混混都不相信他会有出息,敢让他从胯下穿过去。韩信钻是钻啦,也被人言击得不堪,心灰意冷之下躲到大泽里去不见人,要不是被生命中重要的人鼓励,这一辈子怕也是废了。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前,他所需要面对的最大痛苦不是来源于身体,不是经济的窘迫,而是周遭众人口舌翻覆,对其才能的质疑动摇。这种不信比失败更让人灰心胆怯。

《西游记》里写太上老君有极厉害的八卦炉和三昧真火,把个孙悟空投在里面炼。七七四十九日,孙猴子固然没烧死,却也熏成了烟熏眼,得了个见风流泪的毛病。神仙尚且如此,何况凡人?八卦炉是个灵物也不过死物一个,童子打瞌睡不煽风火就灭了。人的嘴却比八卦炉厉害百倍不止,盖因此八卦是以人心做火,以人言做柴,生生不息,千万年不息。你不信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有谁躲得开流言的纷扰?尧舜大贤,孔孟亲自上阵,儒家子弟百般粉饰,犹不免被人盘出老底:“尧幽囚,舜野死”。寻常人哪里敌得过蜚短流长。

人言如炉,男人熬过来了,便是景泰蓝的官窑;女人熬过了,也是壁画里的干花,药罐里的药渣。旁人看着倒惊异,已经油枯灯尽怎么还敢赖着不死?好吧,那再看看你有什么花样。熬不过来的,就要以性命相赔了,从关盼盼到阮玲玉,女人往往越是美貌引人注目越是受伤惨重。不能说她们不够坚强,只能说人言太毒,而人又不是每时每刻都带着防毒面具出来行走江湖,更不是每个人,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被流言摧毁的大多是善良者,你知道,人始终是嗜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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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21 AM《思无邪》 2007.1流言蜚语,无法拔除的巨毒——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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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有约,风雨不改——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与诗词的邂逅理解,要相信内在有一种灵韵策动,像某日晨起看见窗前水仙花已开,清香扑鼻,满心自如和惊喜。倘若你着急去读懂它,就像被攀折的花一样美感渐失。对《郑风·风雨》的印象,是早年看《神雕侠侣》时无意间留下的。程瑛救了受重伤的杨过,却不以真面目示人。当杨过醒来时,看见程瑛在纸上反复写着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以杨过的聪明,对程瑛的心思当下有所感知。我很是喜欢程瑛人淡如菊心似水的从容,隐带娇羞,也爱这样的情感表达,含蓄丰满端然可亲,所以记得这两句。后来读《诗经》,亦觉得“郑风”里最美的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自有一种欲言又止,眼波流转的韵致。

窗外天色昏暗,鸡儿不住啼叫,在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候,等待的人心里是惴惴不安的: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如约前来呢?你仿佛看得见,她倚门而立,蹙眉遥望。她等待的那个人,应是沾衣不湿杏花雨似的温雅君子。

这诗中“风雨如晦”的意境很为王国维所赞赏。风雨如晦,它并不是真晦,只是阴惨得显得凄凉而已。“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都是这个意思。四乡如墨,一灯如豆,这时才显出“晦”的影响之大。鸡鸣不已,天色越来越暗。你的心情也变得焦急——他终是来了,未负初约,踏雨而来,青衫不湿。这样有信的男子,即使是风雨如晦看不清楚面目的时候,露出的风仪也令人心折。

有道是“最难风雨故人来”,来的又是令人心仪的君子,无怪那女子欢欣雀跃,低低吟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的到来如透过云层的光线,原先因为天气阴霾带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中有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历来为人称道,然而也可以从《风雨》中找到根源。读《诗经》就有这种好处,它告诉你所有的艺术都有迹可循,无须过度迷信崇拜,只是语言的天才会将文字表达得落花无声,踏雪无痕,叫你轻易寻不到来处。

天将雪未雪,也是一种晦。在这有点期待又有点寥落之际,突然有人对你说,我已准备好新酿的美酒,点燃了温暖的火炉,这么阴寒的天气,不如到我家来共饮一杯吧。这种温暖妥帖的邀请,在寒冷的天气里是尤其令人无法拒绝的。那个隐在《风雨》诗后的男子,他也是被邀请和等待的人,应该有刘十九这样的惊喜和温暖,心怀期待地行在路上,眼前微微地烛光摇晃。夜行人所不能拒绝的,正是远方坚定的等待。

诗中未说女子准备了什么?新酒还是佳肴,或许只是清粥小菜。然而那也无妨。温暖的定义原不在于物质的丰裕,家的概念也是广大无形的。在某一刻,有人递予一碗热汤,笑眼相映,顷刻间心中已显现家的形象。

无论是《风雨》还是《问刘十九》,所描绘的都是温暖世俗的图景,让人心生期待,而《风雨》的对比更截然一点。一开始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由景入笔,带出凄冷的意境,接下来却笔风陡转,由景入情。结果不仅是诗中的女子,连读诗的人也像走过叠叠迷津进入桃花源的渔人一样,无限惊艳喜悦。

等待,是天亮花开。刘十九走进了白居易的家中,我们看见的是朋友相知的风雅;这男子走进了女子的家中,我们读懂的是情人的相许倾心。

今夜,我想写一封信给远方的他,信里只有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喈喈。

他一定会明白。我是在问,他会不会在风雨如晦的黄昏夜来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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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27 AM《思无邪》 2007.1与君有约,风雨不改——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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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有约,子宁不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

若言优雅的思念,千秋以来当属《诗经·郑风》里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一句,美在四个叠字:“青青”有声有色,春光泻下树梢般鲜活亮丽;“悠悠”像戏曲里的尾腔,字里行间情意拖延。

他青色的衣襟,将她的思念也染成了青色。思念有了颜色,像河流两岸青青树影。思念如水涣涣,女心似影悠悠。这句话漂亮得惊人,尤其是“悠悠”一语,道尽思念是如何缱绻漫长,让后来的人无不心有戚戚。因为很难,我们对一个人产生这样持久的思念而始终心无厌倦。“悠悠”的长久可以满足我们对情感夸饰的心理,同时又不无天真,希翼着从别人处获得这种不绝的情感。

多年之后,有一个男人,用这句话为自己的雄心做了精美的修饰。他告诉我们,这后面还有两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于是,这思念像被植入土壤的植物,更饱满,更稳固。千百年后,多情女子的情意,通过文字在盖世无双的男人身上找到依托。这未尝不算一种安慰。

多情的郑国女子在城阙等候着情人,她望眼欲穿,就是不见情人的踪影,她着急地来回走动,不但埋怨情人不赴约会,更埋怨他连音信也不曾传替。

她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你衣服纯青的士子啊,你的身影深深萦绕在我心间。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音信呢?你佩玉纯青的士子呀,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就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候在城楼上,一天不见你,就像过了三个月那么漫长。)

古时男女的约会很不自由,就算郑是比较开放的地儿,那自由程度和现代人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机会难得,约起会来就没那么矫情,拐弯抹角地不入正题,一般如果大起胆子,看准机会跑出去跟人约会的,那都是作好了以身相许,偕老终身的准备。

可惜他没有来。她的等待落了空。想许都没得许。

忍不住想起纳兰容若的一阕《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这词中女子的情态,不免叫人想起《子衿》。同是候人不至,容若词中描写细腻,以外部的景物来映衬人物内心的波动焦虑;而《子衿》是蜕去了一切躯壳,省去所有外在的描述,以女子的口吻直述思念,坦然直率与《临江仙》的婉转低回很是不同。

与《子衿》里的郑女比,《临江仙》里的女子算不得哀苦,起码她还有“原是瞿唐风间阻,叫人错恨无情”这样的借口来聊以自慰。有时,若是知道了他的失约是因外界的干涉不得已而为,也许还有点安慰。可若是他自己改变主意退缩了,就像步飞烟的情郎赵象一样,平时你侬我侬巴不得把身子化在水里和你溶到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脚底抹油溜得比耗子还快,叫人情何以堪?

万一,不幸,他是这样的男人,你付与了感情,还继不继续呢?大半女子会摇头的,就像我们看完步飞烟、白素贞的故事,掩卷叹息:你这样的女人,有才有貌,怎样的男人爱不到,偏偏爱上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可是,当自己身陷其中的时候,又是两说。感情,往往就是泄药,看起来百毒不侵武艺高强的人,也许就顶不住拉肚子。

爱情从来不懂公平,几家欢喜几家忧实在正常。同是等待,《风雨》里的女子,风雨黄昏夜终于候得情人归来,《子衿》里的女子则迟迟不见情人到来。

失约,是让人心花零落的事,像她坐在窗前,面朝大海,花容寂寂,知道今年他又不来了,就那么一瞬间,花凋心谢,心碎无痕。

在旁观者看来,郑女已接近失恋的边缘,起码是感情出了问题。由她自己的叙述可以了解,那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也没有和她通音信。这种不寻常的迹象极有可能是她的恋人变心了。

说她痴也好,说她傻也行,爱情令人盲目而迷乱,能让人失望也能给人无穷的勇气和信心。她的吟唱“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听得出失落,听不出绝望。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样脍炙人口,被后人化作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由此也可见这句话是如何动人了——思念要如何缱绻不绝,才能在一日之间穿越三秋,抵达彼处时,已白发齐眉。

我们说郑女是可爱的,是因为她对感情的不绝望,这点我们达不到的执着。即使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仍相信转过这一处山坳,就能看到梦中的花园。诗中并无交代男子因何失约,后来有没有来。不解释,不交代结局,也是一种期待。

No news is good news。也许,她会如愿,就像紫霞仙子和至尊宝在城头上对峙三天,终于在最后的一吻中袒露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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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33 AM《思无邪》 2007.1与君有约,子宁不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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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邂逅,有心艳遇。有心艳遇,无心欢喜——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晚上在古城的新华街喝茶,有名的艳遇一条街。看到人潮如水从身边过,红男绿女好像深海里潜行的游鱼,带着暧昧而不可言传的表情,互相窥测。在这里,有个默认的共识就是艳遇。于是看见这些人有着兽的迫切,却带着鱼的小心去期待艳遇就好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逃开这喧杂的场合,带着喉咙里普洱茶的甘香离开。

青石小巷波影微光,夜见独身回转客栈的路上,想起一直很喜欢的那首叫《偶然》的小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据说这首小诗是徐志摩为回应林徽因的一首诗而作,把他和徽因在英伦乃至尘世间的邂逅比喻成两点在暗夜的海面上的偶然交汇。林徽因很理性地回绝了徐志摩的求爱,而志摩也把这段恋情很深地埋藏于心中,至死,她都是他的人间四月天。

艳遇是在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仰目心惊,瞬息间心花开遍,就像有个女子在桃花树下,她不期待能遇见什么,却在抬首间撞见了爱情。那男子站在不远处,她一笑,很快又低下头,问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吗?”虽然日后那女子也许会沦落为为生活锱铢计较的老妇,那清秀儒雅的男生也许只是个内心怯懦的无用男人,在生活中面目疮痍。

这才是艳遇,爱情如落英缤纷。却不知哪一瓣会落到自己身上。而现在,艳遇是乡间伸出墙头的苹果树,有点身体柔韧性的人,都敢爬上墙头去摘,啃两口再丢掉,并且太多人打着一见钟情的旗号,去遮掩情欲的泛滥。

真正的一见钟情,是这样的——一个男子走在开满狗尾巴花的野外,而不是坐在酒吧里听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啜着红酒,一双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着目标,表面还要做出淡漠的样子;他遇见一个女子,是衣着清素眉目清亮,顾盼流光,而不是穿着刻意,娇娇嗲嗲,媚眼如丝;他握住她的手,而不是趁机揽住她的腰,接近她的嘴;也是适合心意,却不是想着适合一夜情,他拉她到隐秘处只为低低诉说相思,而不是立刻make love。

比起现世男女感情的纠葛难清,《诗经》里的爱情诗,至纯至善到让人目酸。《野有蔓草》的风格,真的就像原野中随风摇曳的野草一样清新自然。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原野上的芳草绿茵茵,草尖露水亮晶晶,遇见一位美人儿,眉目清亮多漂亮,没有约定巧相逢,称心如意多欢畅。

芳草茂密绿茵茵,草间露水白茫茫,遇见一位美人儿,眉目婉转多清秀,没有约好巧相逢,同她藏好诉衷肠。

诗以蔓草起兴,点出相遇是在长满野草的乡间。这是一个仲春的早晨,天刚亮,日未出。空气清新,露水还挂在草上,这时寂静的旷野上,有一个女子自自若若地走来,被一个心仪她的男子看见。娇艳欲滴的美人,身后是娇艳欲滴的露水,她像一枝沾满了露水的花,美得让人心软。她的出现让开着狗尾巴草的普通田畈也变得美不胜收。

诗中描绘的场景其实非常简洁甚至普通,没有刻意的修饰和美化,可是往往越是简单,越是直抵人心。陌上花开,女子徐徐而来,意境无限。这样的一见钟情实在是引人入胜,被后世人不断被临摹重现。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为后面的“与子偕臧”创造了特有的环境气氛。过去的注释都把“臧”理解为“善”或“美”,独有闻一多先生以为“臧”应该与“藏”同义,即“隐藏”之意,闻一多先生的见解颇有见地,也极富想象力。试想,一名男子在路上巧遇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子,那种惊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机不可失,大胆的小伙子拉着姑娘的手隐藏于幽僻之处,准备一诉衷肠。

诗中的女子,容颜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却依然叫人印象深刻。她的美目是最主要标志。“清扬婉兮,婉如清扬。”目以清明为美,扬也是明。诗是以男子的口吻来切入,吟唱,但我们从这八个字也可以窥见女方的反应。情意是需要刺激策动的,男子的欣喜也感染了女子,她心中欢喜,顾盼生情,显然是两情相悦。

我们绝对要支持男女交往的自由,绝对要相信“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在有完全拥有一个人的冲动时不要羞拒。否则还不如“郑风”“齐风”里的大胆男女了。这对两千年后的人来讲,不是进步,而是倒退。

只是,我们应该知道,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真心的,游戏花丛不要紧,只要你确信在千帆过尽时还能找到适合心愿的那个人。

当爱情褪去所有的形迹时,希望,遇见你,是在自在无碍的旷野,清洁如露水般地对视,真心盛开,而欲望如虫豸退避。一如两千年前乡间的寻常男女。

可是,当艳遇变成了一见钟情的庸俗版以后,我们还有多少心胸可以用来承载真正艳遇时的喜悦?当我们习惯置身繁芜世间,心眼忙乱,即使爱以神迹降临,又是否还能以孩童般明净的双眼望见?

那野有蔓草的乡间,相看两不厌的两个人,毕竟是远了。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因追不上,为可望不可及而心意荒凉,这样的心境,犹如站在一副古画前,看着画中人默默思量。

——后来,徐志摩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道: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向旧式婚姻挑战的勇气着实可嘉,他说他要做中国离婚的第一人。只是可怜他的发妻,张幼仪。一个柔弱女子被丈夫抛弃心中是何等凄惨苦闷,婚变的痛苦是我们未经历过之人难以理解和体会的。之后的陆小曼风姿绰约,浪漫多情,正是对了徐志摩的胃口。但是她在花销上大手大脚和生活作风上的迷乱无度又使志摩为经济事务疲于奔命,一代才子竟为赚钱死于飞机失事……

叹!

爱情,不会永如诗章里所写的那样甜美无邪。她不是天真的白雪公主,也许更像复仇索命的女鬼。可惜我们常常看见的只是这面风月宝鉴的正面,而不是反面。谈情说爱无妨,我早已不信这玩意。爱情说残酷些,不过某一时段的激情的感觉,或者说只有互相欣赏和喜爱,而且在公共活动和私生活都和谐的情况下,感情才是长远而且可以产生依恋的感觉的。爱情存在,的确存在,但是只不过是一个时期特殊的激情而已,说直白些,像高潮不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是会给你美好的记忆和感觉,只不过爱情的时间相对要长些而已。过了高潮期后还能相濡以沫的,我宁愿相信是亲情和依恋的感情了。当爱情转化为亲情依恋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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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39 AM《思无邪》 2007.1无心邂逅,有心艳遇。有心艳遇,无心欢喜——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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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么?地点是你家——东方之日兮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齐风·东方之日》

当初,姜尚因为辅佐武王姬发建立周朝功勋卓着,在他东征三年剿灭东夷人的叛乱之后,周天子把东夷撤退所出让的胶东半岛,分封给了姜子牙,是为齐国。事实上,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以姜子牙镇守胶东,颇有点儿“以夷治夷”的味道。姜子牙毕竟是异姓,也许是为了监督姜子牙,周王在齐国南面又设了鲁国,将大圣人周公封到那里。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却是由周公的儿子周伯禽来打理的,因为周公自己要忙着在京城里辅佐幼主,改造蛮夷的光荣任务就落在周公子伯禽的肩膀上,周小圣自幼受周大圣礼义教育的影响,他来到山东以后,即刻着手着力搞好鲁国的精神文明建设,对全民的素质教育看得非常重,抓得非常紧。周小圣根据周大圣的“周礼”制定了一系列的礼教规范,要求全民学习。如此经过三年时间的整改,鲁国的东夷人全部被改造过来了,大家遵循着刻板有礼的“周礼”过着温文有礼,束手束脚的生活。与此同时,齐国领主的姜尚也在他的地盘治理着自己的王国。不过他的治国理念和周小圣完全不同,齐国的发展道路也因此和鲁国背道而驰。

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他没有革除东夷习俗,而是保留了东夷人的尚武风格和竞争精神,大力发展经济。姜子牙讲求经世致用,举贤上功,重用能人和功臣,他还鼓励经商,不拘一格地搞活经济,开发渔盐,鼓励妇女织造,刺激器皿手工艺生产,引导商朝遗民发展商业以补充农业的局限。(这种改革思路不要说是在当时,就是搁现在也不落伍啊,姜子牙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齐国在他的领导下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蒸蒸日上,一直是诸侯国里的强国,后来更成为春秋五霸之首。

没有了呆板礼教的束缚,齐国的民风也开放,再加上当时的齐国盛产美女,哎呀,真叫人没奈何啊!经济富强民风开放美女风情冶艳,真是想收敛点都难。《诗经》十五国风,大多都是男泡女,惟有“齐风”是女泡男。尤以《东方之日》里写得最直接。

一个齐国的女子和一个男子热恋,主动到他家中与他亲热,从白天到晚上与他形影不离,这样的大胆前卫恐怕连现代人都要自叹弗如。此诗以男子口吻起兴,写女子的热情,不见其淫邪,只见爱恋的热切。那男子也好,能受得情人的温存,虽是贪欢,更懂得尊重她的情感,并不认为她的投怀送抱就是轻佻。这样的男欢女爱即使在密室也是正大光明的,正合了“思无邪”的本意。

《诗经》时代的社会风气并不拘谨,男女交往也不像后来礼教盛行时那么亦步亦趋的严肃,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齐女的开放还是骇人的。郑国在当时是有名的民风开放之邦,比起齐国来还是差了不只一截。《郑风·将仲子》里那个多情的女子,想着情人来相见,却忍不住央求她的情人:“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二哥啊,别翻越我家巷里墙,别折断我家的杞树枝),齐女的所为却应了牛峤说的“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这点为爱奋不顾身的精神,明里暗里都感染了后世的人。

道学家们感喟着女子不循礼教而行的淫,却阻止不了读书人时时用文字构建关于女性的幻想:抱月而来的莺莺,自荐枕席的巫山女神,指水为誓的洛神宓妃……“枕边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齐女的率性明快烙在《诗经》里,是新人耳目的。因为大胆到烫手,让道学家们无所适从,就将它附会为新婚夫妇欢爱之词。如此虽然仍大胆,总算在礼教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过无论后世的道学家怎样掩饰曲解,都洗不去齐女为爱大胆付出的豪侠本色。

齐女的风情如此,撩人又让人惊退,诸国的公子王孙像待在岸上观水的人,又想下水,又怕水深。到了绝色美女文姜出世的时候,“齐大非偶”已经隐隐成了一种社会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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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44 AM《思无邪》 2007.1约会么?地点是你家——东方之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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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婚,以莫须有的罪名——南山崔崔,雄狐绥绥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