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介绍别人的吗,是不是因为以后不会有交集,所以也没有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这位是,”他搂了搂身边的女孩,脸上始终挂着微笑,“C小姐。”

子默更显尴尬地点了点头。世纭却忽然很想大笑,想象她们三个人伸出手,一脸憨厚地说:“A小姐你好。”“哦,B小姐你好你好。”“你好,我是C小姐…”

她抬眼看着项屿,他还是在笑,不过像真的觉得好笑似的——难道,此时此刻他也在幻想着这样的场面?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不会是背地里说我坏话吧。”项屿摸着“C小姐”的脸说。

世纭摇摇头,没有看到子默伸过来阻止她的僵硬的手:“我们在说‘子默房间里的男人’。”

项屿坏笑地盯着子默:“真的假的?”

子默的手伸在半空中,只得又僵硬地收了回来:“…假、假的。”

“门口的男式运动鞋也是假的么。”世纭“好心”提醒。

电梯又发出“叮”的一声,停在了最高的三十二层,电梯门打开,项屿绅士地用手挡住门,等所有的女士都离开之后,才走出来。四个人分成两队往东西两个方向的单元走去,项屿和施子默分别掏出钥匙,转动门锁拉动把手,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着对方。

“我们可能会很吵,请多体谅。”项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纹。

“哦。”子默点点头,转身跟世纭一起进屋去了。

子默翻箱倒柜找出两只短脚的玻璃杯,尽管那不是喝红酒用的,但勉强也算是酒杯。

“喂,世纭,”子默拆开酒瓶外面的包装纸,颇有些熟练地拔着瓶塞,“上次那个…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世纭趴在沙发背上,看着子默,没有说下去。

软木塞终于被拔了出来,紫葡萄色的液体倒进酒杯里,世纭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等到子默把酒杯交到手上,她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一饮而尽的欲望,慢慢吮吸着。

“其实,”子默有点坐立难安,“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说…”

“?”

“事实上,你上次来的时候,我房里的那个人他是…”

“?”大约习惯了子默这种说话的方式,所以世纭只是静静地等待她把话说完。

“是一个…心理医生。”子默用手指转动酒杯,有种说不出的踌躇。

“心理医生?”世纭讶然放下手里的杯子。

“嗯,”子默点点头,“本来都是去诊室的,但是上次正好诊室不能用,所以我就请他来家里。”

“…”世纭看着子默,等她说下去。

“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子默也坐到沙发上来,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心底有一些秘密,也不能说是秘密——就是一些事情而已,就算对很亲近的人也没办法说出来…但是却可以跟,完全不认识的人说。”

“…”世纭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僵硬,“可能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但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现在觉得,如果说出来…心里会好很多。”

一些无法对亲近的人说的话…却可以对陌生人说?

看着子默微笑得有点僵硬的侧脸,世纭忽然很想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是吗,”她故作开朗地说,“那个心理医生长得帅不帅?”

子默一脸愕然地想了想,才说:“不清楚,男人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

第二天,是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所有人的工作频率都自动自觉地缓慢下来,有的在网上聊天,有的在发呆,甚至有人在打瞌睡。

因为早上什么也没吃,世纭很早就冲下楼去吃午餐,她一直在想昨晚做的梦,又是跟陌生人告别的梦,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她用力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忽然脑海里浮现了子默——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一个陌生人?真的可以么?

梦游般地吃完午餐,回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减肥的女同事在啃苹果。

“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袁祖耘的声音忽然低沉而有力地从她路过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世纭本能地停下脚步向里面望去。

他把两页纸丢到那个曾跟他一起共进晚餐的女孩桌上,世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他不太高兴。

女孩低垂的头忽然抬起来,满眼泪水:“我只是不想跟你分手…”

“你说什么?”这四个字是平静地从他嘴里跃出来的,但世纭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女孩流下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

世纭想,如果不是大家都出去吃饭了,现在这里一定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吧,简直跟电视剧一样精彩…

“分手?我想你误会了,我们从来没有开始过,又何来分手。”

世纭暗抽了一口冷气,这句话…有点残忍。

那女孩只是哭,不说话。

“我不喜欢写信,如果你有任何话就请直接跟我说。”

他声音低沉,却很有力。

他转身要走,女孩突然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袁祖耘没有回头,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我只能说,如果对你造成了伤害,对不起。”

说完他迈步向世纭这里走来,世纭还兀自震惊于这样的场景之中,根本来不及退开。

袁祖耘看到她,愣了一下,放缓脚步,张口想说什么,她却连忙别过头跑开了。

脚步有点慌乱,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走得太快的关系,世纭拿出手机拨通了子默的电话。

“喂…”子默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僵硬。

“你昨天说的那个心理医生…”

“嗯…”

“可以帮我约他吗?”

“啊?”

“明天早上吧,行么?”

“哦。”子默挂上电话。

世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挂断的画面,怔怔地发起呆来。

周六早晨,世纭很早就醒了,也许因为要去见心理医生,所以觉得紧张。她干脆起床开始整理房间,还有许多纸箱是封着的,没有拆开,她总是等有兴致了才开始整理。

现在这样算有兴致么?

不算吧。她苦笑。

她只是觉得紧张而已,因为,将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她真的可以么?就像子默说的那样?

八点刚到,她就开始洗漱,化了个精致的淡妆,套上T恤,又翻出一件稍微正式的薄外套穿在外面。尽管有点束手束脚,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样精神了点吧。

离约好的九点半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世纭已经来到位于某医学院大楼里的心理诊室,她深吸了一口气,举手轻敲了三下。

“来了。”门内有人说。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门被打开,一个皮肤黝黑但笑容可掬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你是袁世纭吧。”他边说边让出地方请她进去。

“嗯,”世纭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你好。”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长得很帅。那种帅气,并没有压迫感,而是温和且赏心悦目的。

她走进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大片的米白色,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米白色。墙的下半部是浅浅的蓝色,像是清澈的海水。房间很宽敞,光线也很好,正中央放着一只大大的皮椅,似乎是带按摩功能的那种,椅背可以放下去,她猜想一般病人就是躺在那上面接受治疗的吧。皮椅旁边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些书,中间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想喝什么,”他关上门,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了两罐牛奶,“不过,现在为止只能喝这个。”

“啊…好。”世纭点点头。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他走过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在皮椅上坐下,“我叫蒋柏烈,你可以叫我蒋医生,或者其他任何你觉得习惯的称呼,这是我的名片。”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名片,跟牛奶一起递到她手里。

世纭接过牛奶和名片,礼貌地欠了欠身,低下头看起来。

上面只印了某某医院附属大学心理医疗室医生助理,蒋柏烈。

“我的英文名字是Gabriel,那上面没有印。”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打开牛奶喝起来。

“加百列?”世纭微笑了一下。

“嗯,是不是觉得我很像天使?”他笑容可掬。

“但旧约暗示加百列是女性。”

“那也很好啊,”他还是微笑,“因为女性很温柔。”

世纭不禁笑起来,这是整个早上,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他又说:“我是台湾人,我有个朋友说,台湾的男孩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嗲嗲的,虽然我们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可以在说自己的同时又把话题传给对方?

“那么,”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上日期,抬头看着她说,“我们来谈谈你吧。”

世纭忽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全身变得僵硬。

“不用紧张,”蒋柏烈微笑,“我只是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心理医生是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心脏,说:“而不是用本子来记录病人的。”

世纭尴尬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我建议你把那件烦人的外套脱了,衣架在那里,”他头也不抬地记录着,“否则不能达到整个人放松的效果。”

她点了点头,起身脱下外套挂起来,然后半躺在皮椅上,她的视线前方是米白色的天花板。

“首先要跟你强调以及保证的是,我不会把你说的事情在没有经过你允许的情况下透露给任何人,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可能会因为一些疑问而将我们谈话的部分内容剥离出来去请教那些比我更有经验的同仁,但我想我会尽力不让你因此感到困扰。”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郑重。

世纭不禁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将要开始手术的病人,而医生正在跟她宣读手术注意事项。

“我没有问过施子默任何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现在可以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生活么,长话短说或者短话长说都可以,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我的生活很简单,”她说,“我叫袁世纭,今年29岁。八年前,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去了英国留学,读的是英国文学,毕业后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左右。上个月刚回到上海,现在在一家英国公司做经理助理…就这样。”

“哇哦,”蒋柏烈说,“英国文学…是莎士比亚吗?”

“确实,很多人说到英国都会想起莎士比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演员和剧作家,并不能代表全部的英国文学。”

“你是个…认真的人。”他发表结论,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世纭讶然,他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说起来,”他忽然又抬头看着她,“我觉得你应该算是生活的成功者吧,受过良好的教育,工作稳定…感情生活方面呢?”

“…没有。目前为止,还没有。”

蒋柏烈嘟起嘴,抬了抬眉毛:“但我觉得你不像是会为这种事情烦恼的人。”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首先,我认为你是个比较自我的人,”他一脸认真,“并不是说你自私,而是说,你比较注重自我,重视自己的感受。因为我请你介绍自己的生活时,你说了自己大部分的经历,没有提到任何跟家庭有关的事,一般人提到生活,首先想到的是家庭吧,家人和自己,然后是工作和喜好之类的。但你谈论的只有你自己,恐怕是因为你一直独立生活的关系。”

“…”世纭的手心有点冒汗。

“其次,我觉得你是个有主见、立场鲜明而且愿意表达自己的人,”他又说,“我提到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你马上简单地反驳了我。你知道有些人,怎么说呢,是那种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不愿意去反驳,会说‘嗯,也差不多’,总之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就不太愿意去忤逆别人的意思。但是相对的,你不是这种人,你比较愿意表达自己。”

“…”世纭哑口无言。

“一个这样的女孩,通常是不会仅仅因为感情的事而感到烦恼,我说的没错吧,”他摊摊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烦恼吗,或者你今天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世纭苦笑了一下,这个“加百列”,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

“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

“可以跟我详细地描述一下吗,当然如果觉得回忆太痛苦的话,也可以简短地说,第一次见面我并不要求马上跟你成为无话不谈的关系。”

“嗯…并没有什么痛苦,只是很奇怪而已,因为类似的梦反复出现,”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梦里我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每一次都不一样,我是说,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陌生人,脸也好、名字也好我都没看过没听过。”

她转头看了看蒋柏烈,他示意她说下去。

“然后这位好朋友要去远方了,我们互相告别,他(她)越走越远,我便对着那个背影不断地喊着他(她)的名字,说‘再见了,某某某,再见’…”

他们又互望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蒋柏烈才说:“就结束了?”

“是的…”

他轻皱了一下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

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两本笔记本,一本是崭新的黄色,另一本是破旧的蓝色。

“我把所有梦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真的都是陌生人。”

蒋柏烈有点讶然地接过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整个诊室内,连空气都静默着。

“恕我直言,”他忽然说,口吻平静却容不得别人拒绝,“你是否有亲人或关系很要好的朋友离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远地…”

阳光照在世纭的头顶,却不刺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是的…某个人…”

“某个人?”

“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她怎么了?”

“她…死了。”

二(上)

蒋柏烈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大约是职业使然,听惯了人与人之间光怪陆离的他,只是微微眯起那双凤眼,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说:“那么,可以跟我谈一谈她么…你的双胞胎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世纭才觉得自己安下心来,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可以对别人——也对自己——谈论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人。

眼前米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忽然也变成了蓝色,但并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海的蓝色,而是温柔的浅浅的沙滩上的蓝。

“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生日却不是同一天,她比我早了二十分钟出世,那是四月三十日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而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或者就因为这样,”世纭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性格…其实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