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纳妾彩礼(中)

更新时间2015-1-10 11:29:01字数:2360

 “这又是做什么?”

反倒是她开口劝说,走上两步,拦着不让打,

“李船头的亲事,当初也是他老丈人刘船副和我闲谈时,说起了他家二姑娘,我才向李船头提起的,既然是我保的媒,论理难道我不应该问一句?我问一句难道又碍着你黄大东主?还是碍着王纲首了?”

“季大娘子,你不要多管闲事——!”

黄七郎吡牙裂嘴地怒吼着,一脚把李黑毛踢翻在了地上。

打骂间,他的眼珠子却转得像陀螺似的,努力向她暗示求情,让她不要和王世强一般计较,以和为上。

她和黄七郎相交近十年,谈起生意来时不时也要跳起来互相对骂,所以他替王世强上门逼亲唱黑脸,她根本是没放在心上。

但要向王世强退让,那却是绝不可能。

王世强站在院中旁观,他自然没指望这些船丁能吓得住她,更知道她和黄七郎十年的交情。

他知道,筑紫海港与扶桑内地被荒山阻隔,远离平安京城,这里历来是扶桑犯大罪之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说得上是大宋的“琼崖”。

然而这一带也是天然的良港,这些年经过三万坊民合力清淤,挖通了沼泽下的十二条古河道,然后再邀请宋商进入贸易后,原来的小渔村终于渐渐繁荣起来。

那时,黄七郎就已经和她结识了。

就算是在这三年,在他王世强和季青辰翻脸为仇的三年里,黄七郎的黄氏货栈仍然暗中为唐坊做着生意,帮她从大宋购买粮种、骡马、兵器。

甚至有传闻,黄七郎借着对黄河以北商路的熟悉,在前几年金国黄河水灾的时候,他还用海船偷运季青辰一直急需的汉人匠户,帮助他们逃出金国,迁到唐坊。

他王世强也向来只当是不知道。

他三次求亲的来意,都是想与她重续旧情,明知道要娶她为妾是冒犯于她,他也不愿意真的绝裂,否则他也不会次次都拉着黄七郎同来。

他也是想,看在黄七郎的面上,彼此都有个转圜的余地。

“王贤弟。”

不知何时,黄七郎已经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解释着,

“这事不太能成,这些混帐小子向来不敢在她面前大小声的,以我看,就算她弟弟不在坊

里,她也不肯卖咱们的帐…”

“七哥,我自然明白,你那些小子们心里都忌惮她。”

他微微摇头,让黄七郎不需在意,他带着这些船丁在身边自然有他的原因。

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身影间。

午后的斜阳照在了她绿绫子裙上,透出裙子下水蓝色的绸裤,她仍然随意和船丁们笑语着,说起他们一下船就到了她家来,一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上,她也提裙回屋。

低矮的木板屋是旧汉唐式的结构,屋前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木板廊道。

她脱去木套屐上廊,踩着绣花鞋从屋里捧出果盘子,转身摆放在了廊板上,她也不管黄七郎吃还是不吃,只当是十年如一日地如常待客。

门开处,东板屋里被纸门隔成了一大两小的房间。

左梢间里住着帮她打理衣食的小姑娘,现在却并不在,她走在廊上,绿色绫子裙锯轻磨在黄柏木打制的廊板上。

廊面光洁如镜,倒映裙色绿蓝,仿似万里之外的临安府西湖水面,静谧幽深。

她在裙下穿的是一双四叶双果的绿枇杷绣鞋,因为平常套在木屐里,雪白鞋底纤尘不染。

然而他却知道,多年前,她的鞋底也曾沾满了没有血腥的死亡。

“…王贤弟,咱们还是好好和她商量吧?”

黄七郎看出他的回忆神色,连忙小声劝说,

“你好好地和她说,她未必就是一定和陈家结亲,她连陈文昌那小子长什么模样都未必清楚,谈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唐坊的生意。”

“我既然已经得罪了她,现在和她商量也没有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世强叹了口气,旁观着那些船丁们向她陪笑问安。

因为黄七郎没空再去打骂他们,船丁们也就和往常一样,说着他们这一次从明州港出海,路上遭遇的情况。

包括李黑毛在内,这些船丁跟着黄七郎在唐坊海岸走了好几年的船,早已经和她熟识…

十年前的唐坊沼泽地,那座小渔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

沼泽边,偶尔有宋人船丁、水手们悄悄经过,也是在扶桑海岸不时做几笔走私生意的人。

而坊中六千户三万遗民,那时都四散分居在九州岛沿岸的几百个小渔村中,互相之间根本不通音讯。

直到她流浪到此,首倡建坊。

而在她召引三万遗民,请他们迁居到此开掘河道的前几年里,坊里当然也曾经人心浮动。

偶尔也会出几个吃里扒外的坊民,暗中和山贼、海盗勾结,袭击唐坊,抢掠杀人。

他们一旦被查出恶行,身为坊主的她,既不会把他们交给扶桑官府,也不会按海民们处置海盗的习惯来处置坊民。

她从没有下过命令,砍下他们的头,把几颗首级在海桅上悬挂风干。

她只会命人给这些坊民包扎好伤口,让他们吃饱喝足,她会允许他们带上足够的水、粮,然后拉出坊中一条最大最结实的新板船,将他们赶上船。

在他们的感激哀求中,她甚至连他们的私人财物也会酌情奉还。

直到大风乍起,板船离岸。

他们会被海上顺风推向港外的一百里,进入礁石密布的险恶海面。

她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凭着多年渔民生涯中磨练出来的水性,还有他们对东海季风、洋流的熟悉,向东穿越礁石丛,而后再横渡千仞大海…

只要他们能平安到达海的那一面,就能获得最后的一线生机。

向东,正是大宋十万里海疆。

然而没有大宋海商庞大结实的九桅海船,没有指南水罗盘在暴雨台风中指明方向,也没有上百船丁、船夫齐心协力操纵船橹、巨帆和长桨,他们永远渡不过大海。

筑紫港外一百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仅凭唐坊里最结实的板船,根本还不足以应对深海里的狂风巨浪…

他们苍白浮肿的尸体无一例外,都会在第二天清早的涨潮中被潮水冲回,静静滞留在唐坊附近的沙滩上。

无声召示着唐坊女主的冷漠与残酷。

她没有下达不许收尸的禁令,但在渔民中,溺死者的尸体总是不吉利的象征,他们只能在阳光下日渐腐烂,被海鸟啄食,直至腐化成灰…

——没有她,就没有唐坊。

“我只是不相信,她不把季辰虎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可是她的亲弟弟——她不着急,我难道还会等不及?”

王世强微微一笑。

黄七郎见他也是横了心要和她杠上,便只能在心里叹气。

004 纳妾彩礼(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29:44字数:4061

 转眼看去,院子里因为李黑毛引起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

“来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应声而出。

小厮左平,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

他久在四明王氏宅院,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低头上前,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抬盒里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

在唐坊里,它们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她不动声色,在廊上停步。

黄七郎随之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蹿了出来,他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里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每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精工巧制的八支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里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支通犀柄于阗刀,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里挑选出来上等货,颇有几分海商财大气粗的架势。

但她一眼扫过,就能知道这些彩礼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要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远远比不上王世强上两次来求亲时的聘礼。

他果然是临时起意,匆忙而来。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里呆上半年,海商们三四年不回家也是常事,为了聊解寂寞,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个新鲜扶桑小妾。

按口头契约,这些十三四岁的扶桑小妾也不过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王世强这第三次上门,虽然是匆忙而来,出的价钱倒也还是比买扶桑小妾强。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要不是陈家求亲,他本应该是不敢再上门的。

她微微而笑。

聘礼是走过场,王世强敢上门当然是有足够的威胁条件。

“青娘,南坊坊丁上千,个个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向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说,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还有五六百人。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里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他们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里便罢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提裙走下,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没有自己的海船,但我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条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江浙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她收了这些走过场的彩礼,他不仅是为她造船。

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

“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果然,她对他的这个提议有了些兴趣。

王世强按捺着欣喜,几乎以为有了一线希望:

为了造船,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的事,她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三年前季风初起时,他和往常一样离开唐坊回大宋,临行前他曾经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他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她为妻。

没料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了他在大宋已经成婚的消息。

王世强以商人庶子的身份,迎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说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说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她和泉州陈家的婚事,才会真正对唐坊有利。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说起了生意,心中大喜,他也连忙跳了出来,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里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叫道: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什么船不能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还能把造船匠请到扶桑来造船?你想要什么样的船就造什么样的船好了——”

她笑着正要说明唐坊难以绕过太宰府建船,黄七郎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嚷着道:

“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请江浙工匠渡海过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在这夷岛海边上,还找不到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绝不会把造船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但总比他们为了三年前的婚约吵来吵去的好,黄七郎还是一力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买船厂那笔生意,是我亲自去谈下来的,那里的老船匠几十年的老经验,走南闯北,什么船型都见过,也都造过,只要你点头没有什么造不出来的船。”

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岛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远离平安京城,能全权管理九州岛的海外事务,

而因为战乱离开故国,逃到扶桑的中土遗民们,在太宰府眼里当然是外国人。

而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已经是一百年前北宋灭亡的时候了,在南宋海商黄七郎的眼中,此地已是东海尽头,边蛮岛国。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这中间的关节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辰。”

她虽然有兴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当然清楚扶桑的造船术完全无法和大宋相比。

没有密封舱,没有指南罗盘,没有海路星图,更不要提那巨大的龙脊和桅柱都需要这个时代最好的造船工艺。

这一世的十年经验让她太明白,从东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船的天下,非宋人船匠无法替她造船。

但唐坊造船这样的大事,她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哪里会托给王世强?

既然他已经毁诺成婚,唐坊的事岂能让他插手?

她看向了王世强,笑道:

“王纲首——听说你买下的那间船厂,在明州颇有名气?”

他当然听出了她一副谈生意的架式,知道就算不托他造船,她顺便听听也不吃亏。

就如刚才进坊时,黄七郎对他的一路劝说,才是真正摸准了她的性情:

用旧情是打不动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浇油,他想要合好如初,还不如公平坦荡地和唐坊谈生意。

也许看在多年前的老交情,看在江浙宋商们曾经协助她建坊的情份上,他想阻止陈家的亲事还有一线生机。

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罢了,这船厂以往造出来的商船,是供咱们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使用,明州府衙里偶尔也会购买、征用为官船,想来为唐坊造船也是足够了。”

她也缓缓点头。

他三年前成婚之后,因为娶了楼氏之女,他不仅在明州港的根基渐深,如今在江浙三千商里也是一呼百应了。

所以,才有唐坊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王纲首,想来这一次你同来的船队里,不论是江浙海船还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发往高丽去的?”

“原来青娘早知道我们出海往高丽的消息了?陈家的那五条海船,早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试探着,看她到底知道多少。

他这番从明州港出发,率庞大船队赴高丽,结束高丽行程后,又在高丽港口等着季风,补充给养,然后在回程时特意路过了唐坊。

毕竟他这一回路经唐坊,绝不是为了让陈家有机会来向她求亲。

要不是陈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让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压根就不会一肚子怒气闯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

他本来也知道,她是绝不会再原谅他了。

“青娘,三年前的事,本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