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外吩咐,要唤取自己的心腹家将头目,

“唤楼大来。”

“大人——”

外面答话的女子却不是侍婢,她妩媚的声音宛如清莺出谷,轻声笑着,

“大人,您让奴婢家们分头请相公们来赏画,他们如今都在公厅舱里等候大人呢,大人您却不见人影…”

“是窃娘吗?”

他面对海浪沉吟的神色也不由得松畅开来。

转头看去,见得门外朦胧美好的女子人影,他自然微微含笑。

他知道,她是泉州同船而来的官伎行首林窃娘。

他从舱窗边走回,反手放下了画像上的薄绢,

“进来吧。”

海浪扑打着楼云舱窗外的舱板,涌起了水浪一波接一波,涌向了五十里外唐坊海面。

水浪沿着吊高水门下的河渠涌入了唐坊,扑打着坊中大街边的石沿边。

季青辰走在中坊大街上,绿绫子裙在石板间拖行着,如海水拍沙,轻轻柔柔。

偶尔抬眼,她也看到了天际边的夕阳海光。

等到这个时候陈家还没有回音传来,想必王世强为了阻止陈家重返东海,他在船上的种种安排也有了一些效果。

她只需要看看那位楼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和韩参政作对到底了。

至于陈文昌,也许他也有了几分犹豫?

比起在求亲后再悔婚另娶,陈家在求亲之前把利害好好思量清楚,把这东海上的局面权衡明白,倒也颇合她如今的心意。

她也需要时间来决定,这门亲事到底结还是不结…

另外,坊中的乱事,更是要她费心处置。

022 官伎行首

更新时间2015-1-13 10:57:51字数:3719

 她默默算着时辰。

调集坊丁封锁中坊大街街口的指令已经传递下去,等她走到这条季氏货栈所在的长街街口上时,全坊都应该知道了。

所以她走进街口,终于停在了季氏货栈门前时,满眼都是冷冷清清。

唐坊正中的中坊大街分隔南、北两坊,沿街都是码头和货站、商铺,此时因为封街的原因,处处关门闭户。

坊中大街北侧,季氏货栈前既看不到汪宝儿那些闹事的南坊坊丁,也没有西坊扶桑人看热闹的场景。

季氏货栈的斜对面,拐过一个街口,就是季辰虎名下的南坊大屋。

远远看去,南坊大屋此时也是大门紧闭,只有门前专门请了明州城石匠精雕的两只石狮子静蹲着,还在瞪眼望天。

她记得,三郎是很得意这两头石狮子的。

虽然她觉得不伦不类。

“大娘子,老婆子来了——!”

汪宝儿的老娘,季辰虎的养母汪婆子抹着一头冷汗,捞着裙子从她身后追了过来,她那双据说一直不灵便的老寒腿抡起来,跑得飞快,嘴里还高声叫着,

“老婆子一听大娘子的传唤,就马上赶过来了——!”

她当然知道这老婆子一直在拖延,躲着不来见她,她也知道,这婆子不仅是想把今天查帐的事含糊过去,也是为了躲避她查问另一件事。

这婆子胆大妄为,居然敢违例偷送坊牌给王世强,让他进坊。

直到听说她开始调集坊丁,封锁街口,这婆子怕她那宝贝小儿子被捉,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季青辰没有止步,而是提裙步入了货栈大门。

这三年,她渐渐放手了坊中的事务,也一直没有停止议亲远嫁的事情,坊中二郎和三郎究竟谁会接过坊主之位,不仅是汪婆子,想必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了。

就如同这东海唐坊外上百条的海船,不论陈家还是王家,谢家等纲首和三千江浙海商,包括那位楼国使,也各有自己的打算。

只看最后,谁能计高一筹。

“去催问季洪,让他用心在西坊里挑选美人,早早送到鸿胪馆去。”

季氏货栈在唐坊里算是独竖一帜,开坊时就以宋式营造法的样式盖得门庭高大。

当门是一道山水黄梨木座雕刻十二折屏风,绕进去后,又见一架六折水墨兰高屏风分了东西两厅。

东面是红漆柜台,属于算帐的公房,供着五路财神爷。

西面是客室,没有铺地席,铺着一块块白兰花的雕花地砖,夕阳斜影下,花叶蔓妙,仿似是五十里之外,福建海船上的舱窗雕花。

斑澜的光线投射,同一缕夕阳透过了楼云舱房门格,透过泉州城外盛开的玉兰雕花,在他的房间落了一地支离的花影。

“大人,大人命奴请了相公们到公舱厅去赏画,你自己却又迟了——”

妙音如乐,泉州官伎行首林窃娘窈窕的身影亭立房门。

“相公”两字虽然在前朝算是大宋政事堂里宰相们的专称,到了如今,却是州府里的官吏们都能被尊称为相公了。

她在门外,并不敢进。

楼云侧目向她微微一笑,她却不敢失礼,低了头,温婉地向这位恩主敛袖施礼。

“在海上呆久了,也闲惯了——”

楼云嘴角噙笑,他在自己房中穿着一身士大夫家常的雪白道袍,趿着便鞋,全无一丝官衙里坐堂的威严。

她便放松了一些,含笑抬眼,走近又不失亲昵地嗔道:

“除了相公们催请,还有大人身边的楼大,早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大人偏又躲懒,倒叫奴家为难。”

她心思通透,只是轻轻扫过了他刚刚随手放下的薄绢。

她知道,他刚才呆在这舱房里应该是独自在赏画。

她看到那绢下的画角有台州谢家十三郎谢国运惯用的泥金画印,也就看到了印上的画名。

这画她以往就见过一次,知道是一副夷女画像。

楼云也并不在意她眼角瞟过那画卷。

她身为泉州府的官伎,名在伎籍,平常的生活就是受本府官员征召。官伎们会受命在朝廷春秋大典和地方典仪上表演歌舞曲乐,教化百姓。

其次,是在官府迎来送往的公私宴席上侍宴侍乐,以娱耳目。

官伎的生死荣辱,可谓由本府官长一言而决。

而她既然能成为一府官伎之首,除了色艺和交际手腕,当然也需要依附一位泉州府中有权势的官长做靠山。

所以她就算一眼看到了书桌舱壁上薄绢飞起,露出没来得及掩住的半副美人画像,她也知道那是陈家二房次子要娶的正经夫人,他这样挂在书桌前实在是轻浮无礼,她还只会当作是没看到。

“大人,胡纲首的船上正要处置几名船副,听说打完二十板子,就要吊在桅杆上吹个三四天呢…”

她并不是敢插嘴公事,而是深知这位楼大人正冷眼旁观着江浙海商们的这场闹剧。

“他们也是太小心了些,本官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时有变,人力哪里又能面面俱到?”

他果然笑了起来,在原地伸了个懒腰,不在意地说着,

“况且他们江浙船上的船副,不都是有资历的道士?每年的分红顶得上十个船丁还多,船主还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一样奉起来。胡纲首难道还真敢结实给他们二十板子?不过是做过我看罢了,否则叫这些道士背了黑锅,以后在海上谁给他们看指南水罗盘?”

她暗暗啐了一口,楼云嘴上这样宽厚不追究,却也没有差人去让江浙纲首们放人。

江浙船上的指南针都是水罗盘式,是从道士们看风水方位的十二干支罗盘转化而来。

所以,船上的船副们一大半都是道士,其余的也是还俗的道士。

因为指南水罗盘是极为精细的玩意,遇上暴风雨和阴天看不到星星时,一船人的性命和财货全要靠着道士们看罗盘的本事,连船主们待他们都极客气的。

“本官知道,按例,纲首们有权处置船上犯了事的船丁和货主。二十板子也是大宋律例白纸黑字写明白,是他们能处罚的,本官不能插手。至于吊在桅杆上吹海风,本官入乡随俗,这些海上的私刑我难道还能一朝废除?岂不是有纵容海贼之嫌?”

她听他不紧不慢说了这些,自然是等着看那些江浙海商不能自圆其说,然后他再来发作。

“天子之使在海上遇险,岂能是处置几个道士就能填补的?否则我回朝如何向官家交待?也让四夷邻蕃小看…”

她知道他是不会轻轻放过。

再想起三天前在船上的担惊受怕,她也是恨从心头起,巴不得他着实用些手段,让那些居心叵测的江浙海商们知道些厉害。

她不由得噗嗤一笑,端了桌上尚温的茶到了他手边,见他漱过几口后,笑道:

“是,大人说得是——”

反正这三日,旁边船上的王纲首不仅亲自过来请罪,问候大人在台风中受惊的情况,还日日差了小厮过来向楼大人呈送船上保存的鲜果、菜蔬。

大人意外知道,那小厮左平以往专替王纲首和那唐坊女子传递书信,便暗中命她引着那小厮到他房里来摆果子,让他看到挂在床头的画…

她也是一声也不问,照办就好了。

男人们暗地里为女人较劲,争风吃醋的样子,她见得多了,管他是三榜进士还是巨商富室,谁也不比谁强!

王纲首这一回就算不知情,更没想故意借着风浪弄死陈家的文昌公子,那也是因为他压根没把陈文昌放在眼里。

楼大人可就不一样了。

但凡是女子,见着楼大人没有不动心的。

难怪王纲首火烧着眉头一般地下船进坊去了,任谁也拦不住,至于楼大人——反正那画现在不过是挂书桌前,比起挂床头,实在也是有讲究的很了。

“船上的姐妹们都怪奴家,往日是市舶司衙门事多,大人不常召奴们,怎么特意带着奴们到海上来了,见着大人的时间却更少了?到高丽王宫传授大曲宫乐时,都比现在要见得多呢。”

她放茶回桌,嘴上轻嗔。

她自问也算是殊色,裙下之臣无数,前几年差点就被海商打通关节,强赎回府里做妾。

也是她命带贵人,多亏四年前楼云到泉州为官,听了她一曲琵琶后,费心为她解了围,又把她提拔为官伎行首。

也许是他嫌弃她年上二十四,青春不在,这两年并没有留过她在府中陪寝。

喜欢小姑娘的男人,她当然见得太多。

但她在调-教出来的姑娘们中,特意为他留了三四名十三四岁的绝色少女,现在正是献上的好时机。

“大人再不开宴,召她们来侍候,奴家可就连舱房都不敢回,只能赖在大人房中不走了。”

她双缠罗袖一绕,上前贴身扶住了他的手臂,巧笑嫣然。

她恨不得贴到他身上,摸一摸这心思莫测,却又对她青眼有加的出色男子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的埋怨果然惹得楼云失笑,却也并不推开她。

见得她一脸娇嗔,清艳如花,他也不由得含笑伸手,一根手指轻抚她的玉面,调笑道:

“本官可不敢留你,否则陈洪必定要埋怨本官监守自盗——”

四年前,要强赎她进府为妾的泉州海商当然就是纲首陈洪,他和陈家如今的交情,也是由当年他为林窃娘解围说情一事上开始的。

说话间,他的手指滑过她细腻光洁的脸庞,游到了她嫣红双唇间,惹得她双眸水光波动。

她心怡楼云已久,只恨不能到手,平常侍宴时也早察觉出他是脂-粉阵里的好手,艳-色-窟里的将军,平常在官宴上和乐伎们调-情的手段更是一流。

此时,不由得心中一阵酸麻升起,她一软娇-躯,倚在他的手臂上,颤声道:

“大人,奴家早说过不愿意进陈府里为妾,全凭大人为奴家作主…”

他眸光微暗,似乎被她的媚-色所动。

然而她微启红唇,想含-住他的指尖时,他神色微微一变,点到即止。

他收手退开一步,如常笑道:

“陈洪你不用担心,他知道分寸。只是我身边的楼大是个粗人,他如果对你言语冒犯,你只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需和他计较。再过两年我会替你除了伎籍,让你自择良人夫婿成婚,你不用理会他。”

她知道是让她去把楼大唤进来的意思,她也早清楚,他虽然**不羁,规矩却是极严,她便也不敢纠缠,连忙应了。

心中,她也微微有些失望:

他没打算把她配给楼府里的家将头目楼大。

楼大虽然只是家将,却也是二十四岁高大雄壮的年轻男子。他经常对她言语挑逗,有裙下求欢的意思。而她也思量过,他年纪与她相当,尚未娶妻,正是相配。

更何况,楼大是楼云真正的亲信。

这次随楼云出使回国,官家按例论功行赏,又有楼云在,说不定也能得到八九品的小武官之职。

如果能嫁给楼大,由此长久托庇于楼云的羽翼之下,岂不比她苦苦寻一个不知根底的平民百姓做夫妻好多了?

023 妻室侍妾

更新时间2015-1-13 10:58:49字数:2522

 “大管带,楼大人唤你进去回话。”

她步出门外,唤着楼云的家将头目楼大,她的语声平静不失尊敬,脸色却也实在是太冷淡了些。

舱门外是长长的木板廊道,角落里走出的楼大果然是一副猿臂蜂形的颀长身形,头束着藏青披巾悬着白玉环,白绣锦袍腰间束着暗地波涛纹青色腰膊,锦衣绣袍衬出他剑眉星目,肩厚腰长,确实是一表人材。

只是他对着林窃娘全是一脸讨好的笑,歪下嘴角,眼睛里只有个美娇娘,全是一副**的神色,顿时把浓眉俊目的硬郎脸庞歪曲成了下三流的猥琐。

“窃娘…”

说话间,他就要瞄着房门里楼云看不到,伸手去牵她的小手。

“大管带快进去吧,不可让大人久等。”

他原来还想递个眼色给她,把前日里得到的一串价值不菲的东海粉珍珠手琏塞到她手上,把今晚到这美人舱房里去过夜的事给说定了。

但看到她这张冰冻的脸,他就知道,昨夜他虽然使尽了讨好的招数,说尽了花言巧言,好不容易上了她的床,她平常也给他几份好脸色,但她心里想给楼云做侍妾的念头还是没有断。

他心中生恼,也不去自讨没趣。

楼云在舱中,便也并不意外地看到他和林窃娘擦身而过时,暗中伸手,隔裙摸了一把林窃娘的大腿,把那泉州官伎的行首气得浑身发抖。

楼云便有些头痛。

楼大和他一样,也有几分看到女人就挪不动步的坏毛病。

要不是他们是打小认识的同族兄弟,这人的刀法、骑射都是他亲手教训出来,又知道他颇有几分精明狡黠,这些年办好的事情也该得一个武官之职去历练几年,否则就他这至今没有半点长进的尿性,他本是不便把他带去高丽的。

免得他一时没看住,失了大宋国体。

“大人。”

楼大进了房,恭敬地叉手施礼,神色果然是练习出来的一本正经,再配上他那端正的容貌,一身鲜亮崭新的锦衣和幞头,马上去参加京城里的皇室燕射之礼都是足够,

“小人已经安排了人手,向唐坊后的驻马寺去探听消息,联络泉州几位游学的高僧。”

说罢,他从束袖中取出了密闭在竹哨里的鹁鸽传信,呈给了楼云,眼中微有些得意,

“这是小人半年前安排在唐坊里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

大宋各地的海上传信,都是用广州港海商精心培养的鸽种,这次到了东海海面也没有出差错,他这办差的自然高兴。

“季辰虎的事办妥了没有?”

楼云一边问着,一边把竹管丢还给他。

他展开一两句话的密信匆匆一扫,看到上面写的都是关于唐坊在东海的生意往来,还有他已经知道的消息,比如坊主季青辰近三年来与黄氏货栈不声不响的大宗财货来往,居然没有被王世强悔婚丝毫动摇。

要知道黄氏货栈的东主虽然是黄七郎,但王世强不仅对黄七郎有救命之恩,结义之情,还出钱资助他去西北一带买下了一支驼队,这驼队横穿西夏,走的是沙漠里的外蕃生意。

所以四明王氏在黄氏货栈是一定分了暗股的。

而唐坊和黄氏货栈关系如此密切,完全不受王世强的影响,只说明唐坊在那支西北驼队里同样参有暗股。

那季氏女子…