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纭愣了愣,直觉地说:“不可能。”

“可是经常有双胞胎会喜欢同样的东西,之前你也说过,自己买了东西回去后发现她也买了,既然会喜欢同样的东西,难道不会喜欢同一个男人吗?”

她摇头:“不会,我跟她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在关于男人的问题上,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完全不同?”蒋柏烈挑了下眉,表示怀疑。

“嗯,”她垂下眼睛,想象着那个跟她拥有几乎相同的脸孔的人,“对于同一个男人的感觉,我们往往——不,可以说是根本上——完全相反。我认为漂亮的,她觉得丑;我认为温柔的,她觉得凶;我喜欢的,她说完全没感觉。反之亦然,她看中的男人,我也丝毫没兴趣。”

“可是既然会喜欢同一样东西,说明你们的审美观还是相似的,怎么可能在男人的问题上发生这么大的分歧呢——你们会不会是刻意这样?”

“刻意?”世纭讶然,“为什么?”

“因为,双胞胎往往想要把自己跟对方区分开来,你之前也说过,父母好像很鼓励你们有各自的想法和特点,也许小时候觉得还有另一个自己也很好,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不会觉得厌烦?”

“…”厌烦?她咬着嘴唇,谁厌烦谁?

“会不会很讨厌对方跟自己一样,所以竭力想要表现出跟对方完全不同的方面,性格也好、观点也好、喜好也好,总之就是要表现地不一样。”

“可是…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即使外表再相似,内心也会不同,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摸一样的吧。”她隐隐觉得头疼。

蒋柏烈一手托着下巴,像在思考她说的话,然后忽然轻轻按下手中录音笔上的按钮,那表示他已经结束了录音:“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在为一些事后悔,深深地后悔着。”

七(中)

一个星期后,汽车销售店的店员就打电话来说可以提车了,世纭找了一个袁祖耘出去开会的下午,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公司楼下的车库。

她原本想要红色的车,但是最后还是买了银色。其实,还是银色更适合她,低调、安静。

踩下刹车,挂了P档,拉起手刹,她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并不清楚自己哪来的勇气再次开车上路,但她很想试试,第一次那么任性地想要试试,因为她喜欢独自坐在车里驶过寂静田园的那种感觉,她爱死了那种感觉——只是,她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

等她回到办公室,袁祖耘竟然出人意料地坐在办公室里,正在开电话会议。他看到她回来,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上的杯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泡咖啡已经成为了她工作的一部分。

世纭拿着杯子走到茶水间,倒咖啡,加水,搅拌,再加水,放糖…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她又开起了小差,想到刚才一路把车开回来,在人流与车流中穿梭,她紧张地手心都冒出了汗。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袁祖耘正站在她身旁,双手抱胸看着她。

“?”她只是浪费了一点时间而已吧,他等这杯咖啡等得这么急吗,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泡呢?

“我真怀疑我以前喝的那些咖啡里会不会掺有你的口水。”他看着她,嘴角微微翘着。

世纭皱了皱眉头,垂下眼睛,才发现自己正靠在茶水间的冰箱上,一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肘,不自觉地喝着手里的咖啡。

“啊…”她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以重新给我冲一杯吗,要很满的那种,我现在很困,谢谢。”说完,他微笑着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世纭举起手上的杯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倒掉,清洗干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泡咖啡的动作,然后自我安慰了几句才给袁祖耘送去。

咖啡杯被用力放在桌上,这并不是因为放它的人很愤怒,而是因为尴尬和不安。

“我发誓,我以前给你泡咖啡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走神过。”她信誓旦旦。

袁祖耘却一脸的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杯子喝起来,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真的很困。

“那…我出去了…”她迟疑地转身,却被他叫住。

“明天有空吗?”他双手交握架在桌上,指关节不自觉地顶了顶架在鼻梁上的黑色金属边框的眼镜——啊,说起来,他的角膜炎还没好吗?

“干吗…”世纭拘谨地转回来,看着他。

“一起去出差吧。”

袁祖耘说这话的时候,整张脸的表情都被交握的双手挡住了,只看到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对散发着异样光芒的眼睛。

“不去。”世纭本能地拒绝,就好像小红帽拒绝狼外婆的邀请一样。

“我想你需要搞清楚,现在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他翻开手边的文件夹,开始整理起来,“而是通知你——懂吗?”

“…”

这天晚上,世纭在家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想象着各种能够逃脱的借口,比如——忽然发烧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如果今天晚上只盖一条薄被的话,早上起来能够发烧吗…

家里有急事呢?

她四周看了看,这个家里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墙上的吊钟的钟摆是活动的,如果她谎称家里宠物生病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或者——她灵机一动——撞车吧,如果她撞车的话,应该有足够的借口不去了吧?

可是…天啊,不就是一起出差吗,犯得着为了这个绞尽脑汁吗!

于是她收拾好行李,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入睡,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她明天早晨醒来后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吧。

只是第二天早晨,当世纭还在做梦的时候,刺耳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喂…”她摸索着按下接听键。

“我在楼下,限你十五分钟之内下来。”恶魔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她睁不开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可是却不由自主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拖着拉杆箱站在楼下了。

袁祖耘坐在公司商务车的驾驶位上,探出头来看着她,讶然说:“小姐,你这要是去哪里?”

“你…昨天不是说出差吗?”她看了看脚边的拉杆箱,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袁祖耘大大的手掌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不过多半是在笑吧,肩膀也微微地抖动起来。

“我只说要出差,又没说要过夜。”他放下手,架在门框上,一脸嘲笑地看着她。

“…”世纭的脑中忽然又有点空白,到底是他太聪明,还是自己太笨?

“好了,上车吧。”袁祖耘对她招了招手,没有要下车帮她拿行李的意思,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嘴角的弧线很深。

她在心底对自己叹了口气,认命地把拉杆箱扔到车后座,然后坐到副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她相信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或者说,任何一个生着闷气的人表情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袁祖耘没有理她,而是吹着口哨心情大好地发动车子上路了。

进入高速公路之后,他忽然说:“我们去杭州下面的一个县,顺利的话两个小时就到了。”

世纭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答话。

“生气了?”他轻声说。

她装作很洒脱地摇了摇头。她为什么要生气?生谁的气?

“真的?”他的口吻,像是很不相信,于是分心地伸出手扳过她的下巴,想要看她脸上的表情。

“干吗…”她闷闷地用力挣脱了,还是不看他。

“我说,”他笑着说,“你该不会昨天晚上为了这件事紧张了半天吧?”

“哪有…”她心虚地反驳。

“该不会…拿着内衣犹豫着,”他扯了扯嘴角,尖着嗓子学女人般地说,“‘到底要穿哪一件,哪一件他才有感觉呢’…”

“喂,”世纭忍不住转过头来瞪他,“你这个人…真色&情!”

他还是一脸微笑,像是一点也不生气:“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她听到他这样说,连忙别过头去不看他。

倒映在车窗上的他的侧脸是笑的,但奇怪的是:她又看看自己,竟然也是笑的。

晚上七点,世纭到达公寓楼下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的种种设想和犹豫,不禁觉得可笑。

袁祖耘在楼下的临时车位停好车,便下去帮她拿拉杆箱,她很想阻止他,因为那个箱子很重,但始终晚了一步,袁祖耘已经皱着眉把箱子搬下车,并且不出所料地说:“你打算去哪里出差,北极吗?”

“你没听说过吗,”她想接过拉杆,却被他拒绝了,“女人出门一天和出门一个星期带的行李是一样多的。”

袁祖耘撇了撇嘴,没有反驳,拉着她的箱子走进公寓楼下的大门,管理员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脸尴尬地跟在身后的她,放心地继续看起电视来。

“喂!我自己来拿就好了。”尽管已经进了电梯,她还是打算最后挣扎一下。

“你偶尔,也让我发挥一下我的绅士风度吧。”他按下“31”。

“我敬谢不敏…”

“所以我说是‘偶尔’。”

电梯很快发出“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的一霎那走廊里的声控灯也亮了起来,世纭率先走出去,摸索着拿出钥匙打开门,转身想要跟那位偶尔发挥了绅士风度的先生告别,没想到他已经轻轻推开她自己进屋去了。

她皱了皱鼻子,在心里不满地龇牙咧嘴了一番,还是认命地拿出拖鞋,关上门。

“我很饿。”他换上拖鞋,很自然地走到沙发上躺了下来,还放松地扯起了领带。

“客人,”世纭冷冷地说,“我们店已经打烊了,麻烦你去别家吧。”

“不要。”他很断然地拒绝,躺在沙发上看着她的眼神有点耍赖的意味。

“那你想怎样?”她瞪他。

“给我弄点吃的,随便什么——但是别再用刀切任何东西了。”

她还是瞪他,除此之外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她想了想,叉起腰说:“去楼下吃吧,我请客。”

“不要。”他也还是断然地拒绝,抿着嘴角,眼睛却带有笑意。

哼!想耍我…

世纭眯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于是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几颗蛋以及面条,开始烧水。

她没有去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做着饭,心底有一种小小的快乐,那是她“偶尔”发挥她那潜在的恶劣个性时,才会有的快乐。

面条很快好了,上面加了两片荷包蛋,被恭恭敬敬地递到袁祖耘面前。

他坐起身,看着她,似乎也在考虑她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果断地接过来开始吃起来。

世纭原本微笑的嘴角渐渐有点抽搐,他竟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开始吃起来了呢。

“喂…”她按住他的手腕,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抬起头,嘴里塞满了面条与荷包蛋,吃得很满足的样子。

“你…不觉得咸吗?”

他看着她,神情自然,接着很没心没肺地笑了:“不觉得…”

不觉得才有鬼!她几乎倒了半瓶盐下去呢,要不是找不到辣椒,否则她可能更加狠…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他这样的笑脸,为什么她心里的得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愧疚感?为什么他每一次恶作剧以后都能露出那样得意的笑容,而自己却总是体会不到那种所谓的“得逞后的快乐”呢?

是不是,她真的不适合恶作剧…

“别吃了…”她想从他手里拿过碗,却怎么也拿不动。

“不行,”他微笑地看着她,眼神里却有一点点淡淡的忧伤,“这是你特地做给我吃的…”

“…”她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再给你做一碗更好吃的。”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硬是从他手里夺过了碗,转身走到厨房,把碗里的东西都倒掉,然后又再开始烧水。

她没有看他,或者说,是不敢看他,怕看到他的表情,也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忽然,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撑在她头顶的橱柜门上,另一只手则从她腰下伸出来,拿起她那只曾因为切东西而受伤的手指,细细地端详起来。

“我想你以后最好别再用刀了,因为切到过一次手指的人,从此之后就会有心理障碍。”他的气息从她耳后传来,口吻是异常的淡定。

“我不觉得…”她不自在地抽回手指,却发现自己还是在他双臂的包围之下,无法动弹。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倔强呢。”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好像是一个疑问句,又好像是一个肯定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告诉我,”他说,“你是不是上天派来,专门跟我作对的…”

这一次,他的语气,像是真的带着疑问。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回答他,只是还是不敢转过身看着他。

他轻笑了一声,忽然放开了包围着她的双臂,说:“不管怎么说,我想都要感谢老天对我的‘眷顾’,你说是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就径直走回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懒懒地说:“我先眯一会儿,好了你叫我。”

世纭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开始下面、煎鸡蛋。

其实,她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上天专门派来跟她作对的,或者说,真正被‘眷顾’的那个,到底是谁?

七(下)

平安夜的这一天,天气很冷,世纭从衣橱里翻出妈妈给她买的那件羽绒服,忽然有点惆怅地想起了在伦敦的日子,这件厚重的羽绒服就像妈妈一样紧紧地把她裹在怀里,给了她许多温暖,也陪伴她走过艰难的路。

上海的圣诞气氛自然没有伦敦那么浓厚,但还是让她有点吃惊,公寓的大堂、繁华路段的街道两旁、以及各式各样的百货公司、写字楼门前,都挂着富有圣诞氛围的装饰物,很多甚至搭起了巨大的圣诞树,让她忍不住在等待红灯的时候仔细端详起来,好几次都是后车按了喇叭她才发现自己前面的车已经走光了。

来到办公室,同事们都一副好像休假中的悠闲模样——因为老板们都回国过年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知道吗,Shelly过完年就要回来上班了呢。”

“…哦,真的…”她抬起头看了看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应该高兴的吧,就要“脱离苦海”了,可是为什么,心里却像是有点——“很不舍得吧,就要离开你的袁经理了。”自从世纭为袁祖耘挡了咖啡之后,Carol就自动在脑海里将她归为袁祖耘的追求者。

“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再多解释了,不过我还是要重申,”尽管她有点怀疑不管重申多少遍Carol都不会放在心上,“我根本、从来没有追求过袁祖耘那个家伙!”

“哦。”可是,Carol竟然很爽快地接受了她的“重申”。

“…”

“男女之间偶尔耍耍花枪也很好,就不觉得枯燥了。”

“…”世纭颓然地用手捂住脸,觉得很无助。

下午,袁祖耘扔下一句“晚上等我一起下班”之后,就消失了。

世纭看着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年轻人们似乎晚上都有节目,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对这种西洋节日毫不在意,只想着早点回家买菜做饭。她不知道,是不是几年之后,前者也会变成后者,那些对玩乐的激情全部转换为平淡的责任?

她又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如果没有遇到见飞,她还会回来吗,还是继续做一个平凡的图书管理员,每天路过楼下餐馆的时候都忍不住向里面张望,然后回到公寓,安静地烧一壶水,等待又一个寂寞的夜晚的到来?

她以前并不是住那家中国餐馆楼上的,毕业的时候先是找了一个学校后门的公寓,因为那样离图书馆比较近。她很喜欢去中餐馆隔壁一条街上的一间酒吧,她在艺术学院结识的朋友们时不时都会在那间酒吧聚会,在那里,她又认识许多新朋友,学戏剧表演的人大多很和善,还常常邀请她去看他们的表演。酒吧所在的那条街停车不太方便,而且离她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于是她一直是走着去的。中餐馆是她必经的路,附近总是停着大巴士,都是来观光的中国旅客,甚至有很多次她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她会面带微笑地走过他们身边,想象自己就在故乡的街道上,一种思乡的情怀会油然而生。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向酒吧走去,路过中餐馆的时候习惯性地扫了几眼,却忽然愣住了。

她看到角落里一张小小的双人桌前坐了一个男人,手里捧着一本小说,看得很专注,服务生端了饭和汤上来,他抬起头微笑着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