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芙也是女子,哪里敢,当即摇了摇头不动地方,为难的望着他。

姒华言眉头一挑,声音冰冷:

“你也想躺在那里么?”

罗芙身子一滞,哭丧着脸,一边抽泣一边答应着:

“我去!我这就去!”

等罗芙走了,他将她轻轻地推开,令她坐在炕沿上靠着墙,拿起她那双沾满了血浆的手细细察看。

“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九念靠在墙上默默地落泪,惊吓恐惧已经转换成了一种软弱。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施予她这般劫难。

若是时间倒退一月,她现在说不定正因下雨睡不着,坐在软榻上缠着父亲下棋...

越是这样想,眼泪就如同外头的大雨一般落了下来。然而她并不敢放声哭,而是极尽压抑的咬着嘴唇,颤抖着双肩低头落泪。

姒华言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禁抬起手,截断了她脸颊上的溪流,嘲讽道:

“真没出息,打我时那凶悍的样子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二十有红包,上月榜啦,希望大家多多撒花哦!

当医生的都是心狠的,言哥,屋子里死了俩人呢,你就这么云淡风轻么?看我们小九,多有良心!

第 15 章

【这世上有三件事是无法隐瞒的。一是贫穷,二是咳嗽,这第三便是爱慕。娘子没有跟错人,他对你,是用了情的。】

九念含泪聚焦了瞳眸,望着他。

他的眼睛似一滩晴空之下的湖水,波澜不惊,让人镇定。

姒华言这样好似哄小孩似的逗了逗她,便再也没多说什么了。九念恍惚明白了,他眼底那么对于单纯逝去的默哀,投射在她的心里是一场无言的悲壮。悲壮于她纯白善良沾染的血渍,悲壮于成长路上即将被风干的天真。

这一路上,她口口声声说要救父亲,却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被命运置于鼓掌间鄙夷嘲弄了一番,若是这样没骨气的样子,即便眨眼到了洛阳,怕也成不了事。

九念不喜欢姒华言对自己的这种可怜,她灰白的眸中又燃起了光亮,强行抻直了纤长的脖颈,用最小的啜泣声召回了眼泪。

对!她是杀了人,她是为了救人才杀人,过了今晚,她还要去救父亲!也许,到那个时候,她还要面对更多的风险与血腥。

那罗芙将尸首盖好了床单,才怯懦的走进来,见九念已然镇定了许多,不禁心生畏惧。

九念坐在炕沿上,扭过脸来静静的看着她,面色冷冰冰的,泪痕尚清晰,与她坚毅的表情毫不相符。罗芙一见她这样,赶紧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方才若不是你出手,阿芙就没命了!”罗芙一边哭着一边叩头。

“你起来吧...”九念别过头去,虽知道她也是受害者,却并不太愿意面对。

阿芙并不起来,她给九念磕完了头,膝盖转了个方向又给阿言磕,声泪俱下的说:“求恩公给指条活路!求恩公给指条活路!若是明日天亮,阿芙该如何收场!”

阿言这时说话了,正色道:“我问你,这镇上可有许多风火教的人?”

罗芙点头:“是是是,我那位相好的就是风火教的,我们镇叫金男镇,以男人为尊女人为卑,我们这里的女人无论美丑都要头戴斗笠,遮黑纱,对男人唯命是从,那风火教反对当今圣上,极其推崇男/权,正迎合了我们镇的男人心意,风火/教传入我们镇上刚一年,却迅速壮大,镇上十户有八户男子入了风火教。”

阿言的眉间露出危险的担忧,转头看向九念,九念也明白他的意思,看来,若是明日把他留在镇上的计划已然是不能够了。

罗芙见阿言面露难色,便急忙说:“郎君!娘子!要不你们带我走吧!只要带我离开这个镇子,阿芙愿意为奴为婢!”

九念一听,当即摇摇头。

她和他都是逃难之人,如何带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赶路呢?实在是太冒险了。

九念张张嘴,刚要拒绝罗芙,却被阿言的声音给打断了。

阿言低着头,复又想起她在雨中用粗绳拉着自己,双肩磨破的样子,竟然异常痛快的应允了:

“好,那就收你为婢,随我们赶路。”

...

第二天一早,恰逢金男镇有集市,九念在集市上买了一辆破马车和一匹短腿马,三人一同上了路。

这罗芙如何伺候九念自不必细提,但她胆大心细能吃苦,一路上出了不少力这倒是让九念觉得安慰。也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婢女红笺。这一路只顾着赶路,似是与世隔绝了一般,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有没有被判刑,红笺有没有被侯大哥救出。

这一日傍晚,三人到达郑州,不敢住客栈,便在城郊的一所破庙里过夜。

九念用火石生起了火,阿言的腿伤也恢复得很快,能够一瘸一拐的走动了,他正将白天抓来的一只癞蛤/蟆放入袋中,不知要干什么。

罗芙依旧带着帽子和面纱,从行李中掏出几个白面饼来,背对着九念和阿言,鬼鬼祟祟的从上衣袖里掏出一小包药面来。

这么多天,终于有机会能够下手了。

罗芙细长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罗芙发现九念身上带着许多银钱,眼看着就要到洛阳了,罗芙盘算着,不如用刚买来的蒙汗药将两人放倒,再掠夺其银钱自己逃命,总比跟着进了京当个小丫鬟强!

罗芙心里合计着,便警惕的回过头去,看见两人都各忙各的,便将那白面饼拿出来,撒上些蒙汗药面,这药面粘在饼上,就好似薄面一般让人无法察觉。

下好了药,阿芙拿着两张饼走到九念面前去,一脸谦恭地笑容,道:“娘子,火生好了就吃个饼吧,走了一天也累了。”

九念接过饼,放到一边去,继续引火,对罗芙笑了笑:“你今天也够累了,赶了一天的马车,明天换我来赶车,你去车上歇着。”

罗芙道:“那可不行,我是婢女,您是娘子,我怎能让您赶车呢!您先吃个饼吧!”

九念一边生火一边道:“给阿言一个。”

罗芙笑着递给阿言一张饼,道:“娘子心疼着郎君呢,郎君也吃一个吧!”

阿言刚刚摆弄完癞蛤/蟆,看看自己修长的手掌,不禁皱眉:“多谢,我需洗了手再吃。”

九念见他摆弄那蛤/蟆已有三四天,觉得稀奇,便盘腿坐在破蒲团上,问他:

“阿言,那老癞多脏,你老是摆弄它做什么?你的腿刚刚能走路,别再弄一手癞把胳膊烂掉了。”

她说完便觉得好笑,便把阿芙拉过来和她一起坐在蒲团上,阿芙也跟着捂着嘴笑。

阿言总是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他默默的站起来,将那癞蛤/蟆从袋子里取出来,拇指一按那癞蛤/蟆的下颚,便从嘴里抽出一个小布袋来,那小布袋里装着一块墨膏,奇臭无比。

九念刚想拿起饼来吃,一见此景,便把饼撂下了,一点食欲也没有。

罗芙透过黑纱看了看她,心里暗暗着急。

罗芙问:“您这是做什么?”

只见阿言将那小布袋里的墨块打开,用木棍蘸取,然后走到九念的面前来,在她的脚边画了一个杯底大小的圈。

他画完,便起身放了那蛤/蟆,然后出门洗手去了。

九念也并没在意,见他出去了,便拉过阿芙的手,让她坐得离火近了些。

“阿芙,来,这里暖和。”

阿芙假意道:“娘子我不冷的,别冻着您就行。”

“还说不冷,”九念道:“你的手冰冰凉的,要不然你把头纱拿下来,烤烤火?老这么戴着,我倒现在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阿芙道:“我们镇上的女子,出嫁之前一律都要戴头纱的,不许教人看到自己的容貌,我虽离家在外,却也是乡俗难改,你就让我戴着吧!”

九念理解,道:“天下之人,虽都一个鼻子两只眼,却是习俗不一,需彼此尊重。我在家乡的时候,曾与我父亲接待过一波大食来的商人,大食的妇女,也像你一样,用头巾遮住面容。若她们把头露在外面,就是失去了‘依玛尼’,也就是她们的信仰。”

阿芙道:“娘子竟还见过大食人?”

九念有些感慨:“波斯人、新罗人、大食人,父亲自小把我当男儿培养,凡长见识的,都不能落下我。”

阿芙来了兴趣,竟也一时忘记了下药的事情:“娘子!我听说大食人的鼻子又大又高,髯毛格外浓重,而波斯人的眼睛是蓝色的,是真的吗?”

九念答:“当然是真的。”

“我的娘...蓝眼睛不就是妖精吗?多吓人...”

九念见她这般胆小,忍不住笑了:“你倒是和我的丫鬟红笺一样胆小,她第一次见到波斯人的时候,吓得盘子都拿不稳,回到房间里还哭了一鼻子。”

九念说到这里,本还笑着的,忽然鼻腔一酸,眼睛也热了。

她想红笺了,特别想。

那个胆小的乖顺的凡事都要替她着想的小丫鬟,如今是否还安好?

“娘子,你怎么哭了?”阿芙惊讶的问。

九念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来,含泪盯着看。

阿芙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平日里,罗芙用的簪子要么是木头的,好一点是骨制的,可这簪子可是纯银的,顶上还包了一颗剔透的珠子,是瞄一眼就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宝贝!

九念望着那簪子,失神的说:“我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叫红笺,这簪子是我出门串亲戚时给她买的,现在看来也没时候能给她了,阿芙,你这些天跟着我照顾我,我也无从答谢,这个簪子,你若不嫌弃,便送与你。”

“送给我?”阿芙一怔,受宠若惊的望着她,连手都没敢伸。

“嗯,拿着。”九念把簪子往她掌心一放,脸上绽出一个诚恳的笑。

阿芙心里像是被这笑容狠狠地刺了一下。

尽管不知她的姓名,但从这些日子的接触中,罗芙可以感知,此人身上的大气和涵养必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虽漂泊在外,也没有娇惯之气,如今看来,竟能对一个婢女如此好,想必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阿芙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计划,若是用迷药对付了两个人,卷走的钱财未必能够用多久,而若是跟着她,说不定将来也有一番荣华,最坏也不过是做个婢女,照她这样出手阔绰挥金如土,阿芙也吃不了亏。

听到九念这一番话,阿芙虽谈不上感激,感动也是有的,她慢慢的接过那簪子,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九念道:

“实不相瞒,阿芙没见过世面,也是肤浅贪财之辈,今听娘子一番掏心窝子的话,阿芙也不多说啥了,愿为娘子舍心舍力,但求来日娘子发迹,不要抛弃阿芙!”

九念望着她的眼睛,直到读到了一些些她所期盼的忠诚,九念才稍稍放下心。

说话间,阿言洗净了手走进了破庙,无声的坐在她们两人身旁,于佛堂前烤着火。

两个女子闲谈,有说有笑的,他也插不上嘴,便拿起那张白面饼,放到了嘴边。

他尝了一小口,还没下咽,便深深地皱了一下眉,转头吐到了地上。

若是普通人闻不出曼陀罗花的气味,那是正常,毕竟曼陀罗花制作成蒙汗药后在普通人闻来是无色无味的,可姒华言自幼接触各类药材,只一闻,便知这饼上有药面的味道。

他立刻朝九念望去,只见她正和阿芙两人说笑,手里也拿着饼,刚要往嘴里送,阿芙的表情却骤然一变,然后一把夺过她的饼!

“娘子!”阿芙这才想起自己往饼上下了蒙汗药,慌张的说道:“这饼方才被我弄到了地上!我去给你换一个吧!哦!对了!还有郎君的饼也是馊的!”

她心虚之下的面红耳赤也尽收入姒华言的眼里,他警惕的看着她,抬手将饼还给了她。

望着阿芙心虚离去的背影,九念微微眯起了眼睛。

看来她想的对,这个阿芙,有一些小心机,若不以心换心,让她见识了好处,人家又凭什么为你尽心尽力?

阿言靠近她坐着,偏头在她耳边说:“饼里有蒙汗药。”

九念冷然道:“你确定是蒙汗药而非□□?”

“确定。”阿言点点头。

九念道:“她倒是有点心机,却并不狠毒,如今她把饼换了,良心发现,我们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阿言看了看她,没说话。

他们之间,也渐渐的生了一些默契。

...

阿芙重新换了两张饼,分给了九念和阿言,九念转头看看阿言,他闻了闻后张口吃了,自己也便放心的吃了。

阿芙为掩饰心虚,便尴尬的寻找话题,她冷不防的低头,便看见方才阿言用臭墨画的圈里,落满了蚊蝇。

“娘子你看!那蚊虫全都跑到圈里了!真是神了!这样我们晚上睡觉就不会被蚊子咬了!癞蛤/蟆嘴里塞墨,再画个圈,是巫术吗?”

九念也觉得神奇,便笑着对阿言玩笑道:“看来你不仅是郎中,还是个巫师。”

阿言莞尔一笑,几口便吃完了饼,双臂搭在头上,就地躺在了干草上阖目而睡。

阿芙和九念是女人家,慢悠悠的吃着饼,说着悄悄话。

阿芙悄悄地对九念说:“娘子真是好福气,这一路上,我可是见识了什么是鹣鲽情深。”

九念知道阿芙一直认为她与阿言是私奔出来的,便只笑笑不说话。

阿芙又说:“郎君真是贴心,他是看你晚上总是被蚊子叮咬,才做了这个来给你防蚊的。”

九念说:“他也是个极讲究的人,哪里是特意为了我...”

阿芙摆摆手:“他若不是为了你,为什么自己躺的地方他不画,要在你躺的地方画圈呢?”

九念低头看看,果然,那个圈正在她的脚旁,而姒华言躺在不远处,却并没有用这墨汁。

阿芙见她发愣,便轻笑,小声说:“娘子,阿芙跟过几个男人,也对男女的感情有所尝识,这世上有三件事是无法隐瞒的。一是贫穷,二是咳嗽,这第三便是爱慕。娘子没有跟错人,他对你,是用了情的。”

九念觉得这丫头的道理真是一堆一堆的,有些可笑,姒华言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相依为命,哪里谈得上什么用情不用情的。

九念懒得听她的这些话,只当是逢迎之词,便戳了戳她的脑门,小声道:

“你别净瞎说,快睡吧。”

阿芙不服气的昂首,调皮的笑:“我可没瞎说,我总是能看到郎君的目光注视着娘子,可娘子一看过来的时候,他又转头去看别处了。大抵是男人的爱都比较含蓄,可郎君对娘子的爱慕之心,是逃不过阿芙的眼睛的。”

阿芙话音刚落,两人只听到一声轻咳。

“咳咳...”

阿芙和九念俱都回头望去,只见阿言已经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九念脸一红,心里暗暗发烫,他大概是听见了吧?听见了两个女人在偷偷的议论他。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就往出走。

九念忙问:“阿言,你去哪儿?”

阿言停住,月亮的光照进庙里,他颀长的身躯变成了剪影,他没有回头,只淡淡的答:

“庙里太热,我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