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当年我向青娘你提起过的,那块脂玉。”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唯有沉默打量着那玉佛像。

凭借这一世在唐坊手转百货的经验,她很容易就能看出那块羊脂玉像雕的是入宋后最受大宋庶民信奉的普陀观世音,也是江浙海商四明王氏一族信奉的护海菩萨。

她知道,王世强用三船江米向西域商人换来的这块玉,令巧匠雕成,玉观音在江浙普陀寺里请圣僧开光后,先是呈送给了他的嫡母。

至于这玉为何没有按他以前说过的,依照他和长房堂伯父王老大人的商议:

先由他的嫡母收取玉观音后,再借由王老大人二孙媳之手,转送给长房堂伯母,进而献到宫中为太后贺寿。

如今这玉观音没有成为太后寿礼,反而飘洋过海,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并不在意。

在万里海波之外的大宋,每天每日,必定都会出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而三年前他们男未婚女未嫁时,他曾经牵着她的手,走在月光洒落,涛声暗暗的沙滩之上,指点过万里之外的大宋山河,讲述过的雄心壮志…

现在,这些难道还和她有半丝关系?

她只是不愿意把两个弟弟和全坊上下,仅为了那位太后的族侄,韩宰相的权位,为了他王世强的将来,押到那初中历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北伐上去。

那怕她明知道南宋会灭亡,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王世强和他支持的主战派身上,还是想要全力搏上一搏——北伐毕竟也算得上是先发制人。

到现在,她也没有改变。

变了的是王世强。

只不过,也许他本来就是一直如此,是她误解了而已。

“我以前曾和你说过,为了让长房堂伯父支持我们的婚事,我把这玉雕成观音像送到宫中,作为王家的寿礼为太后贺寿。剩余的玉料也是极好的上品,就打成一对龙凤玉镯,当成是我下次从大宋回来,向你提亲的聘单主礼——”

院子里的他,面带回忆,淡淡低语着,终于说起了旧事。

院墙边的人不用黄七郎示意,都已经全都退出了门外。

屋子里的小蕊娘也悄悄溜到了后院子里。

脚步声响,蕊娘抬头看到同样溜到后院子里的黄七郎,和他互视一眼,她突地向他做了个鬼脸,惹得他咧嘴而笑。

“我三年前回去的时候,决定到普陀寺里订个日子,只等玉佛和镯子都做好,就放到寺里去开光,请几位高僧念一场经。”

他站在廊前,从绸缎堆里把玉佛拿起,放在了她身边的廊板上。

她端立不动,瞟了一眼那玉观音,知道朝中的太后也是信奉观世音的,能开光当然能为太后添一层喜庆,镯子不过就是沾光。

况且,那对龙凤镯子,已经在他前两次上门来要求纳妾时,被她砸碎在了这小院子里。

玉渣子都早已不见了。

至于那普陀寺,是明州附近有名的半岛佛寺,寺内不仅有大宋高僧,东海、南洋各国到这寺里挂单游方的僧人也极多。

“我一向是不在老宅里多住的,那年回去后新买来成婚的宅子也正在翻新,我便在寺里多呆了几天,由此在寺中遇上了一个扶桑来的游方僧人。”

说话间,他已经和三年前一样,随意在廊板上坐了下来,斜倚着方形的原木廊柱,凝视着玉观音,

“我听他说起了驻马寺。”

她微微一怔,总算听到了让她不明所以的东西,反问道:

“驻马寺?唐坊后面的驻马寺?”

她从十岁起,做了三年添香寺奴的驻马寺。

但这又和楼家有什么关系?

011 蛮夷婚俗(中)

更新时间2015-1-10 11:34:16字数:2777

 他点了点头,半闭着双眼,似乎有些疲倦一般,回忆着说道:

“那位僧人走遍了扶桑各地的古寺,而后才去了高丽,辗转到了大宋。他一路上搭的还是我们四明王家的船。我那时也是闲着无事,听他说了几件三地的见闻,确实也是见多识广。我便起了谈兴,也提起我从十四岁起就在东海上做生意,虽然没有去过平安京城,但九州岛、四国沿岸的扶桑佛寺我也听说过一二,如此也就聊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他们四明王家虽然信奉护海观音,但他毕竟是六岁就进了王氏的族学里读书的人,王世强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训诫。

如非必要,他一向是不进寺院的。

住进普院寺里已经是不寻常了,所以才遇上了一个游方僧。

“…是我见识浅薄,那年我听到那僧人说起,九州岛岛边地有一座驻马寺。他说此寺虽然是唐末时的中土传教僧人建立,如今已经是千年古寺,在鸭筑山里却仍然传教艰难。”

他的声音晦涩幽暗,仿似是从不知名的远古深处传来,连她这已经习惯了在屋里熏佛香的人,都不由得听住了,

“我不由得奇怪,就问起了原因,他却不肯多言。因为你曾经在那寺里呆过三年,我自然就有了好奇心,便连连追问。我一连几天请他在寺里吃上等的素席,直到说起我未过门的妻室曾经在那寺里寄居奉佛,他才开了口…”

他终于转过眼,把目光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感觉到他眼光中的探询和疑问。

从三年前他在大宋成婚之后,他每一次回唐坊,每一次见到她时,她都能从他的眼光中发现这样的质问。

她原本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听那僧人说起,才知道鸭筑山百里山脉中,有几百座扶桑村落。他们的土地虽然是驻马寺的寺产,每年都有僧官去收粮。但因为地处深山,不与外界相通,这些扶桑山民就算是佛法也无法教化,所以这些村子里有一桩沿承了不知多少年的风俗…”

说话间,他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后,便转过了头,看到了屋。

远处,是鸭筑山苍绿低圆的连绵山峦,半山腰上,驻马寺的佛印铜铃依旧在夕阳下闪烁。

“我这才知道,每年扶桑的春秋日祭,鸭筑山方圆百里的扶桑男女都会聚集在一起,在祭日的三日三夜里,不分血脉远近,不论纲常伦理,都在树林黑暗中随意交-配…”

听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跳,连她自己也听到了那巨大的卟嗵声。

王世强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猛然从廊板上站起,目光凶狠,盯住了她。

“心虚了?”

愤恨中,他保持不住高高在上却仍然风度翩翩的大家仪表。

他仗着长年走海押船训练出来的一把子力气,探手就抓住了她的右肩,不顾她的惊怒挣扎,把她拖到了面前。

他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的肩膀给捏碎了。

“你说——”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说什么!?”

她迅速回过神来,恢复镇定,挣脱不开后皱着眉,忍痛回视。

他那并不俊美却也端正英郎的面容,因为长久暗藏的愤怒,已经扭曲了起来。

他盯住了她,好在还没糊涂到大声咆哮,知道要压低了声音,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说,你是不是——”

“你在胡扯什么!?”

她沉下了脸,哪里肯和他如此拉扯,她也没必要告诉他鸭筑山里的事情。

她见他已经是说不通,毫不客气按照老三季辰虎以前教过她的手法,左手摆成了手刀形,用力一刀,重重切在了他手腕的软筋上。

“不知道好好说话吗?”

她压低声音叱着,他受了这一手刀,脸上神色一抽,显然已经是极痛。

然而他居然仍不放手,反倒更用力了些,抓得她左肩痛极。

他毕竟不是文弱书生,她的力气,也只是多年前挖河开坊训练出来的女人力气,在王世强面前根本没办法施展出来。

开坊这些年,她也只是跟着坊民们一起,每年生意淡季时听从三弟季辰虎的安排,每天操练而已。

“你没听那和尚说是深山里的扶桑人才这样吗?他们是没开化的蛮夷!我可不是!”

她心中恼怒,却只能忍着痛向他解释。语气却也有些不稳。

“你不是?”

他咬牙切齿地盯住了她,仔细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一丝异常都不肯放开,

“你不是你急什么?那和尚说祭日是春秋两祭,不就是开春种地和秋末收粮的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驻马寺的僧官每年都是秋祭去各村里收粮?你以为我不知道,唐坊最开始建坊的钱,就是你走私粮食得来的?是你贿赂了驻马寺里僧官,贱价从这些扶桑山民手里收粮?”

他终于控制不住,怒声骂道:

“青娘!青娘!你说,你是不是一直就没对我说过实话?亏我那些年对你一心一意——”

她本来也是心神烦乱,听到他声音渐高,顿时知道不好。

她哪里肯让他发起怒来,惊动了后院和院外的人?

她先是稳住了心神,断然回答,道:

“王纲首何出此言,我自问与你相识以来,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骗过你。”

说罢,趁他一时的神色和缓,她立时又是一个手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腕,趁他疼痛时,她毫不迟疑伸手,隔袖抓住了右小手臂上的麻筋,两个手指用力一扭。

他终于受痛闷哼了一声,顾不上心中受欺的愤怒,把她推开,各自后退了一步。

“王纲首不知道自己是大家子弟吗?这样失礼,在唐坊里都会被人笑话。”

她没好气地揉着肩。

她前世可是累得像狗,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

这一世,她十四岁就遇上了王世强,十六岁相恋,早知道他的性子刚硬。

相恋的那些日子,她有时候要是身边没有别人,一个人和寺里来的年轻僧官或是东坊里年轻宋商多说了几句,叫他知道了,就要生气吵架。

她根本不可能背着他乱来。

至于十四岁以前,在驻马寺里…

“你难道也要说,你不是在祭日里去收粮?”

听到她刚才的断然否认,他总算也是冷静了半分,冷着脸,揉着手臂反问。

她也直视于他,答道:

“那样的祭日,我确实是参加过——”

在他脸色将变之时,她直接了当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收粮是个好差事,我十岁那年就因为会写汉字会算帐,才跟着僧官开始收粮记帐。而且,去收粮的僧官也不是外面的人,大半也是村里子的村长子弟,送到寺里来当寺奴。他们中有聪明的子弟学会了念汉字佛经,就可以当僧人。因为有空明大师托他们照顾我,他们去之前,就叫我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她语速极快,又字字清晰。

王世强听着她条理分明的说着驻马寺里的事,再想起那年听闻此事,他震怒之后马上派了心腹渡海去扶桑,他们绕过唐坊进驻马寺打听回报的内容,和她说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僧官和她一起去村子里的事,他们探听不出来。

他们回报的,是收粮的僧官和寺奴在寺中无聊已久,都会乘机回村参加祭日。

虽然那时于他已经是急怒攻心,过了三年了,现在细想起来,他那时确实是失了分寸。

他应该亲自回来问她的。

他眼中的愤怒也渐渐消淡了下去。

“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去参加过祭日,你明白告诉我吧。”

他毕竟是城府极深的人,早就习惯了事事冷静盘算。

刚才的急怒是因为他和她在一起时,他也只有二十岁,因为家事忙于走海并没有爱慕之人,和她也不过是少年时的初次情爱难以忘记。

过了最怒的那一阵,他的脾气便软了下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又退后了一步,站在廊前,只是眼睛仍然看着她。

012 蛮夷婚俗(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34:56字数:3889

 她见他总算恢复了常态,便正色道:

“按理,我现在既不是你妻室,更没有和你订亲,根本不需要向你说明什么。但此事你心里存疑,将来说出去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就向你说个清楚。”

她接着回忆。

“我那天也是太蠢,别人不让我看,我就偏要去看。僧官走后没多久,我出门一看,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更奇怪,就沿着村处的溪水走了一会儿。结果,我半夜到了那林子边上,看到——”

语声微微一顿,她还记得那天夜里清亮的月光,但她当然不会去详细描绘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隐讳道:

“你在普陀寺遇上的僧人说的并没有错。”

他的脸色发沉,却毕竟没有再发怒。

他明白看到不等于参加,而且他现在也没资格质问。

“我当时就吓得不行,马上就逃回村子里。第二天天亮也不和那僧官说,就逃了回寺里。空明大师以为我受了委屈,就叫我不要为了贪几个辛苦钱再去收粮,让我跟着他的亲传弟子抄佛经。我平常就还是去施主寮里,侍候寄居的女施主。”

说到这里,她想来想,又道:“

你也知道,我在佛寺里做寺奴,本来就是为了侍候来寄居奉佛的扶桑官家小姐、夫人们。她们信佛的太多了,经常是住上十天半个月不回家——”

“我知道你在她们身上赚了钱——”

他并不想听这些他已经知道的事。

他是生意人出身,清楚她走私粮食也是要大本钱的,而她以前就告诉过他,她带了两个弟弟在到了此地后,赚到的第一笔钱,是背下了空明大师珍藏的诗集。

她背下来,然后默写抄录,把书面做旧,伪装成从大宋来泊来的古诗集。她把这诗集卖给了寺里这些扶桑贵族女性。

因为扶桑贵族在这时代,正是以精通汉字、汉诗作为身份标志的。

而当时的汉书,从宋国泊来,可以卖到五两砂金一本。

“卖书虽然赚钱,但我能背的并不多。而且我在寺里做生意叫空明大师知道了,他也说我贪心太重,六根不净——”

她背的当然不是空明的诗集,而是她从小学到初中,学到的所有古诗和古文。

偶尔,她才能偷空抄到空明自己的藏书。

他的藏书也只有二十九本,都是从五台山逃出来时携带的,而且这些书籍是宋国禁止卖出国外的类别,所以连他的亲传弟子都不能碰。

她偶尔瞟到,也只知道那些书应该是苏东坡、王安石之类的作品全集。

因为全集里包括了大量他们为官时呈给官家的奏折原文,对大宋的官制、地理、粮食、用兵都有涉及,所以这些书按大宋海禁条例不能卖出国外。

“我缺钱,所以我还是跟着僧官去收粮了——”

她并不曾在他面前隐瞒过出身,就像他也没有隐瞒过身为庶子在家被嫡母所逼的事。

“白天村子里一切正常,我在村子里时,只要是入夜后就绝不敢出门。后来因为僧官们嫌弃收粮拿的辛苦钱太少,他们在村子的父母也想少交些税多赚些粮钱,想商量着偷卖粮食。我又正好认识了黄七哥,他是船丁,按习惯可以免费在海船上带一些货,我就和他搭伙,一起做起了走私生意——”

她仔细说到这里,交待前了前因后果,才算是说到了王世强问的正题,

“我是走私粮食,又不是僧官征税,当然是提前收粮才能保证粮源。我做了走私后反倒再没有在祭日去过村子里。”

说到这里,她看着他道:

“开坊后不做走私了,我也就认识了你,你可记得我曾经在二月初一和七月初一这两天去过山里?”

他听着,沉默了许久,慢慢地终归是在廊道上坐了下来。

她此时也明白,他三年前突然毁婚,这件事仅是原因之一。

她听他说起过家里的事情,海商家里的庶小姐,也有出嫁后丧夫后再婚的,所以大宋的礼法并不太严厉,但这样的祭日集体淫-乱,她是个现代人灵魂都完全无法接受。

她本来认为,扶桑人就是这般如同禽-兽。

“…那时,我以为驻马寺是一座淫-寺…”

他喃喃自语,

“就算你没有参加,扶桑信奉小乘佛教,寺外没有度碟的野和尚和妇人,女尼同-居生子的比比皆是。寺里的僧官为了保住官品,虽然不会染指女色,但他们从商人手里买小男孩做侍儿和寺奴,他们干的那些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些。你们朝夕相处,他们那些年轻管事僧,有不少也是精通汉学,对你另眼相看的。所以他们才能被你说动,把寺粮外卖的生意包给了你…”

她静静听着,知道他此地此刻并不是求复合,只是在说明当时毁婚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