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邦百万兵

雄主惊回首

天下长安宁

姒华言见她兀然沉思,便将她手里的纸拿过来,放在自己眼前。

他眯起眼睛,鼻息间发出一声轻轻的担忧,仿佛早就看过一般,朝她摊了摊手:“阿九,笔给我。”

她将笔递给他,就见他在纸上勾勾画画,将“马”和“各”圈在一起,将“家”上面的“宀”和“兵”圈在了一起,又将第三句中的“主”削去了头,剩个“王”字。

姒华言画完,将那张纸又推给她,面色有些凝重,却仿佛早已了然于胸的样子。

九念不禁哑然。

这第一个字是“骆”。

第二个字是“宀”加“兵”,并不成字。可兵的意思是须眉,“宀”加须眉便是个“賔1”字。

那么第三个字,便是“王”。

骆宾王...

九念的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在梦里一脚踩空,坠入了深崖。

1賔:唐代字,同“宾”。

第62章

【二师兄啃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的问:“小师弟,你是洛阳城中哪家名门贵族的公子啊?”】

骆宾王,这个消失在朝野十二年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九念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师父与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在九念八岁的时候,便会背诵骆宾王的诗。那时候,几乎刚刚念书的孩子都会背诵骆宾王的那首《咏鹅》,后来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就告诉她,以后骆宾王的诗,一首都不能背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九念就问父亲:“爹爹,为什么?这个骆宾王又是哪个王?也被杀了吗?”

父亲沉下脸,责怪道:“念儿,不要乱说。这个骆宾王并不是什么王,可他写了一首辱骂天后的檄文,和叛党一起被处死了。”

“爹爹以前和念儿说,骆宾王九岁就能写出《咏鹅》这种诗,是个有灵气的诗人,可是连一只鹅都会赞许的诗人,为什么要辱骂天后呢?”

曾泓道:“不仅因为这天下姓李不姓武,也是因为天后是个女子,女子管天下就要被人骂。”

九念又问:“那念儿也是个女子,爹爹为何让我读书管家?”

曾泓默不作声,假装恼怒却又喜欢的样子看着她。

那时九念八岁,尚未被灌输什么王朝思想,童言无忌道:“天下姓什么有何妨?男子女子管家又有何分别?这个骆宾王真该多养养鹅,闲来无事骂什么人嘛!”

曾泓被她逗笑了,怜爱的摸上她幼细的发:“你这个小机灵鬼儿,和你娘一样刁钻!”

...

关于骆宾王的那篇反武檄文,一直以来是天下禁阅。可是风火教在民间猖獗,在各地都有人偷偷抄印骆宾王这篇檄文,有时候散布于闹市,有时候又洋撒到贵族文人的庭院里。在武曌临朝的这十几年,屡禁不止。

九念也曾在曾家的大门缝里捡到过这样的手抄,有的是字迹潦草,有的是字迹工整,九念是个谨慎的人,守护着曾家这么大的家业,哪里敢读这种东西,皆命家奴焚之,可骆宾王的这篇关于讨伐圣上的檄文不知被风火教的人抄了多少份,散布于坊市间,十几年来,朝廷抓了无数教徒,却依旧缴不尽这样的现象,久而久之,人们在地上看到躺着一张被踩脏的檄文时,便不觉得奇怪了。

九念从姒华言处归来,在角落里坐下,秦义睡了,二师兄和老姜发出一串呼噜声,最西边躺着的师父,静静的,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骆宾王,骆宾王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如何又成了这小小宝应寺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法师?

九念心事重重的想着与师父认识以来的过往,睁着眼,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

...

翌日,洛国公的人马离开奉宁驿,赶往洛阳,九念依旧和来俊臣的这一队人,跟在后面,从日出赶路到现在,姒华言都一直坐在车撵里,直到午时,随从提醒他用膳,他才下了车,透上一口气。

此时已是深秋,沿途草木干枯,满目萧肃。

姒华言向队伍后面望了望,忽然眉头一皱,对送餐来的随从问道:“曾公子的人马呢?”

一个贴身侍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呈上:“回主上,曾公子一队在岔路与我们分离了,走了去洛阳的另一条路,这是他让我交由主上的信。”

姒华言惊愕,一把扯过那信封,拆开,九念的几行小字呈现在眼前:

“阿言,师父若真是风火教之人,在你身边恐不安全,我于他路去洛阳,免你危机,恕我不能仅因疑虑而抛弃师父,路上小心,洛阳见——九念留。”

姒华言将那信纸攥紧,无奈的吸了一口气,脸色又恢复了平静:“曾公子一队走了有多久?”

“两三个时辰了。”

姒华言望着来时的路,想必他们早已走远,他的脸色并不好,立在车前好久。

“主上,请用膳。”随从将食盒呈了上来。

姒华言用手挡了挡,收回袖子,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车。

坐在车上,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即使知道那老和尚身份可疑,她却执拗的不肯丢下他,为了保护他,她将自己的队伍与他断开,姒华言不能不生气她的自作主张,可是她做的决定,谁又能挡得了她?

...

九念的这条路,虽也能到洛阳,却是绕了个远,一路上她是提防着,暗中审视着师父,可是她依旧看不出师父有什么异样,他还是那个寡言的老头,偶尔会训教二师兄两句,读一读佛经。

一路平安。

当他们到达洛阳城的时候,九念猜测,姒华言已经比他们先到了好几天。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城门,九念、秦义、老姜、二师兄各自牵着一匹马,师父穿着棉鞋,带着草帽,默默的跟在他们的身边,也进了城。

一进洛阳,二师兄指了指离城门最近的这间酒肆,对师父道:“师父,小师弟说,就在这家酒馆先落个脚,喝口水,再安排咱们的住处。”

“好。”师父随着他走。

二师兄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痞里痞气的,待师父却是相当恭顺。

“小师弟本事大,您就放心吧!您看那酒肆,可是官家开的!啥吃喝都有!要不然能开在这城门口吗?”

说话间,九念、老姜、秦义等人已经到了那酒肆的门口了,师父走得慢,二师兄就耐着性子跟着他慢慢往酒肆走。

因为进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城门口又不让开店,只有官家盈利的一间酒肆,九念看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便找了离城门最近的一间酒肆,准备点些吃食好好犒劳大家一顿。

这十几个人,一进门,店家便给开了一个大桌,九念也不分尊卑,让随从们纷纷落座。

此时正值午市,酒肆很大,有二层楼。来往行人颇多,店里挤满了外来人,有胡人商队,波斯商队,他们这十几个人也并不算显眼。

“秦义,”九念道:“我们应该先给师父和二师兄找个住处,安顿好他们再回来府。”

秦义点点头:“是。”

二师兄啃着鸡腿,往师父手里塞馒头,撇撇嘴,学着秦义的口气:“是!”

秦义瞪了他一眼。

二师兄啃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的问:“小师弟,你是洛阳城中哪家名门贵族的公子啊?”

九念看了他一眼,再看看秦义,没言语。

二师兄最看不惯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转头对秦义说:“清止,我猜,你是他们家的家奴,所以才对小师弟不离不弃唯命是从,对不对?嗯?你是他们家花多少钱买的啊?”

秦义冷冷的瞥了一眼:“本来想给你留几个钱度日,但我这个家奴的钱,恐怕你也不屑要。”

二师兄立刻谄媚道:“师弟!师弟!都要分别了,说两句玩笑话都不行吗?我还是不是你师兄?”

“呵。”秦义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目光随意的一瞥,却忽然定住了,喃喃道:“师兄...?”

二师兄满意的点点头:“哎!这就对了嘛!”

“大师兄?”秦义忽然大声说道。

正在吃饭的九念一听到大师兄,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秦义已经站了起来,望着不远处正朝他们走来的男子。

清学一身利落的庶人打扮,头上戴着幞头,正喜出望外的朝他们快步走来,隔着好几米便惊喜的说道:“等了你们好几天了!我就来酒肆里讨口水喝,便叫我遇上了!万幸!万幸啊!”

说话间,清学已经走到了近前。

“清学小兄弟。”老姜抱拳道。

“清学,你怎么在这里。”师父问。

二师兄叫了一声大师兄后,九念也高兴凑上去,一拳捶在清学的肩上,很亲昵的同他打招呼:“大师兄!真的是你啊!没想到回到这洛阳城的第一天,便又碰上了你!”

故人重逢,瞬间将旅途的奔波抛到了脑后,九念伸出手臂,想与他相拥。

没想到一向同她熟络的大师兄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嘴角,低下头,竟做了个下级的姿态,道:“小师...不是不是,娘子,小奴在城门口恭候多日,终于等到了您。”

众人皆是一愣。

二师兄上来就凑到大师兄面前,将他帽子摘下来,像看猴子一样看着他还未蓄长的头发,确认此人正是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大师兄,便道:“清学,你脑子没病吧?你这是哪一出啊?什么小奴?什么娘子?”

清学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将幞头从二师兄手中拿过来,从新带上,然后低下头去,对愣怔中的九念施了个礼。

九念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大师兄...你...你这是...”

清学看得出很开心,可是又似乎有什么顾虑,又把头低下去,道:“小奴戟天,奉洛国公命,在此等候娘子。”

九念一滞,不禁眯起眼睛:“你说什么?洛国公让你在这里等我?那你跟洛国公是什么关系?”

清学抬起头,方才重逢时的喜悦渐渐收敛,应道:“小奴名叫戟天,是洛国公身边的一名近侍,三年前娘子刚刚入寺,小奴便被洛国公安排到了寺里保护您。”

戟天?

这个名字很陌生,却又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戟天...

她好像听到过姒华言唤过这个名字...

不过那次她夜闯药王府,病得太重,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随从,后来有一阵她客住在药王府,也没有见过这个下人。

九念猛地抓住了戟天的手臂,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那个不动声色照顾着她的老好人大师兄,便问道:“你是姒华言的人?”

戟天也不慌不躲,点点头:“正是,大火之后,我坚持留在洛阳城正是因为想去给洛国公报平安,没想到刚回到药王府,却得知主人已奉命去了冀州。”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梦一样,一时间还是有点不相信,心中的疑问像是被人劐开了一个大窟窿。

姒华言是如何知道她在寺里的?

她的记忆忽然跳到了那一晚,他在酒醉之下抱着她的身体,失控的呢喃: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第63章

【“你还会喝酒?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御史台。

“主人,娘子一行人已经到达洛阳城了。”秦正从外面回来,拱手禀告道。

来俊臣刚刚送走来贺礼的客人,笑逐颜开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阴沉:“哼,还知道回来!怎么还没到家?”

秦正道:“回主人。娘子带着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跟着洛国公的家奴去了一所民宅。”

“老头?”来俊臣皱了皱眉:“曾泓早已烂在了棺材,她带着的老头又是谁?”

正说着,家奴来禀报,说是娘子回来了。

来俊臣冷哼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回府。”

时隔三年有余,九念再次踏入来府,仰头望着府门上的牌匾和灯笼,以及门口站着的面孔陌生的阍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只记得初入洛阳城的时候,她是为了救父亲,是阿言替她行的成人礼。路过来府的时候,阿芙的言语犹在耳畔——

“我算看出来了,就算在皇帝身旁做个妃子也不如在娘子身旁做个婢女舒坦,再说句没良心的话,娘子她日定是大富大贵,阿芙就是觉得跟着您有奔头,阿芙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

“那好,以后我吃肉你吃肉,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给我烧纸。”

“呸呸呸,娘子净说不吉利的!话得这么说:以后你吃肉给我口肉汤就行,你吃糠我便也随你吃糠!娘子要跟我击掌为盟!”

“阿芙,我答应你。”

红笺望着她踟蹰不前,问道:“娘子怎么了,好像不大高兴。怎么不进去?”

红笺不认得字,更不知道什么来俊臣,九念恍惚的笑笑:“红笺,我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个姑娘,我欠她的,更欠你的。”

红笺愕然:“娘子竟说没正经的话,你如何欠我?”

重回故地,往事浮上心头,九念道:“等我有了时间,慢慢告知于你。”

红笺点点头,又急急地补了一句:“娘子就是红笺的命,也是红笺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嗯。”九念点点头,望着阍者和下人们恭敬的样子,面色一冷,迈步进了来府。

...

来俊臣已经先她一步回了来府,备了一桌菜肴,特地吩咐庖厨长不加醋,坐在饭桌前等他,听到九念进门,来俊臣板起了脸,盘腿而坐。

九念远远地就在堂下施了一礼,叫了一声“父亲”。

“嗯,回来啦...”来俊臣严肃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完全没有往前的慈爱和热情。

九念在榻子上跪坐下来,身板直直的,望着这一桌菜,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恭恭敬敬的:“父亲特地在等念儿吗?备了这么多酒菜。”

来俊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着她,一双深邃的眼像是掉进了漆黑的山洞里。

九念抬头看他,猛然发现他苍老了许多,不过依旧掩盖不住他俊美的容貌。

来俊臣的目光也在她的身上打转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你怎么瘦成这样?”

九念道:“经历了太多事,风里来雨里去的,自然是长不出肉来。”

来俊臣没说话,夹了一块最大的肉扔到了她的碗里:“多吃肉!”

九念听话的加起一块,放进嘴里,嗅了嗅,突然又放下了,没敢吃。

来俊臣眯起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跟她憋着一口气:“怎么?怕我给你下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