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宝发配登州时在大街上唱得凄苦,大抵是因为担忧思念母亲的缘故,于他自身并没有多少担心。这就是真英雄与一般小男人的不同。再说除了年幼丧父之外,秦琼怎么算也得算是个好命的人。一般是差解,林冲一路被两个小人折磨地要死要活,野猪林里还差点被人害了性命,而秦二爷眼见得红日西沉,嘴一张:“解差啊,时候不早了,咱们该投店了吧!”人家立马就颠巴着去找旅店休息了。瞧这小日子过的,要不是扛个枷,这就等于带队出差公干呐。说起来,秦叔宝比《陟岵》里远役的少子要幸运的多。《陟岵》诗中的少子被抓了差,虽然没有枷扛在身上,却比有枷拘得还紧。他不过一个普通人,力不能举鼎,声不能断桥,没有权势没有地位,那还不老老实实听人使唤去啊,叫干啥干啥,给吃啥吃啥,没得抱怨的权利。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哪一件公事不劳民伤财?哪一件事不是平民百姓首当其冲累至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中)

品味《陟岵》诗意,这孩子应该还是在行役的途中,经常变换地方,只有如此,才会一会儿登上草木葱郁的山岗(岵),一会儿又爬上一座荒芜的山岗(屺)。为什么说他不是在往回家赶的途中?因为诗中屡次提起行役的无止无息,亲人担忧,而不言自己归期。如果是差事已经结束,纵然心意凄凉,起码应该有类似《采薇》“今我来思”之意,可是读不见。

幻想中父母兄长的声声惦念,反而加重了断肠人在天涯的孤苦感。他在家中应该是受人爱宠的小儿子,可是现在,他却孤苦伶仃,独自在外忍受着劳役的辛苦。通篇至结尾都给人极大的忧念——他到底还能不能回家?最后是客死异乡还是回归故里?

《陟岵》全诗三章,皆为赋体,全诗重章叠唱,每章开首两句直接抒发思亲之情。远望当归,长歌当哭。人子行役,倘非思亲情急,不会登高望乡。此诗开篇,登高远望之旨便一意三复:登上山顶,远望父亲;登上山顶,远望母亲;登上山顶,远望兄长。开首两句,便把远望当归之意、长歌当哭之情,抒发得痛切感人。然而,《陟岵》妙处和独创性,不仅仅在于起句即正面直写己之思亲之情,而在于接下来的从对面设想亲人之念己之心。主人公在嫉妒的思念中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幻境:在他登高思亲之时,家乡的亲人此时此刻也正登高念己,并在他耳旁响起了亲人们一声声体贴艰辛、提醒慎重、祝愿平安的嘱咐和叮咛。

细心体味,这一从对面设想的幻境,在艺术创造上有两个特点。其一,幻境的创造,是想像与怀忆的融会。汉唐的郑笺孔疏把“父曰”、“母曰”和“兄曰”,解释为征人望乡之时追忆当年临别时亲人的叮咛。此说通而不透;诗人造境不只是追忆,而是想像和怀忆的融合。正如钱钟书指出的:“然窃意面语当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词气不类临歧分手之嘱,而似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

其二,亲人的念己之语,体现出鲜明的个性。毛传在各章后曾依次评曰:“父尚义”、“母尚恩”、“兄尚亲”。这虽带有迂儒气息,却已见出了人物语言的个性特点。父亲说“犹来无止”,嘱咐他不要永远滞留他乡,这语气纯从儿子出发而不失为父的旷达;母亲说“犹来无弃”,叮咛这位小儿子不要抛弃亲娘,则是更多地从母亲的心理出发,表现出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以及“娘怜少子”的深情;兄长的“犹来无死”,直言祈愿他不要尸骨埋他乡,这脱口而出的“犹来无死”,强烈表现了手足深情,表现了对青春生命的爱惜和珍视。

这并非诗人主观的刻意造作,而是情至深处的自然表现。在这一声声亲人念己的设想语中,包含了几多嗟叹,几多叮咛,几多希冀,几多盼望,几多爱怜,几多慰藉。

尤其诗的第二章,他回忆母亲对他的叮嘱,真的让我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几句唱词:“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是殊途同归的情感,我说他苦过秦琼,是因为他不用落泪已经肝肠寸断。

(下)

在篇幅短小、语言简古的《诗经》中,寥寥数笔即写出人物的个性,已是极为不易,而能在极逼仄的篇幅中造出幻境,从对面设想的幻境中,写出人物的特点,更属难能可贵,这在后世同类抒情模式的思乡诗中,也是不多见的。《陟岵》一诗,曾被推为“千古羁旅行役诗之祖”,这并非是说它最初表现了征人思亲的主题,而在于它开创了中国古代思乡诗一种独特的抒情模式。

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为思亲佳作,中国人都已烂熟。清人沈德潜以为诗的后两句“即陟岵诗意”(《唐诗别裁集》卷十九)。的确,二者在表现方法上颇有相似之处。思想亲人,转而拟托亲人也想念自己。王维诗中也用了这种表现方法,以“遥知”使诗意的发展来个急转,转到从亲人的角度来加深表现两地相念之情。“遥知”以下全是想象,揣想这重阳佳节到来之时,亲人们定同往年一样登高饮酒。

这里多说一点与重九登高有关的传说——晋人桓景从仙人费长房学道,长房对他说:“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厄,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消”。桓景依言登高,果然避免了灾祸。后遂以九日登高为习俗。

游役之思常被古人连用,实际上还是有分别的。宦游之人,嘴里絮絮念着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实际上无奈是有的,却未必那么心酸入骨。所以你看诗词里,那些宦游的人,一叶扁舟泊岸,三杯两盏薄酒衬着岸边几树烟柳摇曳,橹声入耳。景有了,情便带着酒香丝丝从喉咙里逸出来,带着骚客的优雅矜持——半是哀怨,半是享受。崔颢式销魂的愁,惹你感触么,我也感触——那只是文人墨客的顾影自怜罢了!烟波江上的眼界心界,不到那个境界的人还领略不到。

日暮乡关何处是?你信他当真不知么?问的凄然,心里却是有底的,家在那里,人只是自我放逐,一时不归。

行役不同。行役的人要苦得多,有太多无可奈何在里面,冲淡了自我放逐的自由色彩。因为他不知何时命终,不知何时再归故里再见亲人。很可能,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不是以放荡旷达的心态在外游历的人,永远也无法轻盈起来。如在田里耕作的人,看见陌上花开,和心情闲散的游人看见花开的心情是不同的,你要他缓缓归么?他想着错了这个季节,收成就不同了。

这样切实而沉重的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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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13 AM《思无邪》 2007.1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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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分贵贱,在时光里,我们都微不足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魏风·伐檀》

“魏风”大概是我最早接触的《诗经》篇章了,若没有记错的话,初中时学的是《硕鼠》,高中时学的是《魏风·伐檀》。好像非这样反映阶级剥削具有深刻的历史存在价值的篇章不能够入选教学课本。再加上老师剥皮抽筋式的解读,虽然记得牢,却也美感全失。因此对“魏风”,并没有“卫风”那么内心亲近。

记忆中《伐檀》描绘的场景是这样的——

一群农夫在大河边伐木,将伐来的木放进流水中。下游,会有人接住这些木料,去为尊贵的君王和大臣们制造宫殿府邸,就连他们出行的船只车驾也需要靠这些木料来制作。伐木工赤裸着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劳动的辛苦让他们不得不喊着号子来鼓劲,喊着喊着辛苦便从喉咙里溢出来,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像水流越聚越粗,终于被压抑的情绪喷薄而出。

他们质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播种来不收割,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来不夜猎,为何见你的庭院挂满猪獾?

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无奈。那些毕竟是有权势的人,也许就是他们的领主,掌管其生死的人,他们连剥削都是理所当然无须愧疚。所以伐木工门不敢明着指责,只能用反语来讽刺:“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那些老爷君子啊,不会白吃闲饭啊!

这些话也经常会被游荡于山野之间采集民歌的采诗官听到,上报给国君,设若国君一个心情不爽,那么伐木工的命途就岌岌可危了。此魏国虽然非战国七雄中的魏国,而只是春秋时期蜗居于今山西芮城县东北的一个小国,但采诗官一样不少。因为彼时,采诗官在民间采集民歌不仅是为了供国君娱乐,还或多或少地扮演着便衣警察的角色。因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的实际情况,甚至于是否有叛乱之类危及社稷王国的异动。采诗官们把搜集到的民歌民谣呈报给国君,国君就能依此应对。顺应民意调整国策云云多半只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未雨绸缪抢先发难铲除所有心存不满的人恐怕才是国君“采风”的真实目的。

魏国的采诗官驾着马车在山野里行走,听到伐木工人的歌声,就将民歌记下来,回去唱给国君听。随后这首歌就被史官记载在了竹简上,后来又被孔子编进了《诗经·魏风》,后人称之为《伐檀》。

已经忘记老师是如何阐述这首诗的中心思想了,甚至都不觉得这些伐木工人是多么多么的辛苦,惨受剥削,只是仿佛还能想见那样雄浑粗犷回荡在山谷水泽的歌声,以及他们最后的指责——“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现在,无须再有什么顾忌了。我们可以坦然地鄙视那些不劳而获的人: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地养活你!即使我为你服务,你也应该给我应得的报酬和尊重!这是人权。就像现今职场的白骨精们,一旦有更好的发展,一纸辞职信递给BOSS,不是你炒我,是我主动炒了你。

但是无论人权法制,怎么完善都一定会有不劳而获的人。比如出身很好的二世祖,被惯坏了不能长大的孩子,他们像细菌一样无法消除。无论社会文明进到哪一阶段,他们一样可以在小小的世界里享受奴隶主式的优待,而身边的人甘心一生为奴,与世隔绝。这样自私纵容,你怎么抱怨,怎么去恨?这种顽固的宠溺恐怕连最伟大的革命者都束手无策。

我们看到,一个可以改变历史的人,往往改变不了自己的亲人。子孙不肖,能叫先人在地下愁得死不瞑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叫人想起“尸位素餐”这个词。尸,是古代祭礼中的一个代表神像端坐着,而毋须做任何动作的人。《书经》里有“太康尸位”一句,尸位就是源出于此,用来比喻一个有职位而没有工作做的人,正如祭礼中的尸,只坐在位上,不必做任何动作一样。“素餐”则正是出自《诗经》本篇。

这两个词古来已有,连起来合用却是始自《汉书·朱云传》,“发明人”是汉成帝时的槐里令朱云。据《汉书·地理志》等记载,“槐里”是京畿右扶风辖下的一个县,它原是周代的“犬丘”,秦代称“废丘”,西汉初改为“槐里”。因为是县,所以槐里设“令”治理。简单来说朱云是个县令,他为官清正生性孤耿。因为不满皇帝任用自己的老师张禹为相,慨然上书道:“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请赐尚方斩马剑斩佞臣安昌侯张禹,以厉其馀。这一骂骂得太露骨,骂得成帝恼羞成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后来多亏大臣辛庆忌力保朱云,汉成帝才赦免了他的死罪。后人于是用“素餐”来比喻无功食禄的人。

朱云的抗争没有太大效果,就像奴隶的歌声多数时候只能遣怀,诗经一篇篇地唱过。只是记录,当时现在都不能改变什么事。

那些坎坎地伐木声静了,尸位素餐不劳而获的人也已经死掉了……

岸边多少事,大河依旧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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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19 AM《思无邪》 2007.1无分贵贱,在时光里,我们都微不足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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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害活千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魏风·硕鼠》

从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成了那种不太容易愤怒的人,看很多事都像行在吴越小城里巷长廊,偶尔转过脸去,看廊下细细的水滴或廊地上折转的光阴——如冬日窗上浅浅的冰,淡而凉的心迹。

现在回过头来读《硕鼠》,再无少年时的不平,只是记忆深刻,因为诗中将奴隶主比喻成大老鼠的比喻太形象,让人无法不印象深刻。

我记这诗这么久,并且清楚到死。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我非常的怕老鼠,怕到无法言喻的地步。那种想到就会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恐惧几乎不能够用言语来说明。曾经开玩笑说打劫我的话不用拿刀,拿刀我反而不怕,拿只死老鼠眼前样一样,我就浑身瘫痪动弹不得了。

如果不是心胆俱寒地怕一样东西,你是不会了解这种感受的。所以可以想知,我当初在老师绘声绘色不厌其烦的描述下,在老鼠,并且是很多大老鼠笼罩的阴影下,是多么痛苦地学完这一课。

我们先从魏国的乡间看起,也许是我们没看到,但那是真实的图景。魏国的农民无奈地面对着鼠患,田鼠在田间肆行无忌,像运动健将一样搬运着人类的劳动果实,而在另一边——谷仓,老鼠们正旁若无人地偷盗着农夫们一年的收获。房子的墙根下有一个小洞,老鼠们就从那儿进进出出,把谷子搬入树林里的一个个地洞,宛如一只长途跋涉士气激昂的大军。它们不是小偷,小偷没有这么嚣张,他们更像是入侵的大军。无论是田间的农夫还是看守谷房的老人,他们对眼前这一幕都熟视无睹,因为已经由心痛烦恼变为麻木了。

就像他们喃喃自语时说的:“人怎么可以同老鼠斗呢,我们在这里居住了几代人,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消灭老鼠,一切都是徒劳的。其实这个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统治的,老鼠是我们农夫真正的统治者,尽管我们仇恨他们,但我们无力反抗。”

人类的世界是由老鼠统治的!听起来荒谬,但是在《硕鼠》里是真实的,在某种社会现实意义上也是真实的。无论是乡间肆虐的鼠患,还是被农人唱在诗中,有着人的外皮,却和鼠一样贪得无厌的剥削者们,这些硕鼠人们恨之入骨,却不得不供养它们。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统治者。

会有人不平了,反驳我:你这是消极的看法,你听不到奴隶们反抗的心声吗?他们在唱:“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他们发誓定要摆脱“硕鼠”的纠缠,有朝一日到一个没有纷争,没有剥削的乐土生活。

是的,我承认这些奴隶不堪忍受爆发或者是已经爆发了,可惜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学过政治都知道,所有的反抗和妥协只能缓解一时的矛盾和痛苦而已。不是说反抗没有用,但是实际上又能有什么用?生活在魏亡国之后的孔子,在泰山遇见一个妇人在哭她的丈夫,哭得非常伤心。孔子扶着车前的伏手板听着,派子路问她说:“你这样哭,真好像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她回答说:“是啊!以前我公公死在老虎口中,我丈夫也死在这虎上,现在我儿子又被虎咬死了。”孔子觉得很奇怪,又问:“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妇人回答说:“这儿没苛政。”孔子感慨说:“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事见《礼记·檀弓下》)

我觉得这是孔子说的最诚恳最深刻最有人文气息的话之一,难得的不是为统治者粉饰美化的话,让人很是心有戚戚焉。这话说的很直白,且说的不是什么好现象,一直有人对这话认同,那只说明在其后的千百年中,“苛政”从未因人主观的美好祈愿而消失。

某次坐车,路过一个地方,看见一条路边标语是“公路乱收费,苛政猛于虎。”心下惊动,一时想起孔子说这句话时的情形。现实残酷,也许苛政不是不能消除,而是现在还不到它消失的时候。

诗经里这个魏国面积很小,灭国很早,留在历史上的只有七篇《魏风》。做一个小说家式的揣度,我们可以想象它是被毁灭在一场巨大灾难里,而这毁灭性的灾难很可能是由“硕鼠”带来的。

是奴隶们的反抗……还是真的鼠疫?不得而知。魏国轻飘飘地亡了,但它的民歌《硕鼠》却以沉重的姿态烙在历史的竹简上。

后来的人多以硕鼠比如巨贪,侵吞民之膏脂的人,可叹硕鼠王国子民众多,不计其数。近代不谈,我们从历史上挑两个典型的例子来说说,一个石崇,一个和绅。两个人都巨贪,贪法却各异。石崇走的是商业化的发展道路,他当过几年荆州刺史,在任期间,除了加紧搜刮民脂民膏之外,还干过肮脏的抢劫勾当。有些外国的使臣或商人经过荆州地面,石崇就派部下敲榨勒索,甚至像江洋大盗一样,公开杀人劫货。这样,他迅速掠夺了无数的钱财、珠宝,成了当时最大的富豪,连皇亲国戚也比不过他。可惜商业化的高速发展,使得石崇根基不稳,怎么着不过一个普通官员,一旦政治上受了牵连,立马倒台;与之对应的是清朝的和绅。和绅走的是政治化的发展道路,毕生所学,一点灵性,只为讨乾隆欢心,外加自己敛财。虽然他也在嘉庆年间轰然跌倒,但那是乾隆死后的事,和绅在朝多年位高权重,势力盘根错节,与皇帝又是姻亲,这一等关系非同小可,乾隆不死无人敢动他,嘉庆后来虽赐死了他,终究因为和硕公主的关系不敢深究和绅的儿子丰绅殷德。树倒猢狲散,根却未被灭绝,这在君权至上的社会十分难得,由此也可见和绅行事周密,深谋远虑。——显然在修为上石崇这种暴发户式的硕鼠比和绅这种政坛九尾狐式的硕鼠道行差得不止一筹,可是仅仅是修炼成石崇那样的硕鼠也已颇为不易。

须知无论那种硕鼠,一旦披上了鼠皮,就丢下了人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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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25 AM《思无邪》 2007.1祸害活千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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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三百中,论境界,无句可出其右。这一句,写爱情,也到了某种极致,如看着开在彼岸的莲花——欲接近而不可得的绝望。

蒹葭,是离爱情最近的草,它比玫瑰平易,却更繁芜,是东方人的爱情证物,可是因为平易繁芜,渐渐不再有人看重,欣赏也只停留在字面上,如同白色大雪飞扬,人人沉湎于那意境,而落在地上的雪,漆黑肮脏,不再有人看顾。

千年之前,有一人站在岸边,看着秋水汤汤,芦苇大片大片地开过。白色芦花漫天旋舞。他隔着苇丛,想看看有没有伊人站在水之湄。

千年之后,你若站在芦花荡雪的湖边,仔细听,兴许还有人在水边哀哀常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两个字的发音是那样清淡、素雅,嘴唇轻动,仿佛万水千山后的波澜不惊。仅仅是这两个字,还有它后面那句“白露为霜”,至多意境凄清而已,你绝对想不到那是怎样的苦恋。怎样绝望却又紧紧缠绕住心脏的情感。

蒹葭沉着如紫禁之巅的叶孤城,当所有的爱恨翻腾如雪涌,他只是笑说一句“成王败寇”,然后任命随风轻轻跌落。

爱情和权势一样,是引人着魔的东西。写到此时就想起离离《爱城》里写到的在凤凰遇见的男生。那个男生如果换一身古装,换一个场景,如果沱江边长满芦苇的话,他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秦风”里的痴情男子,在水边哀哀常吟:

芦苇密密又苍苍,晶莹露水结成霜。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旁。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险阻又太长。顺流而下寻她,仿佛就在水中央。

芦苇茂盛密又繁,晶莹露水还未干。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边。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崎岖难登攀。顺流而下去寻她,仿佛就在水中滩。

芦苇片片根连根,晶莹露珠如泪痕。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边。逆流而上去找她,路途艰险如弯绳。顺流而下去寻她,仿佛就在水中洲。

就诗意看来,男子带着深深不舍和眷恋,女子反而不为所动,一直离得远。这是比较有特色的。看起来是个男子被辜负了,他比较可怜,像《聊斋》里一夜醒来被狐女遗弃在野屋的书生。

——爱情,不是那样。它不是一种交易,一种一厢情愿的守候。它更像是你迁移了万里之遥,却不得不发现你原先的居所已被侵占,或是,这个地方原来不是想象中那么适合自己。不得不放弃,如此而已!

现在,已经很少会轻易同情痴情的人了。痴情的人往往是软弱的,他们太容易把寻找到的情感当做泅渡的木筏,而不去考虑这木筏在风高浪急的海上能行多久。所谓的坚定,也是软弱,因为除此之外,缺乏选择的余地。

何况,这天下太多女子容易心软,容易将就,太容易被甜言蜜语、小恩小惠打动,能如这诗中知道不合适、不可能,就截然转身,不做眷恋的女子有几个?那些男人们,偶尔徘徊在水边,偶尔为相思所苦,又怎么样?自古以来,为男子化做望夫石的女人何其多,男子转身化做望妻石的,不好意思,好像没有吧。

还是很遥远的,仿佛睁开眼睛茉莉的香气扑面而来,开在河别岸的桃花惊艳刺目,却似乎永远也不能靠近。

不能靠近的,才是真正的距离。

天气寒了,白霜已降,蒹葭黄了,秋水已瘦。而思念,像勒住心脏的钢丝,日夕不放。

我忘记有多少人愿意用这句话来感叹自己爱情的可望不可及,就像我们不能胜数,有多少人喜欢摇头晃脑地感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此来表达自己爱慕美色的正当,让蠢蠢欲动变得光明正大。

诗中女子之美,远在男子之上。不得不承认这是那男人用自己的才情和思念喂哺出来的。就像褒姒的一笑是拿整个周王朝烽火做底色提亮一样。我们不禁有这样的思维习惯:这样有才情的男子,他所着迷的女孩一定是美的,所谓伊人,也许她不只美,她或许还有自己的特点。够才情,有一定的头脑。

也许,不是感觉不到身后注视的目光,不是不知道他在爱慕,而是晓得这是一场没有开始就要结束的游戏。游戏的双方根本不具备同一种分量,不能在同一个级别上PK。如果得不到,已失去,那不如离去。

假设,她是秦王的妃子或是贵妇,而他不过车前小卒,那相互再爱又能怎样?况且,除了身份,还有太多世情不被计算推测。

我转过身来。我们之间的空气沉静如水。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在蒹葭生长的地方,灵魂不能同时到达的地方,爱情成了绝望的宿命。连同登彼岸的资格都不获得。

也有说,这诗是写某位有志之士在寻访梦寐以求的贤人。真相不重要,关键在于传达出的情感。寻找事业的道路和寻找爱情一样艰难困苦,途中渺茫劳碌怪石嶙峋,而贤人亦如女子般难以伺候,且骄矜。

这位在水一方的伊人,无论是男是女,她(他)的孤洁,都为世所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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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30 AM《思无邪》 2007.1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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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朵花开的时间,观生望死——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曹风·蜉蝣》

自己在写书,就不免被人问及:你爱读什么书?以前没有仔细去想过,只觉得读一些让自己舒服认同的文字,至于这些文字有什么特质,并没有刻意去想过。阅读的倾向本来就是一个不断积累又不断改变的过程。

读书有的时候真像与情人的邂逅,彼此钟情,眼波流芳。渐渐。眉间心上种下印记,强悍到无计相回避。这样的与书相逢才是快乐的。慢慢地,我们都该抹去学生时代阅读的生硬气息,不再想,不去计较,我读这本书有什么用,而只是觉得我是喜欢它的,同时这本书亦喜欢我,这样单纯,而无功利。到了适当的时候,它们会从记忆里跳脱出来,帮助你理解别的东西。

不过我也渐渐明了,自己的阅读偏好,是在古典文学和历史宗教这一边,我已经习惯去想一些细微而深入的事,进而获得满足。现在,这已成为一种隐性的定势,就像在超市里选择哪几个牌子的零食一样,不会轻易更换,虽然偶尔也会选择尝试别的口味,但基本的偏好不会改变。

长长一路说来,发现对古老的“曹风”,对《蜉蝣》记忆犹新的态度,可能正源于此。对人生和时光的思索,是永不沉寂的话题。东周春秋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注意到宇宙中的万千生物,根据它们的生死规律、生活现象铺衍形而上的思索,哪怕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你听,古代的哲人在叹息:

蜉蝣翅膀薄又轻,衣裳华丽真鲜明。我的心里多忧愁,可怜何处是归程!

蜉蝣展翅翩翩舞,华丽鲜明好衣服。我的心里多忧愁,可怜何处是归宿。

蜉蝣穿洞向外飞,双膀洁白似麻衣。我的心里多忧戚,我的归宿在哪里?

常听有人感叹说,中国没有哲学大师,我每于此心有触焉。现在的中国的确还没有一个可以令世界信服的大师出现,他们总是太习惯把哲学弄得太哲学了,把自己的外表弄得和思想一样严肃,而不是深入,结果两者都让人望而生畏,兴致索然。但是中国的哲学,东方的哲思一直是存在的。不必说道家的老庄,仅仅是《诗经》里一篇朴素的民歌,就已经够力量映衬所有的哲思。

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要深刻,比“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要实在,《蜉蝣》只要再进一步,就可进入哲学;再远一点的话,甚至可以进入宗教。

初夏的傍晚,敞开的窗口时常会飞进一种小蜻蜓似的飞虫,它的身体和翅膀同色,头角几乎完全同蜻蜓一样,全身褐黄色,所不同者只是尾尖拖着三根长长的细须,飞得也慢得多,很容易被人捉到。小时候在溪水沟边,总有小伙伴捉来玩,而我并不喜欢这种游戏,不是对蜉蝣有多大的怜悯心,只是觉得为什么要剥夺小虫子飞的自由?

这种被外国人称为“五月之蝇”的小生物,就是古人着作中屡屡提到的蜉蝣。“曹风”里还有“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这样生动形象的比喻。可是古人对于蜉蝣,仅仅能把握到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的特性,向来注疏《毛诗》和《尔雅》的许多格物家,包括朱熹在内,一提到它的形状,统统“拎唔清”。有的说它形似天牛而小,有甲角,出粪上中;有的说它似甲虫有角,大如指,长三四寸;有的说它似蛣蜣而小,身狭而长,有角,黄黑色,下有翅能飞,夏天雨后发生,粪上中……说来说去,都将它当作是一种甲虫。

只有《本草纲目》的着者李时珍说得最好。因为他除了引述上列那一类的一贯陈说之后,突然附加了一笔:或曰,蜉,水虫也,状似蚕蛾,朝生暮死。蜉蝣的形状虽与蚕蛾仍有若干距离,但蚕蛾似蝴蝶,蝴蝶和蜻蜓到底是相近的东西,而且知道它是水虫。总算已经搔着痒处了。

蜉蝣的生活史非常有趣,《淮南子》:“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又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古人说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这已经将它说得太长命了。事实上,蜉蝣的生命仅有三个多小时。蜉蝣的幼虫在水中孵化以后,要在水中继续生活一年至三年之久,始达成熟阶段,然后爬到水面的草上,蜕壳变成蜉蝣。经过第一次蜕壳之后。接着又蜕第二次的壳,始能展翅高飞,于是就寻配偶,交尾产卵。这一切都在几小时内完成,完成后就疲倦地停下来死亡。因了口腔不发达,在这花费了两三年准备工作的几小时生命中,忙忙碌碌,完全不饮不食。

乐观的人会说,蜉蝣的生命过程虽短,却十分充实。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要经过两次蜕壳,练习飞行,恋爱,交尾,产卵,非常忙碌。悲观的人会由此想到自身,感慨人生苦短。人们在怜惜蜉蝣朝生暮死的同时,自己何尝不是造物主指间的一只小虫呢,苦苦熬度的百年光阴,是别人的弹指一挥。

这样的悲观也不奇怪,反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这样心怀谦卑,不是不好。人在不经意间总会被强大到骇人的时间击中,惊悟自己的微不足道。难怪苏东坡那么洒脱的人,在《前赤壁赋》中亦油然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长江在,赤壁在,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却消失得不留痕迹。时间是这样的清洁无情,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逝去,都不会改变它的轨迹。曾经认为已改变了的,改变的不过是当时当事;曾经以为尽在掌握的一切,也只是光阴里的纤芥微尘。

我今察看我手经营之事业,及我劳碌所成之功,哪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先知已经清楚地点破,而我们仍旧置若罔闻,甘心这样煞有介事,欣喜若狂。

多情的人说,爱如蜉蝣,是短暂而一生必须经历的大业。如果看蜉蝣,它们是这样的,拼尽了全力从潮湿的水泽中挣脱,褪去原有的形骸,长上翅膀,去找寻可以相爱的伴侣,不管之前为此有多辛苦,遇上之后,相爱又是多么短暂,只是不饮不食,心无别念地去做这种事,直至留下后代而后死亡。

也许蜉蝣是最脆弱却最坚定的痴于情的生物。万般辛苦只应了那句——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死亡也无法摧毁这种强大意志。

光阴的流转,是蒋捷说得最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是禅宗的女尼说得最惊喜:“尽日寻春春不见,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观花望死,这一瞬间离世而去,下个轮回转世再来。

不管生命长短,人如蜉蝣一样尽责尽力地去过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蜉蝣不会觉得自己是多么辛苦可怜,也不觉得自己卑微。也许是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它们心里又太清楚,所以只要热烈丰盛地活着,去做要完成的事,至死不悔。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们更应低下头去从细微处去观望世界,心怀谦卑与尊重。存在就是存在,所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有具体到某人某事上才有意义,内心记录真相凸显。那些微言大义,就留得有空闲的人去思考好了。

在有生之年,我们都很难超脱自身,因此也很难获得古人看蜉蝣时那种恍悟世道、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当中的区别只是有人提前醒觉,有人终生蒙昧。

所以佛说,人有生老离别四苦,哀痛烦恼不绝。他在菩提树下入道,想要引渡众生到能够获得永恒平静的空间里去。若一日,我们看待自身,如我们看待蜉蝣那样清醒而慈悲,那么也许就离那种白莲遍地的平静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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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34 AM《思无邪》 2007.1用一朵花开的时间,观生望死——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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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炎热无关的生活——七月流火,九月授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