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热雷米在法国被谋杀,上帝之手的出现和热雷米的死挨得很近,说不清先后,推论起来,应该在后——因为一个组织的声名渐起,着实需要时间。

再然后就是岑今的社评风格突变,用麋鹿的话说——之前是吃面包牛奶的,后来是吃枪子的,突突突往外喷,根本也不怕得罪谁。

这先后顺序想告诉他什么呢?还是说,他根本是落水者,在做垂死挣扎,徒劳抓住的,都是浪面上的浮沫?

卫来焦灼到有些暴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过夜半,漫天张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才渐渐睡去。

这个梦不安稳,上来就是天翻地覆,浊浪滔天,那条偷渡船在白浪里颠簸,卫来挣扎着上到甲板的时候,正看到岑今的画架和画纸被暴风吹散,单薄的纸张被风撕扯着在船上乱飘,每一张上都有编号,画纸上,一张张卡西人的脸,面目悲哀。

卫来吼岑今:“浪太大了,你过来我这里!”

岑今站着不动,下一刻,船身倾侧,岑今摔翻在甲板上,一路滚下船舷。

卫来冲了过去,在她身子坠下的刹那,伸出手臂,死死握住她的手。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伸出的,是左臂。

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腕根到肘心,那条手臂忽然不听使唤,一直颤抖,手上的劲力渐渐缺失,岑今的手慢慢从他掌中滑脱……

卫来骤然睁眼。

室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但他分明听到了裹挟在密集雨声里的车子引擎声响。

卫来再无犹疑,翻身下床,几乎是直冲出去的:有微弱的光亮,在盘山路的拗口处一晃而逝。

卫来脑子发炸,下一瞬冲到岑今门口,两个守卫过来拦他,他揪住一人脖颈,狠狠用他的头撞向另一个,把两人撞跌在一处之后,一脚拽开门,揿亮了灯。

床上被褥凌乱,但没有人。

桌上,有金色的链子半垂,那个装着粗制口红的贝壳半开,膏体明显凹少了些,有人用过。

卫来全身的血几乎都冲上了脑子,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去看。

是刀疤,显然是冒雨回来的,身上湿了大半,说:“卫先生……”

卫来不等他说完,暴怒的狮子般冲上去,直接将他掀翻在地,一只手狠狠钳住他咽喉。

问:“人呢?”

刀疤艰难吐字:“转……转移了。”

“转移了,还是去行刑?”

刀疤不回答,反而笑起来,卫来恨得几乎咬碎牙齿,一拳砸在他脸侧。

刀疤嘴里出血,吃吃笑着:“就……就怕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们提前转移,看……看来是对的。”

卫来揪住他衣领,把他拎起来:“你说过,是明早十点公布宣判结果!”

刀疤断断续续:“是……是啊,我们明早十点会公布宣判结果,没……没骗你,但庭审结果,当庭就已经有了……”

“把车子叫回来,有车载电话吗,叫回来!”

刀疤侧过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没这权力。”

卫来说:“好,你自找的,你记着,你自找的。”

他撇下刀疤离开。

刀疤抚着喉头,挣扎着坐起来,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可可树一边套衣服一边探头进来:“卫呢,我听到他起来,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刀疤看着可可树,脸色忽然白了,嘶哑着声音吼:“恩努先生,快,恩努先生!”

——

卫来血红了眼,但是脑子没乱。

到后进时,他放轻脚步,先到门边,听了一下里头的动静。

都是保镖,这种三人贴身保护,住里外间,应该是一人值夜、两人休息,刚刚和恩努见面时,他观察过房间方位,大致知道三个人会是怎样的角度排布和站位,以及仓促间,三个人会是什么反应。

一对三,很吃亏,绝对不能拖,五秒内占不到上风,下场会很惨。

卫来咬紧牙关,忽然踹出一脚,门板荡开的刹那,他急速后仰,背部贴地,迅速滑了进去。

与此同时,枪声响起,子弹的亮光暴露了枪膛的位置,卫来觑准站位,悍然伸手,借着滑进的势头,抓住左右边两个人的脚踝,一拖便倒,然后大喝:“可可树,开枪!”

剩下的那个人瑟缩了一下,卫来就趁着这片刻的空隙,撞开里间的门,直滚了进去。

枪声停了,约莫半分钟之后,灯一一揿起。

里间的门半晃半掩,有个保镖犹豫着想靠近。

卫来的声音传来:“再往前走,是不是想让他死啊?”

——

麋鹿睡得迷迷糊糊间,又听到电话铃声,伊芙翻了个身,抱怨似的嘟嚷了一句,麋鹿把脸埋在枕头里,电话抓到耳边:“喂?”

听了一会之后,他忽然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问:“现在呢?”

可可树说:“他想让车回来,卡隆人能不答应吗,应该没事了,那位恩努先生在打电话了,就是……接下来难办,人家是高官,得罪不起……”

麋鹿说:“不是,他放倒了三个人是吗?”

可可树居然与有荣焉:“是啊,卫这次很快,应该在十秒内得手的,那三个人,真是饭桶……”

麋鹿脑子轰的一声,对着话筒吼:“防那三个人!”

可可树一下子反应过来。

非洲当地的保镖市场很混乱,尤其是战后不久,由于政局不大稳定,时有内部倾轧,当权者更倾向于委托雇佣军支撑的保镖集团,类似垄断,一个集团垄断一个地域的保镖业务,一次失手通常意味着地盘的丧失。

于是出了个不成文的补救规矩:客户有伤亡的话,干掉来犯者,抵部分过失。客户受到惊扰,但平安,干掉来犯者,就当没过失,还会有额外奖励。

可可树紧张得耳膜嗡嗡乱响,他陡然抬头,眼前的一切好像蒙太奇的拼接镜头。

——刀疤脸色铁青,却又紧张的额头冒汗。

——恩努拿着电话,好像在拨号。

——卫来站在办公桌前,屏住呼吸。

——而那三个保镖里,忽然有一个端起了枪。

可可树吼:“卫!趴下!”

他直扑过去,密集的枪声在空气里上下颠扑,把那人砸在地上之前,他看到卫来翻进办公桌背后,桌身、墙面多处着枪,墙屑木屑乱飞,桌面上一片狼藉,很多文件纸张被击得扬起,又四散着落下。

可可树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把那人脑袋狠狠往地上一磕,然后抬起头,目光凶悍,扫过剩下的两人。

那两人没敢再动。

可可树也不敢动,他看着那张桌子,声音有些发抖:“卫?”

没有应答,也没有动静。

有一道血线,顺着桌角外围,慢慢流出。

可可树眼前一下子模糊了,连滚带爬冲过去。

冲到跟前,发现卫来趴在地上,肩上的伤口绷开,那一处血濡了一片,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张文件。

那是一封信,匿名,揭发当年的保护区事件,最后一行依次写下了应该接受调查的、对保护区事件负责的人的姓名。

热雷米、瑟奇、岑今。

原来岑今的英文名叫Silvia。

英文名后,也标注了中文名,那个“今”字,习惯性顿笔,像个“令”字。

 

 

第59章

 

车子已经在野地里停了一段时间了。

雨水持续地打在车顶,滴答滴答,让岑今想起在保护区里戴的那只手表,表面的走针也是这样,好像永无止境。

有车光在远处亮起,越来越近,岑今觉得刺眼,伸手遮住眼睛。

过了会,车门自外,哗啦一声拉开。

岑今睁眼看,是恩努,撑着伞,站在及膝的野草里,雨水从伞沿四面流落,在黑夜和车光里,泛奇异的透白。

恩努好像老了一些,三年前电视屏幕上的意气风发义愤填膺,转成了现今的老成持重举重若轻。

岑今等他先说话。

他打量了她好一会才开口。

“岑小姐?”

“三年前,我在卡隆政界还不怎么出挑,那时候,我对政府在战犯问题上的处理不满,组织了支持者,经常示威游行。我记得在四月之殇三周年的时候,我的活动策划得规模更大,但依然没有成效。有一次,我演讲到一半,警察动用了催泪弹,结果大家四散而逃,狼狈不堪。”

岑今静静听着。

“当天晚上,我看到电视新闻的报道,非常沮丧。半夜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可能用了变音器,声音分不出男女。你知道,它跟我说了什么吗?”

岑今微笑:“我想,她大概是问,你知道犹太复仇者吗。”

恩努脸上的肌肉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点头。

“我回答说,我参考了一些资料,如果政府持续无作为,我也很想在卡隆成立这样的组织,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但我只不过是个没钱的社会活动分子,根本不知道从何做起,她回答说没关系。”

“大概一个月之后,她再次联系我,通过无法追查的账户,转了一笔钱,也是上帝之手的启动资金,你知道是多少吗?”

岑今说:“不止是钱吧,除了50万美金的启动资金,她应该还给出了一些要求,比如要尽量‘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错杀、不放过’,再比如,请不要追查她的来历,保持合作就好。”

恩努沉默了好久,远处,细长的草叶被雨滴压弯,倏忽又弹起。

他终于开口:“岑小姐,你是上帝之手的创始人。”

岑今轻笑:“谈不上,你们有今天的规模,没我什么功劳。那50万,现在可能拿来支撑疗养院都不够。”

“月初的时候,隔了三年,岑小姐又转了一笔钱过来。”

岑今点头:“听说你们重心在转,聊表心意。反正……我留着钱也没用了。”

说到末了,眼眸微掀:“但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恩努说:“不是我们,是卫先生。”

——

卫来通过岑今的签名,理出了所有的时间线,他没空去理可可树要把那三个保镖抽筋拆骨的叫嚣,就着那张布满弹痕的桌子,找了纸笔,给恩努一一说明。

——“这里,四月之殇三周年,热雷米作为投资者和政府的客人,回了卡隆。同一时间,岑今因为极度的愧疚和生活上的困扰,也回到这里。她见到了热雷米,旧事重谈。”

——“之后不久,热雷米在法国的家中死亡,当时保险箱大开,岑今是嫌疑人,她当晚出现过,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洗脱嫌疑——现在我们知道,她承认了这件事,也就是说,她的确杀了热雷米,拿走了50万美元。”

——“接下来,上帝之手成立了。恩努先生,我听人提过,上帝之手开始的规模很小,初期的启动资金应该不需要很多。你是创始人,这一点你知道的最清楚,最初接收的数目,是否就是50万?”

——“紧跟着,岑今的社评风格转变。你们的人说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忙着一层层给自己拽遮羞布’,不是这样的,正常情况下,你们从成立、到打出名头、到被她风闻,应该经历一段时间才对。但事实是好像你们第一天成立,她第二天就改风格了。因为一切在她安排之中,她知道自己会是什么结果,做事开始没有顾忌。”

——“揭发信上,她依次写下了该对保护区负责的人,她把自己放到了最后,她是要等前面的人被收拾了,然后把整件事做个了断。”

——“还有,岑今是帮难民登记造册的唯一经手人,如果说名单的原件存放在国家档案中心,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复述出292个名字,那一定是她……”

——

岑今沉默着听完,问恩努:“有烟吗?”

恩努不吸烟,示意助手送过来,岑今拈转烟身,借着车光看到标志,黄金烟叶,是来自津巴布韦的高档卷烟。

点上了,空气里弥开细细的焦甜香。

她吸了一口,又吐出,烟气恍惚了眼前,恍惚到过往。

说:“我这个人,是有些太懦弱,受了热雷米的威胁,三年不敢发声,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三年前,在卡隆,和热雷米的见面。”

那一次,少不了被威胁,热雷米贴近她的耳朵,其实还说了一个秘密。

他说:“记不记得你那个出去找人的同事?他告诉我们保护区的位置,说,除了他,还剩一个年轻的、资历尚浅的小姑娘。当时我们就觉得,如果只剩这个小姑娘,事情就好办多了啊。”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笑声犹在耳畔。

……

岑今看恩努:“雨这么大,不上来坐吗?”

恩努摇头,坚持这么站着。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就想通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热雷米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我不站出来,真相永远没人知道——那些人命怎么算?我的同事怎么算?他的骨头混在二十万卡西人的骨头里,捡都捡不出来,但害他的人被卡隆民众捧成了英雄。”

恩努沉默,雨水浸入鞋袜,足底冰冷。

岑今看伞沿挂下连绵不断的雨线。

她一直梦想,会有个盖世英雄,披着战甲,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可以来救她。

但那时候,她忽然就想通了。

虽然根本就没有那个人,但战甲一直都在,是为她准备——她要自己穿上。

要放弃的,也只不过是一条命,和当时已经过得糟烂无比的生活。

“想开了,也就无所谓了,要做的,是和热雷米他们斗一场。但我不想让他死得无声无息,那样他会被当英雄怀念——我要所有事情大白天下,我要卡隆参与其中,我要黑的归黑,白是白!”

“那天晚上,卡隆的频道,反复放几个新闻节目,我盯着你的脸,听着你的演讲,看到你被警察驱逐着狼狈逃跑,忽然意识到,也许大家可以来一场彼此不见面的合作。”

——

她拨了电话给热雷米,热雷米问她:“你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