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念充满希望的眼神瞬间也跟着暗了下来。

侯思止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讲述了他平步青云的经过。

原来他在九念走后的第三日,曾家的全部女奴便被充了公,充给了威武总管王孝节的军队,也就是说,红笺成了军妓。

侯思止知道这个消息后,万念俱灰,却又束手无策,伤心之下便动身也去了洛阳。

他到了洛阳之后,在舒王李元名府上做饼工,失去红笺的侯思止经常去酒肆买醉,一次被舒王知道了,便命人杖责了侯思止。

被打以后,侯思止并没有戒酒,依旧出入酒肆,一次喝酒时,侯思止认识了一位判司,那判司说,皇宫门口有一个铜匦,是升官发财的捷径,许多人因为它而一步登天。

所谓铜匦,便是武后设立的一个告密箱。这铜匦是一个叫做鱼保家的奇士设计的,奇就奇在举报信只能进不能出,唯有武皇一人能够拆开。

于是天下告密者纷纷将告密信投入这铜匦之中,有的石沉大海,而有的人却是有幸被圣上召见,升官发财。

那判司得知侯思止被李元名杖责,便怂恿他去写告密信高发李元名谋反。

那判司说:“如今圣上正盼得能够灭掉李氏宗亲,杀掉了一个又一个皇子,我们何不举报舒王李元名谋反?消了你的杖责之怨,又能收获荣华富贵,岂不是一箭双雕?”

侯思止一介粗人,起初也并不为意:“且不说我不识字,就算识字,那舒王可是高祖的亲儿子,岂是我一个做饼的能够告得倒的?我告舒王谋反,证据何来?”

那判司摇了摇头:“你不会写字我可以代你写!你当真是不懂这个中缘由,只要是圣上要铲除的人,不过是借着告密者来立个案,等到舒王被送进来俊臣的例竟门,再清白也能罗织出他谋反的罪名之一、二,到时候你我便是维护大周王朝的肱股之臣!”

侯思止听那判司的说辞一套一套的,便动了心,他本是胆大心细之人,心说不成功大不了一死,也总比像蚊蝇一般活着强。

于是他便和那判司商议,以侯思止的名义写了一封揭发舒王李元名谋反的信,投入了皇宫门口的铜匦之中。

那就好,侯思止做梦都是被皇上召见时的情境,有时是皇上要杀他的噩梦,有时是皇上要封侯的美梦,他甚至已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皇上召见他时的说辞。

或许是命运真的侯思止扔了一块大馅饼,不出几日,舒王府便来了一伙来俊臣的不良人,带走了舒王,数日后,舒王谋反证据确凿,全家被处死,而他竟真的被天子当功臣召见!

圣上长什么样,侯思止到现在也记不清,只记得朝堂之上,他伏地颤抖时的胆战心惊。

圣上飘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问道:“侯思止,那封揭发舒王谋反的信可是你写的?”

侯思止擦了擦汗,实话实说:“回禀圣上,草民只是个做饼的,不识字,但草民忠于陛下,见不得有贼人谋反,便找人代写以揭发其罪行。”

圣上对着朝堂上的大臣们说道:“卖饼的尚有忠良之心,舒王满腹经纶却忤逆谋反,如何叫人不寒心?侯思止举报有功,封游击将军,赏舒王府一半宅邸,另一半全部赏赐给刚刚入京的药王姒仲华!”

侯思止的一番讲述后,下人也陆续将酒菜上桌了,九念饿了一天,却无半点食欲,心里五味杂陈。

红笺被充为了军妓,她的下场,九念连想都不敢想。而如今,侯思止却平步青云,成了将军。

而这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也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素闻武皇登基后,告密者如雨后春笋,却不想侯大哥深一脚浅一脚的也跟着踏进了这条血腥之路。

他无疑变成了一把刀子。

这把刀子上沾满了鲜血,在政斗之中被人任意挥舞。

“侯大哥,你将这些都告诉我,就不怕我传出去?”九念眯起眼睛,问道。

侯思止一怔,喉咙间发出一声嗤笑:“传出去又如何,我不过是圣上的一把刀,只要我这样的人还有用,谁也奈何不了我。”

九念低头不语。

眼前的这个侯思止,她竟有些不认识了。

侯思止替她倒了一杯酒,终于说到了曾泓的事:“你父亲的案子我打听过了,虽也与谋反沾边,可你父亲没什么官职,圣上并没有过多的注意,曾公目前被收押在狱,在来俊臣审讯他之前,我们要想办法救出曾公。”

九念急切的问:“你可有好办法?”

侯思止道:“办法倒是有,不过还需要你帮忙。”

九念道:“侯大哥尽管说。”

侯思止定定的看着她,那目光中闪耀着野心的光芒:“这什么狗屁游击将军我做腻了!我要做御史,与来俊臣一样有权力的御史!”

“我侯思止一介粗人,身边没有个出谋划策的人不行,九念你睿智聪明,留下来帮我,我们一起救曾公出来,如何?”

九念原本是打算暂住在这里,可是侯思止眼中的复杂令她踟蹰,他不再是那个街傍卖饼的小贩,他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踏入酷吏大门的野心家,她又怎能与狼为舞。

九念婉转拒绝道:“侯大哥,九念不是谋士,怕是帮不了你,何况,如果你需要出谋划策之人,当初帮你写检举信的那个判司呢?你可以用他。”

侯思止冷战了一声,没说话。

那判司,已经被他杀了。

九念心里犹豫着,也不表态,侯思止也沉默了,手指扣在那檀木桌上,指节有些泛白。

“九念,你瞧不起我,是吗?”

九念是想点头的,她一贯是看不起那些踩在人头上步步高升的人。可她终究是因为他嗓音中的微颤而僵住了脖子。

侯思止仓皇的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是个无知的人,皇上封我做这游击将军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我以为将军是管军营的,那么说不定我能找到红笺…没想到皇上给我的这个官,倒是个虚职,就是哄骗我这个傻子的。”

九念的心头被他口中的“红笺”狠狠地刺了一下。

难得他现在还对红笺念念不忘。

九念始终记得临行前,侯思止的那番话:

“我不能走,我要救红笺出来,她说过,等到我攒够了一箱子绫罗绸缎,就嫁我。”

想到红笺,想到父亲,九念的立场有些崩塌了。

侯思止是她目前唯一的靠山,如果想救父亲,就必须依靠他。

沉思良久,她叹了口气,举起一杯酒,坚定的说道:

“侯大哥,是非曲直,善人恶人,我都不管,单单你对红笺的这份痴,我便相信你。他日如果你帮我救出父亲,我定感激不尽。”

九念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侯思止方才还绷紧的心,就随着她这一句话松开了。

自从他来到洛阳,寂寞无所依靠,自从他一步登天,荣华又无人分享,他一个人孤立无援的站在云端,在这一步踏错却不能回头的艰险路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直到在今日,九念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侯思止就感觉自己的双脚终于真真切切的踩到了地面。

侯思止也握起酒杯,高兴得饮尽。

如今他侯思止,在偌大的洛阳神都,终于也有了自己能够信任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午夜十二点,完成了承诺的双更。求表扬求心疼(???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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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姒华言不仅医术高明,人长得也是异常英俊,不说有病的排队来看,就是没病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娘子,每天也要来好些呢,专程为了一睹他的容颜。】

一大早,阿芙依旧戴着她那从不肯摘下的面纱,喜气洋洋的踏进了将军府,手里托着一叠上好的锦缎。

“娘子,这是新到的一批蜀绣,你看这锦缎的面料,再看这花纹图样,真是精美绝伦!”

九念见她喜欢的样子,对阿芙说:“你给我留一件石榴红的,剩下的全部归你。”

阿芙惊讶道:“这可不行,这是侯将军给你买的!”

九念逗她:“我的东西怎么分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提醒我了?”

阿芙心里欢喜,做了个揖:“奴婢谢娘子赏赐!”

侯思止是踏着主仆二人欢笑进的门,迎面看见九念换了身新衣裳,那淡青色的丝绸襦裙飘逸又水灵,配上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算是相得益彰。

侯思止站在九念面前笑了笑,忽然想起红笺第一次与他约会时,在河边,也穿了一件这种颜色的襦裙,只不过料子不同,是粗布的。

侯思止对阿芙说:“这些锦缎给你家娘子挑,她相中的,你再给我买来一份压箱底。”

九念笑了:“侯大哥这是给红笺攒着吗?”

侯思止的面容微动,没有回答。转念道:“你要是都相不中,我再叫人给你买。胭脂水粉缺不缺?缺了就告诉你侯大哥。”

九念感激道:“一晃我来洛阳已有一个月了,侯大哥用最好的衣裳和吃食供着我,都把我养胖了。”

侯思止憨厚一笑:“胖些好,你看我家红笺,团子脸有福气。”

侯思止总是会时不时的提到红笺,一开始九念还会觉得揪心,如今已听得习惯了,就好像红笺就在他身边一样。

九念有些惆怅,转移了话题问道:“侯大哥,我父亲还好吧?”

曾泓还在牢里关押着,九念不方便探望,而侯思止如今大大小小也是个官,便拿着银钱去来俊臣那里替九念走动,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人放出来。

侯思止坐下来,道:“曾公的罪名不过是当年被流放时逃脱了,而卢相国告你父亲谋反,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如今被诬告谋反的案件太多了,怕是圣上早已忘记你父亲的事,眼下只看来俊臣那里肯不肯通融,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倾尽财产,也要将曾公救出来。”

九念闻言,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毕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

阿芙放好了锦缎回来,见九念站在窗前出神,知道她必是为了父亲的事思虑,于是上前来递了一把油纸伞,道:“娘子,外面正下着小雨,我听闻小雨中的洛阳不逊于烟雨中的江南,娘子平日里不喜热闹,不如趁着这寂静的细雨天出去走走,也散散心。”

九念凭窗望去,洛阳的天空雾蒙蒙的,细雨如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喧嚣繁华,多了几分恬静淡然,出去走走也好,她已经在这府里困足了好久。

九念并没有去闹市,而是带着阿芙往坊间走走。

前方便是洛阳城里有名的中桥。

侯思止的府邸本是舒王府的其中一半,而舒王府的另一半,在这中桥的另一端。

这中桥经过洛水的常年冲刷,桥墩旁的岸坡多次塌陷,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后来经过当今的宰相李昭德提议,用石头砌成桥墩,前为尖角形以便分水,减弱了冲刷损坏,这中桥才坚固无比。

九念与阿芙过了中桥,赏了一赏那洛水的景色,便往桥的另一端走去。

此时的小雨细如牛毛,即使不打伞,雨水如丝一般落在手背上,也是极舒服的。

青石路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撑伞而过,墙根边上也有几个乞丐瑟缩着乞讨。

“娘子你看那前方,好多人在排队。”

九念顺着阿芙的手指看去,只见前方有一扇不知比侯思止府门气派多少的朱门大开着,门口排着队,队里所站之人或是布衣或是富人,皆冒着雨翘首以盼。

阿芙想来都是好事的,拿出一枚铜钱来“叮呤”一声扔进墙根处的乞丐碗里,问道:“我问你,这前面排队的,是因何事啊?”

那乞丐灰头土脸的道:“当然是好事了!看病不要钱谁不排队?何况那坐诊的郎中还是花都药王之子!”

花都药王?

九念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清澈的声音——

“我父亲已在洛阳安家,就住在药王府,若你需要我时,我姒华言万死不辞。”

九念的眼睛立刻有了光亮,又给了那乞丐一个铜板,问道:

“你可知,那花都药王之子,是不是叫姒华言?”

乞丐道:“我当然知道,姒华言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娘子没看见我们这些要饭的都他的门口混饭吃吗?”

有个目光精明的小乞丐见九念一边打听一边给钱,便也站起来,抢着回答道:

“我听说啊,那姒华言不仅医术高明,人长得也是异常英俊,不说有病的排队来看,就是没病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娘子,每天也要来好些呢!专程为了一睹他的容颜!”

阿芙闻言,见九念的脸上有几分期盼,便悄悄的捏了捏九念的手臂,偷笑道:

“娘子是该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九念的嘴角渐渐勾起。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他。

不知为何,她听见姒华言被人爱戴,心里竟有一丝欣慰与欢喜。

九念把阿芙手里的伞轻轻一推,有些迫不及待,刚要提裙迈步,却忽然觉得腿上被一只小小的手臂抱住了!

“娘亲…娘亲…”

娘亲?

九念蹙眉低头,是在叫她么?

“娘亲...”

她的青色襦裙又被扯了扯。

九念确定了这童音是在叫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男娃娃的正眨着大眼睛望着她。那孩子也就三四岁大,虽然脸圆圆的,但明显是营养不良,双颊上染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他的头发稀疏地披散着,头顶上插着一根小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那发丝大概是出生后便没有剔去的胎毛,格外绒软微黄,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叫做衣服了,仅仅是两张破布片而已,脚趾头像是两条探头的小虫,暴露在他磨破的小草鞋上。

尽管如此,依旧挡不住这孩子漂亮的大眼睛和俊俏的小嘴所给人的一种讨喜的第一印象。

阿芙一边顾着给九念撑伞,一边扯了扯那孩子的衣服,斥责道:“小要饭的,我家娘子还没嫁人呢,让你叫了娘亲可怎么好?你要钱就说要钱,要饭就说要饭,别来抱大腿这一套!”

九念也知道,这种职业乞讨的孩子多了去了,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要挣脱,可这孩子竟抱住她的大腿不放,眨巴着玻璃珠子一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娘亲...”

她本就喜欢小孩子,一颗心就快被这一声声的“娘亲”给叫得融化了。

不远处,也是一个头插草芥的女人贩子悄悄的望着这番情景,心里暗暗得意。

看来她的主意是对的,当初把这娃娃从大户人家里拐来的时候,当家的还说要卖到外地去,可她见这娃娃实在漂亮,就想着卖仆人才能卖几个钱,而这洛阳城里多富贵,要是有善心的看见这孩子漂亮客人,岂不是多赚好几倍?

于是她养了这娃娃一阵,训教他嘴甜,逢人就叫爹娘,不成想这孩子最近病恹恹的,女人贩子怕他死了,就合计着,赶紧出手,前几天在市上倒是有人要买,出的价钱实在达不到她的预想。后来女人贩子又发现药王府门口人多,尤其是年轻的富家女子居多,有好多都是冲着姒华言来的,而这种未出阁的富家小娘子往往心软又不经事,好骗的很,出手更是大方,这不,她方才就盯上一个,怂恿小娃娃跑过去抱大腿叫娘,告诉他认成了爹娘有肉吃。

九念被这小孩子一纠缠,药王府排队的人俱都朝她这里看过来,排队的时候无聊,终于有热闹看了。

九念见这男娃娃不肯放手,细软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浇湿了,她心生恻隐,便将阿芙手里的雨伞接过来,举到小孩头顶,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便引来了一个哭天喊地的妇人。

那妇人脏兮兮的,头上也插着草,当即跪倒在九念面前,抱着男娃娃哼哼唧唧的哭唱道:

“抛弃黄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