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唯恐避他千里的吗?怎么会在众目之下拉住了她的手?

吉云战很快便松开了她的手,眉宇之间有些恍惚:“曾九念,你若是按照这个路数闹下去,恐怕会活不成。”

九念一怔,讥讽的笑了:“呦?你这是在给我忠告吗?难道吉将军还怕我死不成?”

吉云战顿了顿,别过头去,仿佛在调换某种情绪,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便是一派随意了,却藏不住眼中的欣赏:“你一个小女子,哪里来的这般从容镇静?第一次见你是,第二次见你也是,现在你居然能让来俊臣为你撑腰,着实让我惊讶。”

九念冷笑一声,不想与他多言:“多谢吉将军夸奖,尸首我现在可以带走了吗?”

吉云战忽然凑近,语气近乎于低微的商量,小声道:“尸首我可以让你带走,但你要记住我的人情,他日再见到我时,可不可以减轻一分怨恨?”

这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算是求她原谅?

九念莞尔,忽然就收起了笑容,摇摇头:“一分都不会减。”

吉云战站直身子,眼睛一眯,正因为她倔强的眼神,心头莫名的一动。

他无奈的点了点头,对官兵挥一挥手,下令道:“罢了,让她走。”

那些官兵瞬间便收起了刀,九念头也不回的拉着牛车走了。

来俊臣等人见吉云战放了人,便和气的笑了笑,对李昭德、王孝杰、吉云战、姒华言拱了拱手,道:“多谢各位,多谢各位给下官这个薄面。”

王孝杰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啐了一口:“你等着,总有一天,本将军也要亲眼看着你被这牛车拉走尸身!到时候就让你女儿替你收尸吧!”

来俊臣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开了。

九念拉走侯思止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救红笺再次在王孝杰的军营大帐里遇见他,遇见姒华言。

不过那都是几年后的事了,她可没想过自己还能活到那么久。

 第46章

【九念一听,急了:“让我们给洛国公沐浴更衣?”】

自从替侯思止下了葬,九念便没有一日能够安稳入睡,睡时多梦,醒来神慌,也不知是何缘故。

九念不止一次的对巧姑说自己胸口闷,巧姑也整日魂不守舍的,对九念道:

“娘子,通常暴雨来临之前,天气也都是闷闷的,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你整日这样,我也跟着害怕。”

巧姑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她这样说,必定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九念的心理很矛盾,她既期盼着来一场风暴,又有些畏惧这场风暴,然而令她吃惊的是,就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来俊臣却提早为她做好了安排。

这日他带了个和尚来家里,起初还故作轻巧的对九念开玩笑。

“念儿,父亲恐怕要送你去宝应寺里住一阵子了,或者...不是一阵子,一年两年也未可知,你可要听爹的话,先舍去你那一头长发。”

来俊臣说话向来是拐外抹角,很少说得这么急促直接,什么要去寺里住一阵子,什么又叫做舍去一头长发?

“爹爹,您怎么了?难不成要我去做尼姑?”九念望着那四十来岁的中年和尚,不解的问。

来俊臣让和尚坐下,又唤了秦义进来,秦义刚一露面,九念便震住了,他怎么剃了个光头?

秦义有些不好意思,握着刀低下头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仓促的瞥了一眼九念,很快又低下头去。

来俊臣道:“这位是宝应寺住持,宽池方丈,是爹的挚友,你先随他藏匿在寺中,扮成和尚,避一避。”

九念立刻警觉了起来,她知道可能是狄仁杰的事情奏到了皇上那里,不禁有些欣喜,却在看到来俊臣凝重的眉目时,不知为何有了一丝不忍。

“爹,出了什么事?”她故意探问道。

然而来俊臣并不与她多说:“爹爹将秦义派给你,他会跟着你,保护你,你在寺中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爹爹度过这一劫,再回到洛阳,定会来接你。”

九念一下子呆住了。

她原已做好了东窗事发后与来俊臣同归于尽的准备,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来俊臣竟然在危难之中,为她悉心做了稳妥的安排,这着实让九念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阴狠毒辣的老头竟然对自己这般?开始是这样,最终也还是在顾念她的安危。

而他似乎并没有从她的身上觊觎过什么回报。

九念疑惑的发着愣,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来俊臣,这样的表情看在来俊臣的眼里,还以为她在害怕。

本不想多说的来俊臣此时不得不安慰她,叹了一句,道:“念儿,你别害怕,爹爹实话跟你说,一旦出了事,圣上不会真的杀了我,大不了就是被贬,只不过现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爹爹,爹爹实在不忍让你与我一起流亡,你暂且藏在寺里做个女扮男装的假和尚,这是我目前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办法,我让秦义跟着你一同出家,再让巧姑在寺里安排个差事照应着你,你等着爹爹好不好?”

九念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望着他那双因担心而略显苍老的眼神,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楚。

来俊臣竟将自己的左膀右臂卸下来一只保护她,还为她安顿了巧姑,与住持做好了人情,不得不说,他的安排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九念的嗓子有些干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

来俊臣这才松了一口气,语气中有遮不住的烦躁,他站起来,背着手,对巧姑吩咐道:“一会儿带娘子去剃头,今夜便随宽池方丈入寺。”

巧姑赶紧应承了,来俊臣便头也不回的带着手下离去了,他连头也不回,只留给了九念一个消瘦的背影,

那时候,来俊臣还是四十岁出头的、挺拔精神的男人,甚至还称得上俊美,可几年后再见的时候,他却是有了沧桑之态。

...

这变故来的快,来的猛,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笼罩在了来府的上空。

九念自从来到洛阳,颠沛流离这四个字便是她最好的写照,侯府、药王府、来府,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属于她的,如今她又在门禁之前被秘密送出了洛阳城,来到了龙门十寺里最小的一间寺庙——宝应寺。

龙门有十寺,其中以香山寺为首,前文书表,香山寺有个望春楼,武则天曾在那里被风火教的人行刺,被吉云战所救才保住了命。从此以后,武则天便再也没有踏入这龙门十寺半步,而这宝应寺,便是龙门十寺里最小的一座寺庙,也是最冷清的一座。

来俊臣买通了这里的住持,宽池方丈,让九念和秦义在此藏匿,做假和尚,这办法听起来实在荒诞,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里是整个洛阳城最安全的地方。

九念被剃光了头发,在这里度过了最舒心平淡的日子...

一晃便是三年。

关于来俊臣的事,九念还是来寺里一年后偶遇姜竹内才知道的。

那日姜竹内陪同夫人来寺里上香,可能是他本身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最擅识人,几乎是一眼便从来来往往的小和尚里认出了曾九念。

那时候的姜竹内已经因在狱中结识狄仁杰,而被狄仁杰提拔做了一个小官,他告诉九念,当时她偷偷为狄仁杰传出来的血书被狄光远呈给了皇上,皇上才重审狄仁杰等人谋反的案子。

其实早在血书之前,来俊臣便伪造了狄仁杰等人的《谢罪书》给圣上看,但武则天心机深沉,知道他是伪造,并不拆穿,更没有给几个人定罪,尽管来俊臣一再催促,武则天还是将这个案子拖了整整一年。

直到侯思止被处死后,狄光远将父亲在狱中的血书呈给皇上,那书中揭示了来俊臣屈打成招的过程,来俊臣伪造《谢罪书》的事实昭然若揭。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一边倒的请求皇上治罪来俊臣,然而皇上却并没有置他死罪,而是将他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地方做官去了。

狄仁杰出狱后便放了姜竹内,还告诉了他九念帮他的事情,姜竹内知道自己误会九念,十分敬佩,连连称赞。

九念得知来俊臣没有死,心里竟没来由的放松了起来。

这三年间,还发生过一件大事,就是圣上的宠臣薛怀义放火烧明堂,举国震惊。后来薛怀义被圣上处死了,如今最受宠的,便吉云战了。

不过,旧恨也好,旧爱也罢,这外界的一切都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

春去秋来,九念竟在这小小的宝应寺里混了三年,九念的眉眼本就比女子锋利许多,面额又有棱有角,身高比一些小个子的男子还要高一点,声音压低时更像是个变声期的男孩,剃光了头穿着布衣混在这寺里,挑水劈柴,日光一晒,便和其他一些清秀的和尚别无二致,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分不清楚自己是男还是女,是和尚还是俗人了。

九念喜欢这里的生活,宁静,简单,起码不用整日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来来来!小师弟!赌大还是赌小?嗯?”绿意盎然的山间,一个长得极其俊俏的光头和尚拿出两枚骰子,放到了倒扣着的木桶上,目光中闪着灵气的光。

这个小个子的俊俏和尚是九念的二师兄清无。

九念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坐在河边晒太阳,一动都不想动,长期故意压低的声音让她的言语听起来有些哑,问道:“二师兄,我都快累死了,师父要我们挑八桶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清无道:“今天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啊,花都药王选了咱们寺,要来行净礼。”

九念原本慵懒的神色忽然一变,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花都药王...

那姒华言会来吗?

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竟有些陌生了。

三年了,三年没有见他,九念白天夜里的跟着小和尚们混在一起,被人“清境清境”的叫着,几乎把自己的名字都要忘了。

清无见她不搭理自己,便又叫了一声九念旁边正在打水的秦义,道:“清止,你来跟我赌一局。”

清无做和尚之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怕被人家砍了手脚才出家的,出家之后却还是改不了好赌的本性,有时候九念都睡着了,还要被他拉起来赌上一把。

秦义,也就是现在的清止说:“清境不玩,我也不玩。”

清无道:“嘿!你这个榆木疙瘩,我就纳了闷了,难不成你是欠了清境的钱不成,干什么事事都要听他的?他可是最小的!”

清止不说话,老老实实的帮九念往桶里打水。

正在这时,大师兄清学自远处来了,清学为人严谨,沉默寡言,是他们四人之中最有悟性的人,清无一看清学往这边走,赶紧将骰子收了起来,一双眼珠子乱转。

九念心里还是在想药王来寺里的事,一见清学过来,赶紧起身问道:“大师兄,我们打水就是要给药王行净礼用的吗?”

清无拎着桶,面无表情的在河边舀着水,回答道:“药王病了来不了,洛国公会代替他来寺里,你们三个抓紧打水,洛国公酉时就来了。清境,你若是拎不动,大师兄帮你拎一桶。”

清学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对人还是很好的。

清止憨厚的问:“大师兄,我们是不是只负责打水就够了?”

清学回答:“佛家的净身礼自然要打水人到场。”

九念一听,急了:“让我们给洛国公沐浴更衣?”

清学皱了皱眉头:“有何不妥吗?”

清无走过了,摆弄着骰子傲慢的说道:“咱们师父是这寺里最厉害的法师,而我们四个又是所有弟子中最聪慧的,被选中去给洛国公施礼,这是无上荣耀啊!”

想当初他们四人刚入寺,便赶上了寺里四年一度的换师大会,寺里法师级别的和尚必须换一批新的弟子,他们四人的师父——宽明法师,在众人之中选中了他们四个,收做徒弟,取名为“清学”“清无”“清止”“清境”,是为“学无止境”。后来九念心里暗暗发笑,这个老和尚,大概是年纪太老的缘故,竟一下子选了两个假和尚,还有一个是六根未尽的赌徒,真是老花了眼。

于是他们四个人便被分到了一间屋子,一铺炕,九念睡在最西边靠墙的位置,而秦义则背对着她睡,将她与其他两个和尚隔开。

后来,他们四人在宽明法师的教导下,果然在本就没有几个正经和尚的小寺里,成了四个悟性不错的弟子。

今日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宽明法师选择不露面,让他的四个弟子替洛国公沐浴更衣,更衣之后,洛国公要在寺里住上一夜,念上一夜的佛经,才算是对药王菩萨的最大敬意。

向来无人问津的宝应寺那里承办过这样的大场面,一时间全寺上下都忙了起来,腾了一间干净的厢房,置了一个宽大的檀香木桶,用半透明的纱布帘子挡在木桶前,找二十个和尚坐在地上念经,而清学、清无、清止、清境四个人就站在纱布帘子后面的木桶前,等待着洛国公的到来。

距离酉时还有一刻钟,九念却像是被人凌迟了一半,不停地发汗。

大概当初来俊臣委托的那个宽池方丈是老糊涂了,也或许是年头太多把她和秦义给忘了,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儿家而一个男人沐浴受洗呢?

这个男人,又是她的...旧识。

九念还是觉得不妥,尽管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但姒华言兴许会认出她来,到时候这寺里她就呆不下去了。

“大师兄...”九念用手拽了拽清学的袖子:“我想上茅房...”

清学皱了皱墨黑的眉,用一种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说道:“清境,师父交代过一定不能出岔子,你忍一忍可以吗?”

九念皱皱鼻子,小声乞求道:“大师兄...要不你找个人替我吧...反正那个洛国公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弟子对不对?人有三急啊!”

清无头上纹丝不动,嘴角却悄悄地溢出来嘲讽的话语,小声说:“小师弟你每个月都要嚷嚷几次肚子疼,数你最会偷懒。”

清止的头也不敢动,站得像个木头人,眼睛瞥了清无一眼,反驳道:“人有三急,你不也是三天两头偷吃肉拉肚子?”

清无瞪了他一眼:“师弟,话可不行乱说啊,谁偷吃肉了。”

九念这边记得冒汗了,大师兄却还是一副铁面无私不通人情的样子,道:“不许去,给我憋着。”

九念气鼓鼓的站在那里,脑子里飞速的想着别的办法,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口站着的两个看门的和尚提醒道:“洛国公来了。”

几个地上坐着的和尚,因为偷懒而不念经,此刻也闭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敲着木鱼诵念起来。

九念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赶紧低下头,低一点,再低一点...

 第47章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那是她时隔三年之后第一次与他见面。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容易熬过来,他的面容似乎已经被时间磨砺得模糊起来,若不是刻意去想,九念早已不能完全拼凑出他的样子来。

或许是选择性去强制遗忘的结果,只有偶尔在山间挑水劈柴的时候,望着远山墨墨欲雨,才会想起他如黛的眉眼,或有时候在大师兄浅笑时露出的一口整齐的白牙,让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阿言在对她笑一般。

若论起来,她与阿言之间的感情,并非多长,只是那短暂之中深刻的纠缠,和年少时彼此许下的承诺,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执念,容颜已远,心动却还在。

或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令她这般悸动和心痛了。

于是再见他的时候,他进门时所印刻在九念眼眸中的模样,像是记忆被撕去了那层厚厚的膜,霎时间清晰起来。

然而令九念心惊的是,就在他那对着她这一侧的左脸颊上,竟有一道小拇指那么长的一条深深地疤痕,那道疤痕已然有些时日了,比他脸上的肤色稍浅一些,并不丑陋,却格外明显。

他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

九念还来不及思考,那个接待他的和尚已经将他引到了浴盆的方向。

九念赶紧低下头去,还好冬天的天黑得早,酉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尽管禅房里点着十几根蜡烛,却依旧吞没了他们这些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小和尚的脸。

姒华言并没有认出她来,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睁眼看这些不相干的和尚们,甚至都没有听身旁的法师说什么。

住持宽池方丈太老了,眼睛花了,身子也动弹不得,只能让其他的法师来代为接待洛国公这样的重要客人,而姒华言之所以选择宝应寺这样小的寺庙,也正是因为这里人少,又寒酸,必定不会将仪式搞得太复杂。

他虽为重臣,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以前九念刚听说他是郎中的时候,便曾半开玩笑的问过他:

“人家都说郎中救死扶伤是改了阎王殿的生死簿,将来死后下地狱是要被问罪的,阿言,你怕不怕?”

那个时候姒华言倒是平静而淡漠,仿佛世间所有的惊慌都奈何不了他,而他的面相本就长得善良清俊,无论他做什么都会给人好的印象,这大概就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一种魅力所在。

“我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神佛,我只信这些医书,还有我这双手。”

九念不信他什么都不怕,便故意吓唬他说:“真的有地狱的,而且有十八层的。”

姒华言终于嘲讽的勾起一抹笑来,再抬眼望向她的时候有一丝费解:“你就这么想看我害怕的样子?”

九念不可置否,她当然喜欢,她喜欢他的沉寂淡漠,也喜欢他除了沉寂淡漠以外的一切样子。

他道:“大丈夫立于世间,不为上阵杀敌,不为辅佐君王,只消能够减轻他人的苦难,便不算白活,下了地狱又何妨。”

他的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九念一定会觉得是做作矫情的惺惺之言,然而从他的口中说出,配上他淡薄的语气,九念倒觉得狭隘的自己被教化了一般。

以前听说他们姒家是大禹的后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大义无私,心系苍生,后来愈发的了解了阿言,就愈是觉得他的身上真的有那么一股子正直慈悲的情怀,不得不叫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